斜暉脈脈,火車行駛了一天半後,抵達北京豐臺車站。站臺上四處涌動着灰色的人流,或是搬運着傷員,或是整隊集合。藍鵬飛與振中匯合,帶去了一支整編旅,後將振中的殘部重新整合成旅,帶回傷員和剩餘士兵修整擴編,做事精細,滴水不漏。
鑑於騎馬時藍鵬飛的言談,這趟回程伊始,我便稱病呆在自己包間,不與振中再做過多牽扯,吃飯也是由小何他們從餐車端來。除開始藍鵬飛帶軍醫看視過,再無外人打擾,大家心照不宣,相安無事完成了這趟旅程。
我和小何小李由小唐領着,來到車站休息室,不大的房間擠滿了人羣。兩日不見的振中,整個人似乎都被繃帶包住,躺在一張略顯陳舊的沙發上。一個面色富態的中老年婦人,坐在振中跟前傷心落淚,想必是振中的母親,一個相貌清麗的女孩扶着她的肩頭,陪着抹淚。
小唐領着我們來到藍鵬飛面前,彼此問過好,藍鵬飛喊過藍太太,給我們做了介紹。藍太太拿手帕邊拭着眼眶,邊跟我說了一些感激的話,陪在她身邊的女孩,也隨着道謝,交談得知是振中的表妹,藍太太的內侄女,叫李卉琴。
我謙讓了一會兒,向藍鵬飛辭行。藍鵬飛微微笑道:“一起走吧,老夫也被吵得頭暈腦漲的,這回老夫是一定得到府上登門拜謝。”
坐着藍鵬飛護衛森嚴的座駕,一路順暢地駛進家前的衚衕,離家不到五天,家門在望,忽升起倦鳥知返的遊子唏噓。甫一下車,就聽門房有人往裡奔去傳信,我引藍鵬飛走進宅門,未到二門,見父親急步走了出來,淚水迅即淌下,奔過去要跟父親請安。
父親扶住我的肩,細細打量一陣,喉結移動一小會兒,方開口道:“平安就好,進去看看你母親吧。”
我向藍鵬飛和小何小李告辭後,快步奔向母親的臥房。
未進內室,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鼻而來。母親的丫頭雲岫出來迎我進去,悲慼地說道:“三小姐你總算是回來了,太太從前日起,右邊偏癱在牀上,到現在也不見好。”
撲到母親牀前,只見母親面色枯黃,口眼輕微歪斜,虛弱地瞧着我,嘴脣哆嗦着,艱澀地念着我的名字。我拉起母親的右手,拼命揉搓着,含淚低聲喊道:“母親,不孝女回來了。母親,韻洋回來了,韻洋再也不離開您,再也不了。”
母親顫巍巍地擡起搭在身前的左手,我忙低頭湊過去。母親輕輕摩挲我的臉龐,我的五官,我的頭髮,乾澀斷續地說:“我的小洋兒還活着,比她大姐強,活着……”
雲岫過來勸住我,說大夫交待過,母親情緒不易激動,要儘量說些輕鬆事兒。我在母親牀前踏板坐下,拉着母親的左手苦思冥想,卻想不起這一路有什麼輕鬆的事兒。打戰不能說,靜雅的事也不好說,揪着胸前的飄帶攪動兩下,我展開眉頭,婷婷起身,款款撩起兩邊的裙襬,笑盈盈地說道:“母親,你要我穿着瑤歆姐寄來的衣服,給倪家人看。果然沒說錯,還是母親有先見之明,讓我統共剩下這一件,巴巴跑回來穿給母親瞧。”
母親斜眼瞄着我,臉部肌肉扯動着,眼裡透着一絲笑意,“髒,洗洗。”
母親素來愛整潔,最看不慣我灰頭灰臉的模樣兒,我站起身,學着士兵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回了聲遵命,再揚起下頜笑道:“母親,人家楊家大公子都還向我敬禮呢,我的禮可是值錢得很。”
母親嘴角動動,眼裡的笑意更濃了些,“逞能,洗去。”
我忙做狗腿狀,喊聲遵旨,彎腰倒退着出門。
洗淨幾天累積下來的污垢,我換上一套月白色綢裙,回到母親的房間。父親正在外屋等我,說母親已經安心睡着了,讓我隨他去書房。父親的書房,佈置得舒適雅緻,沒有采用硬木,俱是精緻的藤製傢俱。
在父親身旁的藤椅坐定,父親沉吟片刻,說道:“韻洋,你這次能躲過匪劫、兵劫,既是靠了你的造化,也是靠了你的福分。可這造化和福分,太高太多,也不是件好事,你自個承不起,家裡也承不起。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如果你是個男孩,經些風雨磨礪,未嘗不可,但你是個女孩兒,爲父不忍讓你受到絲毫的折損。一家有女百家求,本是件榮耀之事,可現在爲父,唯恐不能將你護周全。”
我的心咯噔一響,疑惑地望着父親詢問,“難道剛纔藍鵬飛,說了什麼狠話?”
