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恩眯起眼睛,緩緩道:“桑雅,我不懂你的意思。”
桑雅面紗下恍若花瓣的嬌豔紅脣勾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輕聲道:“陛下,您真的不懂嗎?”
“我懂一部分。”克雷恩託着下巴,考慮了一會兒,“但我覺得單單如此,有用嗎?”
“當然有用。”桑雅柔聲道,“而且,這不僅僅是對格蕾希亞有用,這對你,對伊莉絲陛下,都有不小的好處。”
“哦?”克雷恩皺了皺眉,“如果只享受權力的優越,那的確對她來說可能有好處,可與權力相對的還有責任。這些枯燥繁瑣的工作,我總不能交給正在專心養護胎兒的她來做。如果不需要做這些,那她以王后的身份,該享受到的並不會缺少一點。”
“陛下,水精靈王國中隨你而來的臣民和部下,都正在因爲龍神教的影響力而感到不安。”桑雅直白地說,“火精靈的義軍沒有退路,他們只能選擇跟着你。光精靈不會違抗彌幽薩的意志,瑟琳諾曾在你走後哭泣了一天,但依舊要在自己的寢室等着你再次臨幸,甚至爲此而梳妝打扮。可水精靈們不同。陛下,他們是援軍,他們有退路。您需要一個強大的向心力。”
“可伊莉絲並不願意,我不想去改變她的想法。”
她的雙手攏在寬大的袍袖裡,頷首說道:“所以這纔是個絕好的機會。陛下,請相信我,只要是爲了您好,王后陛下會樂意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做任何事。您有一個了不起的妻子,在複雜而矛盾的心情中,依舊維持着對你的愛。這是多少貴族一生都不曾得到過的。”
“複雜……而矛盾?”知道眼前這隻狐狸從不說沒用的話,克雷恩身體前傾,沉聲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只要不在前線,我每天都會去探望她,我沒覺得她心情有什麼異樣。”
“伊莉絲陛下不適合做單獨的王,她雖然果斷而勇敢,但在戰場以外的地方,過於慈悲和包容。而且,據說陛下您和從前相比變化很大,這對一個妻子來說,顯然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慢慢接受。這期間,當然就會產生很矛盾的心情。”
克雷恩其實明白這一點,他最近已經在有意識地提高去琳迪寢宮的頻率,即使莎蘭塔對此有所不安,他也不打算改變。
他的王國正在萌芽,即使要在刀割一樣的頭痛中和自己戰鬥,他也不希望一個暴戾狂妄的意志最終接管這一切。
不過這場漫長的拉鋸戰,就沒必要讓不相干者知道了。
“這不是什麼大問題,等到孩子出生,一切就都會轉好。”他考慮幾秒,給出了一個足夠應付過去的答案。
“另外,伊莉絲陛下還有一個必須回到前廷的理由。”桑雅擡起頭,緩緩開口道,“您的宰相,該交回一部分權力了。”
“可彌幽薩做得很好,無可挑剔,隨便收回權限,會招來光精靈的不滿和反彈吧?”克雷恩比較慎重地問道。
“您並不需要免去宰相的職務,彌幽薩的治理方式也是偏向於溫和包容,伊莉絲陛下很適合跟她共同處理事務來鍛鍊能力,以輔助學習的名義,能將很多隱患消滅於萌芽之前。”她很認真地說,“亞菲茲此次招降立功之後,您對他和相關暗精靈的封賞意圖太過明顯,彌幽薩恐怕不會太開心。那畢竟是個叛臣,您提前爲精靈議會的權力制約佈局的打算,實在是坦誠得……有些天真。”
“看來,是有些操之過急了啊……”克雷恩吁了口氣,輕笑道,“你說得有道理。那麼,走吧,我這就陪你去伊莉絲那邊。”
“不,陛下,請讓我單獨前往。”桑雅稍稍欠身,“這種爲了您利益的要求,由身爲屬下的我提出,不出自您口,您也不知情,是最好的。”
“可我已經知情了。”
桑雅擡眼望着他,淡淡道:“不,您不知情。您應該在伊莉絲陛下來找您商量的時候才知道一切。”
“桑雅,我不需要對伊莉絲進行欺騙。”克雷恩站起來,有些不悅地說,“我照實說,伊莉絲也不會因此而討厭我。對於跟在我身邊的大家,我都會盡力坦誠以待,桑雅,我讚許你們魅王者一族的家庭教育,但請你學會因地制宜隨機應變,早點明白什麼手段我不屑一用,這樣對你我都好。”
桑雅的眼神閃過一絲訝異,她再度低下頭,恭敬地說:“是,我知道了。”
“那麼,走吧,今晚順便就跟我一起在那邊吃晚飯。咱們一起好好談談。”克雷恩抓起披風,離開座位,“既然伊莉絲需要重新出現在權力核心,我希望她能和你保持良好的關係,不然,只是順其自然的話,她恐怕會更傾向於聽取彌幽薩的意見。”
“那樣其實正好,”桑雅微笑道,“您聽取我的意見,伊莉絲陛下聽取彌幽薩的意見,這個王國才能平衡穩定的運轉,正像這世界,有光就要有暗。”
“暗有亞菲茲和庫諾依已經很足夠了。”
“他們只是工具。”桑雅輕聲道,“陛下,工具和使用工具的手,不能相提並論。”
克雷恩揉了揉脹痛的頭,“我不太喜歡你這種奇怪的分類方法。否則,我該把你當成什麼?”
