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動的人羣彷彿凝固住, 沉靜而強大的氣場下,何團總氣焰消退,槍管微垂, 一時, 天地之間流動的, 只有呼嘯的疾風和似掌的雪花。
突然, 主宅方向飛來幾顆子彈, 何團總和挾持我的人應聲栽倒,幾個士兵拿着一副擔架衝上來,擡起我迅速朝主宅撤去。行到一半, 對面的隊伍開起火,擡我的士兵倒下時紛紛用軀體將我覆蓋住 。鼻端充斥着濃濃的血腥, 身體被壓得喘不過氣, 激烈的交火聲從四周傳來。當伏在身上的士兵被人拉開, 或許只有短短的數秒,對我卻是漫長如年, 久久回不過氣來。
“將少夫人擡走。”冷硬的聲音傳至耳畔,方吐出憋在胸口的滯氣,眼神重新聚集。戲,還在演着。
主宅強大的火力網緊緊將我們罩住,擔架還沒行兩步, 身後一陣傳來驚呼, “二少將軍”, 擔架繼續飛奔, 穿過麻袋搭築的掩體工事, 進入宅門。
擔架放慢速度,我忙支起身回頭探視, 見振興已被背進宅門口,頭部深深垂下,傷勢似乎不輕,心臟本能緊縮一團,正要揮手讓擡我的士兵過去,迅速圍過去的將士將我們厚厚的隔開。振興的副官聲音洪亮地大聲宣佈,“二少將軍有令,大家各司其職,這是咱藍家軍王牌中的王牌,大顯身手的時候,可別栽了咱大夥兒的名頭。”話音一落,聚集的人羣即刻散開。
欲再揮手,眼中的人影開始移動,瞬間被影壁隔斷,只有一道柔光在那一瞬間投入眼底……震耳的槍聲斂回我的心神,外院的慌亂一掃而空,負責指揮的將官,沉着果斷髮着號令,士兵雖神色凝重,行動有條不紊。
振興的副官向我行禮說道:“二少將軍剛吩咐,二少將軍到督軍的院落救治,閒雜人員不得入內,請少夫人費心管好後宅,做好後援。”
各司其職,我的職責自是後院的平安穩定。內宅門已經被圍死,一羣士兵拿槍擋住想要衝出的人羣,把我們塞了進去。雜亂無章的內院,像是經受了一場戰爭的洗禮,哭的,吵鬧的,抱着包袱要逃命的,亂成一片。
我從擔架上坐起來,喊了幾聲未果,掏出跟趙參謀要的手槍,朝空放了一槍,混亂的人羣頓時怔住。
我讓一旁的士兵扶下地,高聲說道:“身在藍家,就得有在藍家的樣子,這點子風浪就嚇成這樣,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話音落下後,跟前呼啦一下跪了一地的人,磕頭喊嚷。
“大少奶奶,求求您,俺還想活命,讓俺們出去吧。”
我單手托起身前一個瑟瑟發抖的婆子,言詞懇切地說:“這時候出去不死的更快,整個活槍靶。沉住點兒氣,幾隻小魚小蝦能翻起什麼大浪,真要有事,督軍和二少將軍不會拖着大家一塊送死的。”
大傢伙聽了將信將疑,哭鬧聲小了不少,人羣裡冒出一個尖細的嗓音,“大少奶奶,您就別唬我們了,大夥都聽說督軍去了。”
人心立刻又浮動起來,哭喊再起,我朝那人看了看,竟是柳姨娘房裡的丫頭,便持槍擱在胸前,厲聲說道:“誰在這裡散播謠言,蠱惑衆人的?這次我先不追究,下次誰再搬弄是非挑事,當奸細問罪。前面的弟兄在拼命,有多少事要做,各自守好自己的位置,同舟共濟纔不失咱藍家人的本色。各位管事到我的房裡開會,其餘的各回各的屋。”
“你這喪門星,剋死了自個的丈夫、婆婆,又剋死老爺,還嫌不夠,又來害我兒子,還有臉在這裡耍威風,老孃我今天跟你拼了,你們別攔我!”柳姨娘哭喊着衝上前,被身邊的衛兵用槍架住。
“柳姨,我敬您是長輩,不然可不是士兵攔着那麼簡單。這個內宅現還由我說了算,看清楚這位兄弟可是您兒子的護衛,不要讓大家都難做人。外面的弟兄還在打仗,您怎樣也得豎個榜樣給大夥兒瞧,您也不想扯您兒子後腿是吧。”
