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不久, 靖仁察覺到我受不住車廂裡的憋悶,與負責護送的劉參謀交涉,將車子調到打頭, 眼裡再無滾滾黃土, 開窗外望, 晴日暖風, 綠陰幽草, 不見硝煙的痕跡,微熱的空氣,透過濃郁的翠色, 沾染些許清涼,撲撒臉龐。觀望了一陣祥和的田園景色, 倦意徐徐襲來, 終是大病初癒, 萬緒千端中自己慢慢闔上眼簾。
身體的一個晃盪,將我驚醒, 發現自己獨自睡在後車座,靖仁席地靠着車壁看着書,掀開身上的薄毯,看看手錶,自己睡了兩個多小時。坐起身, 一羣灰麻麻的身影闖入視野, 我正過頭, 見車子停在圍着鐵絲的路障前, 掩體後趴着一羣荷槍實彈的士兵。環顧四周, 似乎行到一個城鎮的外圍,一條淡藍色的河水, 在不遠處緩緩流淌。前方隱約可見石磚壘的城牆,鮮有百姓的身影,瞧着路旁揚着黑灰的殘垣斷壁,不由眉頭輕攢。
靖仁坐回椅上,低聲告知到了固安,方知自己到了這幾天戰爭中的一個熱點,那河水必是永定河了,與京城相連的河流,凝視的眼神有絲在望的雀躍。劉參謀從後面卡車駕駛室跳下,疾步走向路障,那些士兵忙起立行禮。劉參謀派頭十足大聲說道:“奉司令的命令,本人率隊護送三少回京,早已通知沿途。是誰這樣大膽,在此阻擾?”
一個斯文的軍官走了出來,和氣地回道:“劉參謀息怒,是我家上峰想見見三少。順便請諸位到城中吃頓午飯,歇歇腳。”說着,給劉參謀遞上一根菸。
劉參謀馬上掛着笑,捅了那人一拳,道:“你這傢伙躲在後面玩我,你家的頭兒發了話,還能不去?我跟三少說聲。”
路障慢慢打開,一輛摩托車嘟嘟開始發動。劉參謀過來解釋,原是是負責東線的高副司令有請。車子開動,靖仁小聲安慰道:“高叔是家父的老部下,放心,不會有事。”
兩分鐘後,汽車沿着縣城狹窄的街道,開進一個大鐵門。裡面是一個鋪着藍瓦,刷着黃牆的院落,一身着將官制服,蓄着絡腮鬍,環眼豹鼻,威風凜凜的中年男子,率着一羣人大步從裡面迎了出來。那人正是負責東線的高戰魁,楊家赫赫有名的大將。
靖仁一下車,高戰魁聲如洪鐘,笑呵呵地伸出雙臂,拍拍靖仁的肩側,粗聲道:“靖仁,你小子的膽子到不小,這打着仗,還到外面跑。司令發了幾次密電,要我把你安全送回保定。走,先去吃頓午飯。”
我吃驚的同時,靖仁開口問道:“高叔,我二哥不是說送我回京的嗎?”
“哦,是剛改的。這上京的路太亂,還是沿着後方回保定安全些。”
“高叔,我的假只請到今天,麻煩您給我二哥發封電報解釋一下,……”
靖仁的解釋,靖義怎會聽。我細嘆一聲,洪鐘再度響起,“聽說你還帶了朋友,叫上一起去。”
驚訝迅速變成驚疑,這番改變,莫非是被靖義識穿?以爲忙於戰事,會讓他無暇顧及靖仁和細節,看來……
“張小姐不愛見生人,尤其是怕帶槍的。高叔,還請您讓人把飯送來,讓他們在車上吃就行。”
“靖仁,看你這醫生當的,好,就依你。”
“高叔等下,我還是跟我朋友打聲招呼。”
在高戰魁大笑調侃中,靖仁探回身,用英語說道:“薩拉,怕是我二哥懷疑上你了,乘這空檔你們商量個辦法,等下我會偷空過來。”
司機離開,飯菜隨後送到。看着放在椅上的幾隻飯盒,沒有絲毫的食慾,我靠椅閉目沉思。小唐移到後座,端碗假裝吃喝着,悄聲道:“少夫人別急,這城裡有咱們的人。在幾個熱點地方,二少將軍事先都有做安排,咱們看是想個什麼法子出去。”
自己斜倚的椅背仿如渴念的胸膛,困頓霎時消去,纖纖柔柔的情絲,迂迴延綿的思念,一經一緯,密密編織起無悔的征衣。
“照理說,現在的身份沒這麼容易查穿,不知哪裡出了紕漏。”小唐思索着,加了一句。
我斂回遐思,雙手互搭撐着下頜,和着心中的甜意,柔聲道出方纔的想法。“是直覺,這麼短的時間,讓他上哪兒查?楊靖義真不是一般的細,咱們不能再有僥倖心,後面行事得仔細點。”
兩人詳商出一套方案,靖仁恰好返回。我把剛出爐的計劃告訴他,道:“就是還要麻煩你,多拖延一下。”
“多久?”