“我既可以作工具,也可以作手。”桑雅笑了兩聲,“而您全都要,那麼我就全都給。我在您的身體需要的時候,就是工具,我在您的王國需要的時候,就是您的手。”
“我是射手,我的手,從來穩定而聽話。”克雷恩瞥她一眼,用略帶警告的聲音提醒道。
“只懂得聽話的手,就是另一種工具。”桑雅邁着優雅的步子,細碎但並不太慢,既能保持婀娜的姿態還能跟上克雷恩的速度,多半連這個也下過苦功鍛鍊,“不過陛下,請您放心,魅王者的女兒選中的王,即使一直被當作工具,也會陪伴到他亡國爲止。某種意義上講,我比您的坐騎還要忠誠。”
“掛在嘴邊的忠誠沒有意義。”克雷恩掀開了伊莉絲寢宮的藤蔓簾子,淡淡道,“但比起工具,我更喜歡讓你做我的手,我的胳膊,甚至是我的腦。”
桑雅沉默着跟出一會兒,才帶着淡淡的喜悅道:“我的榮幸,陛下。”
從琳迪的態度上,克雷恩判斷,這段時間以來,他自己的情況一直在好轉。
達妮艾露那個減壓道具很好的宣泄掉了他日益增長的兇暴戾氣,彷彿有什麼微妙的磨合漸漸進入到後半段,克雷恩控制情緒保持耐心的能力總算又回到了身上。
前陣子簽下一張赦免令免除因爲物資供給不足偷竊軍糧餬口的幾位罪犯死刑時,他明確地感受到了頭痛。
所以他有理由相信,曾經的自己又一點點努力佔到了上風。
而和他的平穩狀況相對的,伊莉絲隨着孩子在肚中日漸成長,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纖細的腰肢膨脹起來,爲了哺乳,本來符合苗條身材的胸膛也膨脹到有了幾分累贅感的地步,好像所有的能量都集中供給給胸以下大腿以上,她的四肢瘦削了幾分,臉色也變得更差,可按照辛迪莉寫來的高強度胎兒保護法,她不得不在這種精神狀況下每天抽出三到四小時服用藥劑冥想並用設計好的動作來恰到好處地磨練身體。
屬於精靈嬰兒特有的一層卵膜應該正在形成並長大,她的飲食傾向開始轉變爲富有營養甚至有些油膩的蛋、肉和能令卵膜穩定生長的天然膠質物,那都不是她愛吃的味道,但她總是強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吃下去,即使會拖累她幾乎就要踏入劍聖門檻的實力也在所不惜。
這些生理上的變化,克雷恩並沒有放在心上。
他感到有些不安的是,伊莉絲正在迅速向一個母親轉變。
她丟掉了女王、王后、軍團長、劍術高手等對現在的她來說沒什麼用的思維模式,就像是一個湊巧住在王宮裡的,普通精靈母親。
她整天指揮侍女縫製男女嬰兒都可以使用的全套小衣物,這就已經讓工匠着手製造舒適到超出宮廷標準的搖籃,因爲擔心自己的肌肉過於強壯導致孩子出生後乳量不足,她甚至在王宮內專門劃出了一塊地方養了一欄母羊和幾頭母牛。
克雷恩陪着她的時候一直找她商量着軍團與貴族方面的各種國家大事,而最近這一兩個月,她心不在焉的比例大幅上升,曾經果決的判斷力變成了猶疑不定的軟弱,而只要牽涉到犧牲的可能性,她就拒絕對策略發表任何意見。
這讓克雷恩其實有些擔心,如今的伊莉絲,到底還能不能肩負起桑雅設想的使命。
沒有進入他後宮序列的奧蕾妮在這裡繼續擔任警備職責,雖說職位上屈居於夏萊娜跟琴之下,但夏萊娜整天就要忙着飛來飛去,而琴除了值勤和寢宮侍奉之外的時間,就沒有離開過酒桶,所以名義上只負責伊莉絲住處安全的她,還兼職管理着整座王宮的衛隊細節。
而奧妮婭雖說身份已經和從前不同,但還是改不了跟在伊莉絲身邊照顧的習慣,只要工作一完成就會跑來這邊,努力用自己的治療魔法緩解伊莉絲與嬰兒的能量對抗的辛苦。