父親搖搖頭,頓了會兒,回道:“藍鵬飛倒是狠命地誇獎了你一番,是楊仲源親自提親。韻洋,咱家雖然不用懼他,但也不能不掂量下。”
我倍感驚異,脫口反問,“楊仲源?”
父親頷首道:“昨日,他專程到咱家道謝,給你母親尋了一位專治中風的名醫,並親自爲他嫡出的第三子提親。”
“楊,靖仁?”我蹙眉念出詩媛三哥的名字。靖仁,比我年長六歲,五年前去的美國,在哈佛大學攻讀醫科。當年他在北京念高中時,因詩媛的關係,有過幾面之交,名字尚記得,人的印象早已淡漠。
父親再次頷首,大腦裡的不真實感一下子退去,我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些,楊家家長親自出面,開口發話,自然不會是小孩過家家,鬧着好玩,內裡必是有過一番計量。看看面容有些凝重的父親,我鬆開眉頭,反勸道:“父親,不用多慮,等母親病好些,女兒就去法國。到時颶風季節也過了,女兒坐海船走。”
父親看看我,過了片刻嘆道:“爲父也是這樣認爲,最好是十年內不要回來,像你二姐那樣,安分自在過日子就好。”
父親的話,像塊大石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痛斷心腸。悽然憶起當年黎先生教我的《戰國策》裡《觸龍說趙太后》,趙太后的女兒,嫁到燕國,太后雖然思念她,可是祭祀時,爲她祝福,說:“千萬別讓她回來。”只因那時一國之後,只有被休才能回孃家。古往今來,做父母的心情都是一樣,任世道如何變遷,這點,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
經歷此番劫難,重新睡回自個的枕墊,無定惶然的心緒,終於平穩下來。第二日直到午時,我方纔醒轉,吃罷午飯,送走小何小李,到靜雅家送信,去黎家報平安,共進晚餐,待到回房靜坐,已是挑燈時分。
拿出信紙鋪開,提筆給夢澤寫信,本以爲不必再紅箋小字,說盡離別意,怎奈想天可輕易從人願。細細寫完這幾日發生的奇遇,又在信中感嘆了一回靜雅,寫到最後,只剩滿紙的相思淚,情意凝注筆端,卻再也無法下筆。擱筆癡望夢澤的相片,思緒百轉千回,就在此時,房門外傳來喊門聲。
打開房門,是正屋管事的顧嬤嬤,說是靜雅的雙親來了,父親讓我去堂屋見客。我暗忖,自己去岳家送信時,靜雅的父親嶽閩陵不在家中,此番前來,可能是想親自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趕到堂屋,靜雅的父親臉色鐵青,她的母親雙眼紅腫,垂首坐在裡面。我向兩位見過禮,嶽閩陵點頭回禮,仔細詢問完靜雅情況後,轉頭對父親說道:“嶽某家門不幸,管教不嚴,出此孽女,實在無顏見人。可現今犬子離家去找孽女,小孩子年輕氣盛,楊家又是軍界的一霸,着實讓人放心不下,蘇兄軍界的人脈極廣,可否出面,代爲周旋一二。”
嶽太太一旁急得哭出聲,父親出言勸道:“嶽太太不必太擔心,楊家大公子會照應貴公子們的。萬一有事,蘇某會拜託侄兒出面調停。不知嶽兄對令千金做何打算?”