“至少一個半小時。”
靖仁微做沉思,不緊不慢回道:“行啊,不過爲了逼真點,你也配合一下。不然在人打仗時,死乞白賴的窮耗着,不太假?”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樣,竟頗有些神似靖義,到底是兄弟。
我好心情地一樂,“有何妙計?”
“醫生嘛,自然是病人越多越開心,你這筆生意,我怎會放過。”靖仁說完,也是一樂。近墨者黑,果真是至理明言。
“靖仁,瞧你,當個醫生還真把個人也變婆媽了。”高戰魁帶着手下過來,靖仁忙下車相迎。“我那個鬼丫頭,偏吃你這套”,高戰魁親熱地搭着靖仁的肩頭,說着酒後的熱乎話,“那個鬼丫頭,只差沒把你的話當聖旨,教訓起老子沒個完,哈哈……”
靖仁陪着笑,道:“玲妹性情爽直嬌憨,是我多話了。”
“你的朋友也看過了,瞧着不像有病樣,走,進去接着吃。”
靖仁打個哈哈,衝我使使眼色,我即刻兩眼一翻,昏倒在車椅上。
兩個小時候後,小唐揹着我,隨着一個敦實的小夥,頂着炎炎烈日,快速穿行在碧綠的青紗帳中。先前我駕輕就熟扮起有中暑先兆的病人暈倒,移進一間陰僻的小房,小唐喚進在外監視的士兵,將其敲暈換上軍服,混出司令部,跟藍家的暗哨聯繫上。在城外三裡處的接頭點,我佯裝腹瀉,由靖仁和小唐攙着下車,進了青紗帳,在接頭人引領下,開始了亡命生涯。
花了近一刻鐘,穿過最後一排節節琅玉般高大的高粱幹葉,一輛圍着破舊席蓬的騾車停在田埂上。一個四十多歲,相貌平平的趕車人跳下車,過來對我行了禮,幫着小唐將我放上車。接頭人道了一句別迅速離開,眼前車鞭揚起的同時,遠處傳來槍聲,趕車人扭頭安慰道:“少夫人,您放心,他們不是本地人,追不上俺。少夫人的衣物,在那個花布包裡,唐護衛的是那個藍色的。裡面有道內簾,加緊換上。這回扮的是小夫妻,俺是少夫人孃家派來接您去避難的,您孃家在京郊的黃莊,您姓黃……”
趕車人加鞭趕着車,神情卻是極爲悠閒,慢吞吞介紹着情況。我拉上布簾,打開包袱,裡面是件桃紅色細洋布褂子,醬紅色的布褲,還有兩隻銀手鐲,一副銀耳環,一根銀質的髮簪,一把可作裝飾用的木梳,算是殷實的莊戶人家裝束。
換好服裝拉開簾子,小唐看看我,讓趕車人停下,抓了一把黃土上來。“兵荒馬亂的,女人臉上抹土很平常。”小唐邊解說着,邊就着水袋裡的水,一層粘土眨眼的功夫取代了膠皮和眼鏡。
騾車行在荒蕪的捷徑小道,隨後的攀談得知,趕車的大叔姓袁,從事這片情報收集,對道路異常熟悉,哪兒有沒有軍隊,瞭如指掌。有這樣一位老練情報員的護送,自己再無草木皆兵的惶惶,身體亦再也承受不住,倒頭在沒有鋪墊的硬木板上熟睡過去。
覺,睡得深沉而疲累,深沉是身體,疲累是精神,美夢噩夢不斷,如浪潮襲來,有過去的,有虛幻的,一波一波,衝擊着知道在做夢的大腦,身體卻不願醒來,沉浮輾轉……才甜甜夢到在藍園的纏綿,瞬間變成炮火連天的戰場,看着硝煙中淡淡的身影,狂奔過去,發現在一座陡峭的山峰上攀爬,低沉的聲音在山的另一邊呼喊,艱難地爬到頂峰,面前卻是一片空曠的原野,荒蕪悽迷,處處是沼澤,忽然嘶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陰冷險惡,想逃無處逃,直到冰冷粘滑纏住雙腳,人,終於醒了過來。
眼前漆黑一如最後的夢魘,汗水淋漓,身體動彈不得,只有心臟猶在怦怦劇跳。蛙鳴混着小唐和袁大叔的對話,傳至耳中,愣愣地聽了一會,“娶親了,也該換個差事做做,老哥我的眼光差不了,依唐兄弟的本事,讓少夫人提攜下,謀個好前程不是難事。”