但這兩姐妹都不適合聽到此次商議的內容,克雷恩進來後,就揮了揮手,示意她們先退下。
王宮裡經常出現的三隻狐狸,薩爾瓦斯姐妹也就對琴的態度還算不錯,對莎蘭塔已經只是地位差距應有的客氣,畢竟那是克雷恩的王妃之一,而對桑雅,她們的表情就可以算得上是戒備和警惕。
不過這也不怪她們兩個。
不管是精靈歷史上還是人類王國那繁多記載中的教訓,都說明了一旦後宮的數量成規模,就會催生許多各種各樣的麻煩,而其中大多數,都會針對王后而來。
而魅王者家族比較出名的幾位女性,無一例外都是從比較卑微的位子一路爬上王后寶座,最後成爲學者們筆下招致王朝覆滅王國衰亡的罪魁禍首。
更何況,伊莉絲的魅力最近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即使優雅尊貴如精靈公主,也難以逃脫被強力胎兒佔據掉大半時間,精力一點點枯竭的規律。
“她們不喜歡你。”克雷恩停下步子,看了一眼走向門外的姐妹緊繃的背影,微笑道。
桑雅不以爲意,輕聲回答:“陛下,被厭惡有很多種原因,因爲我自身過於優秀,絕對是值得高興的理由。而且,我們魅王者一族的女兒,大概從十歲就要學會如何應付這種排斥了。”
“那我上次問你,你爲什麼委婉回絕了進入後宮成爲妾室的要求。”克雷恩走過最後一個拐角,在到達伊莉絲暫休的臥室前,低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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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您全都要。”桑雅柔聲回答,“肉體的滿足我隨時隨地都能給您,並不需要在後宮那種容易讓我成爲衆矢之的的地方。而您王國的滿足,則需要我投入大量精力和時間,希望您理解,我想要兼顧的不得已。”
“我倒覺得,你其實是對我還沒有足夠的信心。”他輕笑一聲,說,“你怕我經常見到你,就會和別的國王一樣沉迷在你的美色裡不可自拔,讓你不得不進入家族傳統的另一條路,失去實現雄心壯志的機會。”
“也可以這麼理解。”桑雅點點頭,大方地承認,“不過這是因爲我對自己的魅力有充分的自信,並不是對您沒信心。”
“差不多一個意思。”克雷恩挑了挑眉,推門走了進去。
不太意外,伊莉絲又把自己泡進了大木桶裡,臥室裡充滿了奇怪的藥草味道。
但比較意外的是,米海拉也在。
“陛下。”米海拉從一堆畫滿符文和法陣的圖紙中擡起頭來,擦了擦額頭的汗,對他行禮。
他擺擺手示意知道了,過去看向正在專心用藥劑搓洗自己身體的伊莉絲,皺眉低頭問:“你把米海拉叫來幹什麼?”
伊莉絲閉着眼沒有睜開,很認真地說:“她是宮廷御用大神官,我叫她來幫個忙不是應該的麼。”
“可你以前不是不太信這一套嗎?”克雷恩忍不住笑着提醒說。
“我不信,可我的孩子需要。”她睜開眼,看向一頭大汗的米海拉,“米海拉,好了嗎?神諭是怎麼形容我寶寶的命運的?”
“神諭?”克雷恩吃了一驚,“你爲孩子請示了神諭?”
伊莉絲點點頭,拿過旁邊的毛巾,擦了擦沾滿藥劑的臉頰,看到克雷恩的表情有些不悅,揮揮手示意旁邊等着幫她清洗身體的侍女下去,“沒錯,這有什麼問題嗎?我知道大神官通常只用於國運,但克雷恩,你是王,你的孩子就是國運的一部分。我不覺得這哪裡不對。”
“可……你用了什麼?”克雷恩扭頭看向米海拉,“有準確指向性的神諭,不是需要媒介嗎?”