嶽閩陵道謝後,空嘆一聲,痛聲說道:“小女性子執拗,一向都喜歡自己拿主意,行事大都還算靠譜,故而也沒太拘着她,才釀此大禍。指望她回頭,是不可能的了,她把自己逼到死角,如此被動的局面,還能怎麼辦?只當沒生這個女兒罷了。”
嶽太太又是一番痛哭,嶽閩陵起身扶起她,向我們告辭。我和父親送到二門,看着靜雅雙親枯寂的背影,悵然不已,其實,我比靜雅又強到哪裡?母親因我重病在牀,自己還要飄洋過海,不也是白養了一場。
側望身旁的父親,他正擡頭看月,眼裡也似有重重心事,我愧疚地垂下頭。父親素日清朗的聲音,沉沉傳來,“韻洋,爲父怕楊家用此事來做文章,楊仲源似乎對你非常瞭解,在爲父談起夢澤一事時,還笑說你不是祝英臺。嶽小姐要有事發生,你能不理會嗎?”
我被驚得目瞪口呆,嘴巴張合了半天,結舌問道:“祝英臺?他說我,不是祝英臺?”
父親沉沉頷首,我的身上頓起一身冷汗,上午對靖義說的話,下午楊仲源就能拿來說事,如此神速,是他私下有人監視?還是靖義跟他另有串謀?無論是哪一點,都讓人不寒而慄。
我穩住心神,將那話的來由告訴了父親。父親聽了,面色一沉,“韻洋,你的閱歷還是太淺,楊靖義明擺是在套你的話。他要對付嶽小姐,辦法多的是,何必要大費周章找你這樣靠不住的人?況且這種事兒,對楊家的男人算什麼大事?他那是在測試你對感情的態度和底線,度量自己有多大的勝算。想來,楊仲源興師動衆地上門求親,是有了完全的把握,說不定匪患的號外,也是他們散出的消息,讓我們把你拖回來。”
聽完父親的一番分析,我幾近虛脫,眼底一片灰暗。父親扶我到院中的石凳坐下,斂眉沉思,一時滿耳蛐蛐叫聲,平日裡的噪音,現竟似自個心底哀鳴的回聲。如父親說的,人的福分終究有限,和藍鵬飛對陣時的幸運,這回不會再有了。楊仲源不是藍鵬飛,靖義也不是振中,藍鵬飛需顧忌的事太多,行事多少保守謹慎點,振中更是真心的維護我,而楊仲源和靖義,幾乎沒有破綻可挑。
父親沉思一會兒,說道:“韻洋,如果光只嶽小姐的事,還不足爲慮,你只要走了,萬事全無。爲父就怕岳家小姐一時興起,將楊小姐的事情抖摟出去,事就難辦了。”
霎時,我的手腳變得冰涼,人似落入了冰窟,情人之間,哪裡有什麼秘密可言?靖禮都說了,舊怨一筆勾銷,靜雅怎麼可能鬥得過靖義。父親的意思我知道,如果詩媛一事敗露,靖義他們雖信誓旦旦,表示不追究我,餘家和倪家那兒他們肯定會報復。藍家連欠了他們兩次人情,必會同他們一邊,大伯還怕他們南下搶了他的地盤,決計不會出頭,遠山一人也是孤掌難鳴,要想大夥平安無事,唯有我嫁進去。他們算準了我會入這個甕,故意把那句祝英臺透出來,讓我們自己參悟明白,如果敬酒不吃,罰酒,必會隨後跟上。
我一籌莫展地伸手抓住石桌沿,見父親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輕敲着桌面,想來此事也難住了父親。不忍心因自己的事,再讓父親傷神,我強顏歡笑說道:“父親,沒事。睡一覺,說不定我就能想出一個妙招。不然,這多人打破頭,費盡心思搶您女兒幹嘛?”
父親鬆開眉頭,回笑道:“是,我家的韻洋有出息,今兒去部裡坐班,一羣人跑來,說我家出了一個花木蘭,怎麼騎着大白馬衝鋒陷陣,聽着沒把人笑倒。行了,快去想個脫困的計策,別負了吹翻天的名聲。”
向父親道過晚安,心神恍惚回到房中,見到桌上攤開的信紙,滿眼哀楚,拿起夢澤的相片,凝視那雙烏眸,一股強大的力量穿透我的視膜,蔓延至全身,涼意哀愁瞬間退散。
“夢澤,我會爲我們的未來而戰。”我緊緊握住相框,堅定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