我不軟不硬的說完,朝攔着柳姨的衛兵說:“麻煩這位兄弟送姨娘回房,讓她老人家早點歇息。”
柳姨娘狠狠瞪了我一眼,甩開扶她的士兵,挪動着腳步放聲大哭,隨在她身後的卉琴神色複雜地瞧瞧我,一言不發地轉身扶住柳姨娘離開,院子裡的衆人鴉雀無聲地四散去。
我體力不支地坐回擔架上,低頭掃視滿是血污的大衣,方纔的模樣,定是嚇人得緊,縱使不願,又能怎奈。此等非常時刻,對平日驕奢慣了的人,溫情和善是難以奏效的,最佳策略就是強勢加鐵腕,否則,只會亂上加亂。
過了近一個小時,槍聲漸止,極遠處偶爾有幾聲零星微響,我忍痛挪動受傷的腳,順着牀頭疲憊地滑到牀上。自回屋起,自己便沒停歇,伙食的安排,傷兵的安置,零零碎碎的,事兒雖雜,卻是戰鬥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兩分鐘前還是人進人出的屋子,已空無一人,剛纔我讓奉珠送走振興派來報捷的傳令官,順道替我探望腿受輕傷的小唐。自己本想去藍鵬飛的院落看望庭葳,這一夜的槍聲,不知他有沒受擾,可是奉珠再三用軍醫的話壓我,只得作罷,用奉珠的話說,庭葳跟着督軍有什麼不放心的,該擔心的是自己的腳。
我探手輕撫脹痛的腳踝,軍醫走前警告說,再不護理好會落下病根,還把臥牀的時間,由半個月改成一個月。我輕輕苦笑一聲,但願能有這樣的好命。感嘆未消,眼角閃過一道黑影,驚駭得來不及出聲,人就失去了知覺。
顛簸中醒來,自己裹着被子伏在馬背上,身體痠麻不堪。一個人影動作迅捷地鬆開被子,將我扶正側坐,再將被子裹緊,整套動作只用了短短的幾秒,便一氣呵成。我苦笑地壓下惶恐,抖擻起精神。
就着雪光辨別着四周,自己竟然身在振中的墳前,另一個人影立在碑前,正舉香禮拜,情景荒唐得幾疑自己身在夢中。那人祭拜完,施然行來,瑩光下的面容溫和平靜,“你家的振興把自己護得死死的,也沒說給藍少夫人派個護衛。瞧你,腳都要跑斷了,真替你不值。”
我伸手摸摸繃帶的結頭,與原來的有些不同,切齒地一笑,“楊二哥,你知道嗎?爲何你次次輸我,就是你太細心了。“
靖義揚臉含笑道:“你呀,不也都是得意忘形後,再栽在我的手中。”
我想想,點點頭,“又要拿我當人質?”
靖義搖搖頭,一派悠然地回道:“我光明正大到你們藍家屯,替我振中賢弟上柱香,要什麼人質?”
我忍着頭痛又點點頭,“那是?”
“通常上過香,不都要對未亡人囑咐幾句,咱這禮節怎能少呢?”
聽了不緊不慢的回話,我壓住怒火,再點點頭,“請講。”
靖義又搖搖頭,“藍少夫人何時這樣不懂禮數了?你應該說,多謝楊二哥,大冷天的,不遠萬里到這深山老林子裡來悼念亡夫,未亡人藍蘇氏這廂有禮了。”
聽着靖義學着我愛使的腔調,心中發毛,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他擄我的目的。狡兔尚且三窟,他怎會不留後路?冒此大險,用意何在?況且他這次現身藍家屯本就怪異,不合情理。
冥思苦想被靖義呵呵的笑聲打斷,“我本是來討樣東西,沒想碰上這些趣事。現在我改了主意,下次連本帶利的討回來。藍少夫人,你可要當心了,千萬別得意忘了形。”說着,靖義打了一個響指,幾個暗影現身,各牽着一匹馬。
“我那侍衛的跌打藥膏靈得很,我可沒興趣跟個殘廢玩遊戲,拿去擦好了,咱們再接着玩。” 靖義掏出一個藥瓶丟給我,扭臉轉望山谷,接着道:“我那振興賢弟動作真慢,話都講完了人還沒來,你說我是等好?還是不等的好?”