米海拉掏出一塊軟布擦拭着被汗水打溼的眼鏡,她的表情很明確好懂,她正在後悔自己爲什麼不留在法希德蘭。
伊莉絲代替她回答道:“我幫她準備了媒介,和孩子能夠產生聯繫的東西很多,我準備的小衣服,我訂做的搖籃,小母羊的第一次奶水,還有我自己的一些體液,拿來做個指引性的神諭,足夠嘗試了。”
克雷恩的笑容有點勉強,他扭臉看了一眼,桑雅非常明智地退開到角落,擺明不打算在這種時候插話。他只好問米海拉:“那麼,結果如何?王后還滿意嗎?”
“陛、陛下,我……我可不可以請求回法希德蘭?”並不太擅長溝通交流的米海拉已經是一幅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大神官的職務,可能……可能不太適合我。”
“不要緊,米海拉,你如實說就是。”克雷恩柔聲說道,“你相信我,我不是什麼只愛聽好話的暴君,你只要盡了自己的職責,你看到了什麼,只管說就好。”
米海拉微微顫抖着蹲在那裡,看着地上的紙張,好半天才輕聲說:“陛下,我……能不能去外面和您單獨談談?”
“可以。”克雷恩拉起她,轉頭對桑雅說,“桑雅,那正好,你跟伊莉絲談談正事吧。”
伊莉絲一擡頭,皺着眉說:“正事?我和桑雅有什麼正事可談?對我來說唯一的正事就是這肚子裡的寶寶。”
桑雅嘆了口氣,輕聲說:“陛下,我想……今天可能不是談的好時機。”
“不,”克雷恩摸到了米海拉掌心的冷汗,掩飾住心裡的驚訝,沉聲說道,“我建議你現在就說,否則,你可能等不到更好的時機了。”
桑雅寶石一樣的眸子轉了轉,看向米海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好吧,希望我能得到女王陛下的承諾。”
伊莉絲在旁很冷漠地說:“這裡沒有什麼女王陛下,要找女王陛下要承諾的話,你該去艾普薩拉斯,那裡有個很好的女王,好到除了王冠和權杖,什麼都可以不要。”
知道她最近對水精靈王國的一系列動作非常不滿,克雷恩拍了拍桑雅的肩,柔聲道:“考驗你談判技巧的時候到了。那麼,我出去一下。”
“這還真是個大考驗。”桑雅想了想,摘下面紗,走到了伊莉絲身邊。
克雷恩輕輕嘆了口氣,帶着米海拉走到臥室門外。
本以爲在這裡就可以,但米海拉還是很擔心的樣子,一直走到長廊盡頭,確定連待命的侍女也不可能聽到半點,才一轉身抓住了克雷恩的胳膊,把宮廷禮儀忘了個乾乾淨淨一樣地說:“克雷恩,不、不對,陛下,看在咱們曾經還算是朋友的份上,你放我回法希德蘭吧。大神官……這真不是我能做的職業啊。要不,要不你幫我找個職業騙子,由他來負責傳話,怎麼樣?”
克雷恩靠住牆,意識之海中彷彿正有風暴聚集,“你的意思是,神諭的含義很不好,對嗎?”
“我……我知道我應該往特別好的方向去解讀,神諭本來就都是特別含糊的暗示嘛。”米海拉用手蹭掉鼻尖上的汗珠,小聲說,“可……我找不到好的方向。”
“你解讀出了什麼?”
“我請示了好幾次。”米海拉撓了撓已經亂糟糟的頭髮,苦惱地說,“小衣服和搖籃根本沒有迴應。”
“沒有迴應?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這兩樣東西和要詢問的事物根本沒有任何聯繫。”
“你請示的是什麼?”
“伊莉絲陛下此刻腹中這個孩子未來的命運。”米海拉的語速加快了很多,聽起來就非常緊張,“當然,神諭肯定只會給一個籠統地暗示,但起碼,應該能看出是好是壞,是一帆風順還是厄運之子,對吧?”
“對,可結果呢?”
“結果是‘無’。”米海拉雙手抓着頭髮揪了兩下,“陛下,這意味着……兩種可能。”
“你說。”
“媒介和所請示的內容沒有任何相關性。”米海拉顫巍巍伸出一根蒼白的指頭,顫聲說道。
“不應該啊,這就是爲孩子準備的東西,相關性應該很強纔對。那另一種可能呢?”