半晌過去,只有蛙聲獨鳴。躺在搖晃的車廂裡,習習涼風,從破席的漏縫中灌進,吹去殘留的醒魘,思索起袁大叔的話。人,常會忽視掉身邊最親近、最貼心的人,於我,也不例外。這些年,習慣於小唐的保護,爲他考慮的確實太少,又或者,不捨長年培養起如兄如友的感情,潛意識想留住他,包括撮合他與奉珠。原是我自私了,怔怔嘆口氣,也罷,等事忙完,替小唐尋個好去處,脫離這樣的環境,還他和奉珠一個自由平靜的生活。
許是聽到我的嘆聲,車簾拉響,袁大叔探進頭望望,問道:“少夫人醒啦,要不要到外面透透氣,或是吃點乾糧?”
我用勁撐直脊背,將痠麻逼出體內,曲身挪到車外。騾車沿着河堤,嘚嘚吱吱行駛着,環視四周,波明淺浪,月浸蘆花,和美寧靜,可我的眼睛卻滿是驚喜,嫋嫋飛舞的螢火蟲,似天上墜入凡塵的星星,瑩瑩點點,密密圍繞身邊,逗引着我伸手抓夠,抓了兩次都空手而歸。失望之餘,一隻手伸到我的面前,裡面發着閃閃的熒光,我興奮地向小唐道過謝,小心接了過來,放在手心裡輕輕逗弄。
袁大叔見狀,呵呵笑了笑,“唐兄弟,你去拿幾個燒餅來,還有一個時辰到落腳地,先吃點東西,到了那邊,少夫人也不得閒。”
聞言,我收住玩興,放掉手中的螢火蟲,接過小唐遞過來的炕餅,就着水吃了半個,問道:“袁大叔有什麼新情況?”
“剛路過一個聯絡點,說那邊已經準備好了,等着少夫人過去。說是少夫人行蹤暴露後,督軍親自發電給政府,特派少夫人作咱家的駐京代表。”
“督軍?”
“這下子少夫人就不用擔心京城的安全。”
保障各派系代表的生命,是政府立了條文的,至今各派系執行的還不錯,畢竟誰也不知將來會跟誰翻臉,或是跟誰聯合,保持一個暢通的渠道,對大家都有好處。藍鵬飛給我這個身份,等於是給了我在京城最大的護身符。驀地,自己的思緒轉折了一下,如果藍鵬飛坐鎮,或許這次的戰事,又會是另一種結果。爲什麼他現在才現身?難道此次的失利,也在他的算計中嗎?那麼,是爲了什麼?
子時,騾車駛進京郊的一個村莊。在一棟佔地不大幹淨齊整的房屋前停下。我和小唐躲在車簾後偷瞧,袁大叔到宅門前,一輕兩重連敲了三次,房門吱留一聲打開。
袁大叔朝我們揮揮手,我和小唐下了車,隨他走進宅門。一個穿着夏衫的四十多歲的男子從正屋迎了過來,就着月色細看,是留守京城藍公館的奉先。“少夫人,您這一路可好,老爺子詢問了好幾次了。”
沒想到留在京城暗中打理事務的,是不起眼的管家,而不是另外幾個有官職的,可又有誰的身份比他合適,藍鵬飛埋棋的本事,怎會比靖義的差?心絃一響,豁然想明瞭方纔百思不得其解問題,原來如此。藍鵬飛這次隱忍不出,不光是怕擔不義之名,名利場上的廝殺,分分合合,相互利用,誰管什麼真正的道義,成者爲王敗者爲寇。真正原因是,藍家現在還沒有鬥倒楊家的實力,只有將損失減到最小,這一仗不可避免,如果他掛帥,楊家定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傾盡全力,故而派出怕死的藍化龍,楊家只用傾力對付振興。其實,藍家的真正精銳並沒全部派出,振興手上雖握重兵,只有張師長一支是他後來配備起來的強兵,其它大多是另外兩省的軍隊,這也是振興吃敗仗的最大原因。藍家派出的精銳大多在藍化龍手上,因藍化龍無心戀戰,並無多大損失,從而保存了藍家的實力,並且通過這一仗,磨練振興,麻痹楊家,沉澱藍家浮躁的軍心,臥薪嚐膽,以便走得更長,走得更高。
我含笑回道:“這一路還算順,家裡還好嗎?”