正說着,呼嘯的山谷響起陣陣馬蹄聲,還有獵犬的汪汪聲,靖義微揚着臉,翻身上馬,霎時黑蓬翻飛,呼啦啦地作響,那個跟班躍上我的馬背,一行人衝下山谷。
不多時,先至的三四條獵犬圍着我乘坐的馬狂吠打着轉,數十人馬舉着火把衝到面前,場景恍如方纔家宅門口的對峙,隨之而來的強大氣壓,將山谷間的怒號竟至淹沒,我凝視着火光中堅毅的面容,忐忑消失殆盡。
靖義拍馬上前小半步,與振興馬頭交錯,音色甚是和悅地說道:“振興賢弟,想必你看到家父發來的電文,爲兄我特意前來貴地,代家母給藍伯母和振中賢弟掃墓祭奠。聽說貴府出了一點兒小事,在沿途的設了不少哨卡,爲兄不想有什麼誤會產生,請賢弟費個心發句話。”
振興長目無波,劍眉輕揚,“靖義兄不必多慮,家父知道情況後已明令發電給沿途的守軍,務必善待靖義兄,護送靖義兄安全入關。另外,家父重恙在身,需靜心調理,不便親自接待靖義兄,望靖義兄見諒。”
“多謝令尊的厚愛,希望令尊能早日康復。還有令嫂得知我前來拜祭令兄,執意相陪,現賢弟趕來送行,那就麻煩賢弟,替爲兄送令嫂回府。”
跟班騎馬上前,將我麻利地側置到振興的身前。
靖義看看我倆,微微一笑,抱抱拳,道:“二位,就此作別。”說罷,猛拽繮繩,撥馬調頭,率着手下揚長而去。
噩夢般的人終於離去,用自以爲是的方式,維護了自以爲是的驕傲。我長長舒了一口氣,身側微帶菸草味的熟悉氣息,放鬆強撐到極限的神經,一時間,頭痛欲裂,乏倦如潮。
“大嫂,睡吧,都過去了。”
低柔的聲音傳至我幾已停頓的大腦,強健有力的胳膊攬住我靠到寬闊的胸前,凍得僵硬的臉頰觸到覆着裘皮的胸膛,如羽絨般柔暖,我的眼皮掙扎了幾下,重重地合上,同時將寒意和驚懼關在了身外。
是夜,我發起了高熱,沉淪了兩日,人才清醒過來。醫生看過後,我歪在炕頭靠墊上,奉珠端着藥碗,紅着眼圈,邊喂着藥邊抱怨道:“大少奶奶也是本事,外面擄了去不說,在屋裡好端端的,也能給人擄了去。幸虧二少爺有事找您,不然……唉,人家的少奶奶,都做得穩穩當當的,就您……。”
我用力笑了笑,回道:“是嫌我事多了,還是想也被某人擄了去?對了,小唐沒事吧?“
奉珠微紅着臉,餵了最後一勺藥水,小聲回道:“大夫說沒大事,不過也要像您躺上一個月。“
嚥下苦澀的藥汁,奉珠出去端了一碗稀粥進來,含笑說道:“二少爺在外等着,說您要是精神不好,改時間再來。”
忙碌了半天,命都去了半條,自然是掛念着兵變一事,可這個振興,明知偏還要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我不滿地衝奉珠抱怨道:“怎麼都是這樣沒誠意的人,這不明知故問嗎?”