“要請示的內容,不存在。”米海拉閉上眼,豎起了第二根指頭,那表情,就像是自己要被判死刑一樣。
“不存在?”克雷恩心裡一凜,皺眉問道,“不存在是什麼意思?”
“要麼,您的孩子和您一樣,免疫絕大部分佔卜,這個……可以等小王子或者小公主出生後,我能很輕易地驗證。但我怕……會是另一個原因。”
“另一個原因?”克雷恩抱住手肘,很有點好奇地問,“是什麼?你直說吧,米海拉,我信任你,絕不會對你遷怒的。”
“您和伊莉絲陛下的孩子,並沒有未來。”
心裡像是被一把從天而降的精靈細劍狠狠貫穿,這一瞬間,克雷恩腦中的痛楚幾乎讓他眼前一黑昏過去,但他咬緊牙關扶住牆,還是穩穩站住,喘息了一會兒,才顫聲問:“這意味着什麼?是……夭折嗎?”
“我……只能想到這個結果。”米海拉低下頭,很痛苦地說,“我按您的旨意,經常來跟王后陛下聊您和她之間的故事,我能感覺到,她在這個孩子身上傾注了可怕的感情。所以,我……自作主張,把請示的內容偷偷換成了這個孩子的命運。不再考慮孩子的人生走向,單純請示,孩子究竟會如何。”
“這次有結果了嗎?”
“有……”米海拉的聲音抖得更加厲害,“陛下,可我不敢說……”
“不管那是什麼,我都恕你無罪。”他扶着米海拉的肩膀,但並不是想要安撫她,而是覺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氣,需要扶住什麼來穩住平衡。
“神諭很模糊,很淡……”米海拉閉上眼,輕聲說道,“但不管怎麼看,那……那都是象徵迪拉瑟爾大人終結之鐮的符號。您來之前,我已經找各種藉口拖延了一個多小時,我感覺自己都快要瘋了。陛下,您的孩子……命運已經……歸於冥府了……”
“陛、陛下,我……我的肩膀好疼……您,您可以稍微……稍微輕一些嗎?”米海拉的貓耳都耷拉下來,尾巴在地上拖着,牙關不停顫抖,顯然已經害怕到極限。
“抱歉……”克雷恩鬆開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臂都已經有些僵硬,他晃了晃,連忙靠住牆,喘息道,“米海拉,對不起,我……我稍微有點失控。”
“陛下,我……我可以申請回法希德蘭嗎?”米海拉滿臉蒼白地說,“我願意……願意捐出三分之一……不,我願意捐出一半家產,作爲咱們友誼的代價……不,不是,我是說禮物,求求您,讓我走吧。”
“不需要,米海拉,不需要。”他伸手幫她揉了揉肩膀,柔聲道,“我已經道歉了。你放心,你不會有事的,伊莉絲那邊,不會因爲一個神諭就遷怒於你。我剛纔……也是太過驚訝了,纔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力氣,很抱歉,我誠摯地向你道歉。”
米海拉囁嚅道:“沒……沒關係,可是陛下,這……這要怎麼跟王后陛下說呢?”
“你對我解釋清楚所有事,那麼,我來負責對伊莉絲說。”克雷恩盯着她的眼睛,“這個神諭,有多大的準確率?”
“不知道。”米海拉馬上搖頭說,“神諭就是這麼一種東西,誰也不知道神的喜怒,神也有可能耍咱們,跟咱們開玩笑啊。有些神諭甚至會成爲把生命推向喻示之路的動力,那麼到底是神諭準確還是大家不自覺地受其影響,誰知道呢?所以我纔不喜歡做神官……我寧願藉助神的指引靠自己的力量占卜。”
“那你能對我的孩子做一個你擅長的占卜嗎?”克雷恩伸出手,平靜地說,“大感知者,預言師,傳說中的米奧勒·戈米。”
“別再提那個名字了,”米海拉苦惱地搖了搖頭,“最新的笨蛋在我走後還想靠我的名頭招搖撞騙,已經把我的招牌砸了。我就是回去,也要重新樹立一個新名聲才行。”
她看了看一眼克雷恩的表情,小心翼翼伸出了手,“這裡不太方便做太詳細的內容,我……我就隨便感知一下。您後代的問題,好嗎?”