奉先頷首笑笑,請我走進裡屋,到八仙桌前,擰亮煤油燈,喚人進來,送來飯菜,着人替我淨了臉,遣走下人,關上房門,方遞過幾個紙條,壓低聲音道:“二少將軍支撐幾天,問題不大。督軍今天下午已給二老爺發電,讓他務必堅持兩天。京城方面的,督軍的指令都寫在上面,各派勢力的斡旋要靠少夫人出面。問題不算大,大傢伙都怕咱家失利,沒人能壓制楊家,脣亡齒寒的道理誰都懂,再說楊家那老二也不得人心,現缺挑頭的出來說話。督軍說,少夫人知道該怎樣處理。最大的麻煩還是洋人那塊,各派系發話只是輿論上的,誰也不會爲咱打仗,真能讓楊家忌憚的只有洋人,可美國公使去度假了,日本的勢力不夠大。督軍說,少夫人亦會知道怎樣做。”
我翻看了一遍那些紙條,嘴角掛起笑,“奉管事,如果我留在上海不回來了,督軍會怎樣做?”
“無不忘也”,奉先也掛起笑,褪去平日唯唯諾諾的神情,瘦高的身材直直挺立,淡淡的神色,輕吐老莊的慧語,頗有一分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的氣度,我再度暗驚。
轉念一想,一個隱姓埋名爲人僕,一個處心積慮常扮豬,何來澹然無極,微微一笑,“先生相信自己的話嗎?”
奉先深看我一眼,仰頭朗笑了兩聲,道:“少夫人的靈心慧性鮮有人及,明日,就等着少夫人大顯身手,周某告辭。”
我起身相送,周先生在門口停住腳,回過身意味深長地說道:“當年,您第一次到藍家,督軍就對我說,您會成爲藍家人。這一次,就看少夫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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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着手中的字條,望着燈罩底跳躍的火苗,思緒翻滾,五味雜陳。藍鵬飛,他設的局裡竟也包括我的,當日疑心老家翻車是振興的苦肉計,我猜對了一半,苦肉計不假,是藍鵬飛設的,難怪那樣陡峭的地方,大家都安然無恙。
默然將紙條投入罩中,爆竄的火苗,灑出點點火花。那日藍鵬飛讓小唐帶庭葳留下我,不光是給我指路,而是怕我離開了藍家,隨了靖仁,因爲在那樣的壓力下,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打消我和振興的障礙,則是爲了讓我更用心投進藍家的事務,也是爲了現在的斡旋留下的後招,至於答應我回上海,想來是怕振興攤牌,畢竟戰事逼近,還有,我的這顆棋子由明變暗,才能出其不意發揮最大的作用。只不知藍鵬飛爲何這樣高看我,不惜讓藍家背上世俗的罵名,是爲了成全振興,還是爲了庭葳的將來,還是爲了他自己的野心?
緩步走到門口,迎着清風,靜聽半夜蟬鳴,過了一會兒,我搖頭放棄猜測,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堅持,不管爲了什麼,縱然心念不同,卻是殊途同歸。
我依檻托腮坐下,中庭月色澄明,順着溶溶亮光,擡望懸空皓月,想到兵營那夜的振興和他說的話。“我是爲了一個人,爲了她的理想,讓大家都能安居樂業。”
振興,我也是,爲了一個人。
雙手撐撐膝蓋,起身回屋,驀然浮出那句像銀球的話,心底一甜,細嚼裡面暗含的情愫,轉望那片冰輪,左右看了看,“還是像銀盤啊。”我的笑聲輕輕響起,和着腦海裡低低的笑聲,在寂寥的夜空中輕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