話音未落,蹬蹬皮靴聲繞過門屏,奉珠忙放下粥碗,低頭掩笑碎步離開,高大的身軀闊步行來,半垂邃眸打量了我一下,含着一絲兒笑意,道:“大嫂息怒,振興知錯。”
本是與奉珠說的玩笑話,沒想被聽了去,我臉上一燒,勉強嗔道:“道歉也沒半點誠意,難怪連那沒心沒肺的楊靖義,都說替我不值。”
振興劍眉輕揚,回道:“大嫂既知那是個沒心沒肺的,那話還能信?”
不知爲何,伶牙俐齒的我偏偏說不過少語寡言的振興,話一時梗在嗓子眼,趕緊給自己找了個臺階,“這次奸細有抓出來嗎?”
振興脣角上揚,點點頭,“爹遇刺後,通過咱們安插的眼線,還有趙參謀聯絡的對象,篩出了三個嫌疑,晚上我一中彈,其中的兩人舉兵起事,被咱們布好的人馬拿下,剩下的一個,咱們以後會嚴密監控,問題不大。”
我小心地詢問道:“舅舅也是你們佈下的,是嗎?”
振興笑容退去,搖搖頭,“他是真要反,不是反爹,是反我。爹算準了他要反,利用了一下。”
“這就是爹要上演苦肉計的原因?”
“嗯,他是一個大隱患,如果現在不除,遲早會生出變數,用他引出奸細,消除隱患一舉兩得。”
我黯然地捏着被角,幾十年的生死兄弟,如此親近的關係,卻弄得這樣收場,看來藍鵬飛那日在墳前感嘆的不是楊家,而是李天賜。他祭拜藍太太時,必是有着極深的無奈,纔會發出來自肺腑的痛惜。如果振中還在,或許此事不會發生,人的取捨,終究親疏有別。
“那你們準備怎樣處理?”
“他已經吞槍自盡了。”
我吃驚地反問道:“自盡了?”
振興默然頷首,頓了會道:“那天晚上,見了爹後。”
“卉琴知道了嗎?”
“嗯’。
我想起那晚卉琴的眼神,她必是知道點什麼,如今這般情況,她的處境豈只是艱難二字形容?“二弟,不論別人怎樣說,這時候你得堅定點,一定要站在卉琴一邊,舅舅和她不要混爲一談。今兒太晚了,明天我再去看她,你沒事時也多勸着點。”
“嗯”。
振興垂着眼,面無表情地嗯來嗯去,忽覺自己又在不自量力,他要做的自會去做,他不想的沒人勸得了。我有些泄氣地嘆口氣,“但憑己心吧。我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你這幾日也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振興站着沒動,邃眸牢牢地望着我,幽深的眸底似乎蘊藏了巨大的能量,噴薄欲出,少時,他的手臂稍稍擡了擡,片刻後握拳收回,眼裡一片安瀾。“我會好好待卉琴的,大嫂放心,告辭。”
我望着移動的修長身影,堅挺中透着孤冷,不知爲何,眼底驀地一澀。藍鵬飛有藍鵬飛的無奈,我有我的無奈,振興何嘗沒有他的無奈。世上哪有無堅不摧的事物,高山岩石也會風化成土,何況是血肉之軀的人?人,總是愛同情弱者,可是強者,同樣也會有血有淚。只是,訴說和埋藏,他們的選擇,往往是後者。
“二弟”,在振興行將轉過門屏之時,我出聲叫住他。
振興迴轉身,四目遙遙相對,燈下的人影忽然放射出一圈霞暈,柔和奪目,強烈深篤,我一時怔住。光圈漸漸隱退,剛毅的面龐猶存着一層粲然的容輝,聲音卻是如常的堅硬,“大嫂,我明白。”
靴聲漸遠,漸至無聲,我方從憾人的氛圍中掙脫出來,復又陷入沉思。一點一點,將散碎的記憶拼攏,始覺不知從何時起,振興竟然佔據瞭如此多的空間,如一道細流,不知不覺,溢滿心田。溫馨柔和,平靜悠長,這樣的感覺應是親情無疑。他呢?我自嘲地笑笑,他的心,早已給了人,必是我又多心了。
斜倚牀頭,屋外喧囂的風聲,一波一波,在靜謐的室內迴盪,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翻動的記憶觸動起舊愁,我忍住嘆息,時過,境遷,不如一汪靜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