“可以。”
因爲冷汗而有些發涼的小手握住了克雷恩熾熱的掌心,米海拉緩緩閉上眼睛,專注地發揮着自己的能力。
芙拉瑪漂浮出來,圍繞米海拉盯着她看,一副很好奇的樣子。
“您會有優秀的後代,但……您後代的母親都很辛苦。”米海拉睜開眼,小心翼翼地說,“我想,可能還是因爲您的血脈力量太強的緣故。英雄王羅特也是經歷了好幾次喪妻之痛,才……纔得到王子的。爲了王國,這……這也是必要的犧牲。”
克雷恩立刻想起了最近幾次來自北方的信件,辛迪莉在寫給他的內容中只說了很簡略的事情,但給桑雅和莎蘭塔的信裡,多少提到了一些她的身體狀況,生下女兒時留得禍患一直在她體內積累,反覆發作,她覺得自己正在變得虛弱,因此,她想等北方的戰事穩定後,來聖佑林海找克雷恩。
她希望短暫生命中的最後歲月,能在她投注了大量期望和希冀的對象身旁。
壓下鑽心的頭疼,克雷恩微笑道:“聽起來,我似乎應該讓自己不太喜歡的女伴來生育後代。”
“在那之前,我更想知道您打算怎麼跟王后陛下說。”米海拉苦着臉問道,“陛下,我還是斷不了要來跟王后陛下見面的啊。”
“就按占卜免疫的說法來吧。”克雷恩沉聲道,“這是最安全的說法,那是我的孩子,繼承了我的血脈,和我一樣對一般的占卜免疫不也是很正常的麼。”
“可……神諭嚴格意義上已經不能算是一種占卜,根據主流的占卜學分類……”
克雷恩打斷了她,擺手道:“米海拉,伊莉絲對占卜沒有興趣,她不懂這些,我告訴她免疫,那麼,就是免疫,這樣的話,以後你也不需要再對孩子的事情請示神諭了。我希望你能安安穩穩地把大神官當下去,我認識的占卜師裡,沒有誰比你更強。”
“可您基本用不到我……”米海拉小聲哼唧着說,“我就職也有一段時間了,您什麼都沒讓我請示過,我都懷疑……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晚上抽出合您心意的後宮名籤。”
“米海拉,神諭可以當作迷茫時的路牌,但不能成爲每一步的指引,否則,這個王豈不是換成你來當也一樣?”克雷恩笑了笑,“而且,我現在是炎龍使者,我對龍神教徒頒佈的旨意也會被稱作神諭,這讓我覺得,神可能也就是個跟我一樣的可憐蟲。不用太過高看。”
“誒?可……可憐蟲?”米海拉一愣。
“沒有坐到這個位子之前,你是不會明白的。”克雷恩輕輕嘆了口氣,“不知不覺,我就已經與這世界隔絕,我所看到的,聽到的,都來自我的臣子和貴族,我需要分辨誰能相信,誰不能,權力帶來利益,利益就意味着欺瞞,我需要懷疑一切,又需要表達出必要的信任來換取忠誠。我每日每夜都在頭疼,我的腦海裡永遠有兩個意見在戰鬥……”
“算了,”他擺了擺手,“你回去休息吧,有時間……我會去找你聊聊的,王宮裡,適合我肆無忌憚說說話的朋友,已經越來越少了。”
等到一臉迷茫的米海拉退下,克雷恩整理了一下心底的哀傷,快步走回伊莉絲的寢室。
桑雅站在牀邊,畢恭畢敬地等待着。
伊莉絲已經清潔完身體,正靠在柔軟的鵝絨枕頭中,讓兩個侍女用半透明的藥油輕輕按摩着她已經突起的小腹,那裡曾經明顯的筋肉印痕如今已經消失不見,微微鼓脹的雪白皮膚上,浮現出很多細小的,線蟲一樣的青色血脈。
克雷恩走過去,柔聲問:“怎麼樣,談出結果了嗎?是不是需要再給你們一段時間?”
桑雅搖了搖頭,顯得有些失望,輕聲說:“不需要了。陛下,王后陛下的意思,我已經充分了解,這是她認爲最好的處理方式,我只有選擇接受。”
伊莉絲眯着眼睛,淡淡道:“我同意桑雅的策略,我會戴上王冠,定期出現在內廷,以女王的名義籤幾個名字蓋幾個章。”
“但僅限於此。”她的口氣充滿了疲憊的厭倦,“我不會真的拿起權杖,克雷恩,你知道我有多反感那種生活,而且……我要照顧我的孩子。我最寶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