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八年十二月,一支信使小隊,帶着費平託與喬昂的書信悄然離開成都,取道東進,直奔澳門濠鏡而去。
信使一路疾行,而川中的許多消息,也隨着他們的腳步悄然擴散開來。
四川易主、賊首稱“漢王”、廢除苛捐雜稅、均田分地、甚至公然邀請泰西傳教士入川……
這些光怪陸離、而又石破天驚的消息,比朝廷的邸報更快一步席捲了東南沿海,在各地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
澳門,濠鏡。
當費平託和喬昂的親筆信送達耶穌會駐地時,整個駐地都沸騰了。
駐地的負責人,資深耶穌會士曾德昭神父捧着信件,雙手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上帝啊……這簡直是一個神蹟!”
他喃喃自語,眼中閃爍着狂熱的光芒, “東方竟然真的向我們敞開了大門!”
“萬千迷途的羔羊有救了!”
曾德昭立刻召集了所有會士,向他們宣讀自己的命令:
“費利佩,你立刻乘船前往馬六甲,向主教和總督報告。”
“曼努埃爾,你以最快速度前往菲律賓,告知那裡的教會和西班牙當局!”
“我們要把消息以最快速度傳回羅馬,傳回里斯本!”
一時間,整個澳門教區都動了起來。
數十艘帆船滿載着希望與野心,相繼駛離港口,準備把來自四川的消息,帶往廣闊的海外。
而與這幫傳教士的興奮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江南士紳們的恐慌。
從信使和隨行人員口中傳出來的隻言片語,在他們的腦海中勾勒出一幅可怕的圖景:
那些泥腿子們衝進高門大院,搶走四川官紳們的糧食、銀錢; 將他們視若性命的田產瓜分一空……甚至開設公堂,刀斧加身! 蘇州、松江、杭州等地的深宅大院裡,鄉紳們聚在一起,臉色煞白,竊竊私語。
“打土豪?分田地?”
“這都是真的?”
“千真萬確,我族中有一支在四川開枝散葉,是他們親口說的!”
“那姓江的賊酋,鼓動各地佃戶、農民衝進官紳的宅院裡燒殺搶掠;賊兵還會把田契當場燒燬,隨後將田地分給那些無土之人。”
“聽說……聽說稍有反抗,便是滿門抄斬的下場……”
“他媽的!”
人羣中,有人忍不住罵了一句, “咱們南直隸、江浙一帶,每年給朝廷輸餉數百萬兩,這些銀子都去哪兒了?”
“天天喊着剿匪剿匪,結果賊寇是越繳越多!”
“不僅讓流寇破了鳳陽,燒了皇陵,現在竟連一省之地都丟給了賊人,還讓人稱王立制了?!”
“洪承疇、盧象升都是幹什麼吃的?!”
“萬一……萬一那姓江的賊子打出四川,流毒江南,我等……我等該如何是好?”
恐懼如同瘟疫一般,在江南各地的士紳當中不斷傳播。
四川的今天,會不會就是江南的明天?
他們賴以生存的秩序和根基,正在遙遠的西南被連根拔起。
這種恐懼,甚至暫時壓過了對北方流寇和關外韃子的擔憂。
而江南士林,對此則充斥着憤怒與鄙夷。
這幫學子們雖然對大明朝廷頗有微詞,但賊酋在四川的所作所爲,無疑是顛覆了他們心中的道統。
“僭號稱王,此乃國賊!”
“所謂的新科舉,不考經義文章,竟考什麼算學、雜工、農事……”
“簡直是斯文掃地,敗壞倫常!”
“賊酋以卑劣之術惑亂人心,妄圖以西學治國理政,簡直是以卑凌尊,想要滅我儒學道統!”
言談間,這幫學子們把四川的政權貶斥爲“西蜀僞朝”,怒罵其政策爲“暴秦苛政”,稱新科舉是“沐猴而冠”……
他們極盡口誅筆伐之能事,彷彿用唾沫星子,就能將他們口中的“僞朝”淹沒。
而在這一片混亂中,某位東南沿海的野心家,則對這些來自西南一隅的消息,頗感興趣。
福建泉州,安平鎮。
這裡是大明海防遊擊、也是東南海上無可爭議的霸主——鄭芝龍的核心據點。
“大明兩京十三省,如今竟然丟了一省?!”
當鄭芝龍聽到心腹彙報四川之事時,手中微微一顫,顯得無比驚訝。
“西北明軍竟然敗給了一羣流寇?”
鄭芝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時的他,正值人生巔峰。
崇禎六年,鄭芝龍背靠大明朝廷,在金門海戰中大敗老對手荷蘭東印度公司艦隊,聲威大震。
崇禎八年,他又剛剛火併了另一個大海盜劉香,徹底統一了東南沿海的海上勢力。
鄭家的商業版圖龐大無比,遍及東洋、南洋。
從日本的平戶、長崎,到南洋的呂宋、巴達維亞,甚至遠至印度。
鄭芝龍麾下的艦隊擁有超過三千艘大小船隻,人員構成複雜,包括漢人、日本人、朝鮮人、東南亞土著乃至非洲黑人,號稱擁衆數十萬,是不折不扣的“海賊王”。
可雖然鄭家雄踞海上,坐擁如此勢力,但說到底,鄭家是離不開大陸的。
在鄭芝龍的構想中,他最好是能依託大明官方身份,壟斷富庶的東南沿海,從而在利潤驚人的海上貿易中攫取利益。
至於朝廷是誰當家做主,對他一個海賊來說,其實並不重要。
眼下大明是正統,所以鄭芝龍纔會接受了明廷的招安,一心想要在朝廷裡混個一官半職。
甚至,他還打算把兒子鄭森送往南京國子監讀書,方便將來入朝爲官。
畢竟朝中有人,纔好做生意。
但最近大明的局勢,讓他越來越感到不安。
越來越多的消息表明,大明朝好像已經是行將就木,日薄西山了。
遼東的建州女真幾乎是年年叩關,不斷給明廷放血;西北乃至中原一帶,流寇肆虐,天災人禍不斷。
如今,竟然又冒出一個在四川稱王立制的江瀚? 鄭芝龍不禁爲大明捏了一把汗,同時也對自己接受招安的決策,打上了一個問號。
“朝廷……怕是越來越靠不住了。”
他暗自思忖。
不過,換個角度看,大明內陸越亂,朝廷對海洋的控制力和注意力就越弱,他鄭家的海上王國反而會更加超然獨立。
“四川……漢王……”
鄭芝龍端坐於暖房中,嘴裡不停地咀嚼着這幾個字。
萬一……萬一這個姓江的真能成事,自己是不是得提前搭根線,以備不時之需?
想到這兒,他立刻招來心腹,吩咐道:
“加派人手,盯緊四川方向傳來的所有消息,定期彙報於我!”
“另外,你去通知芝鳳,讓他組織一支精幹的商隊,多備些沿海的緊俏貨。”
“試試看能不能從長江口逆流而上,想辦法接觸一下四川那幫人。”
“不必聲張,先探探路,搭個橋。”
而在大明版圖的另一頭,來自四川的消息,很快便從東南一帶傳到了北方,直送大明京師。
此時正值崇禎九年正月,北京城還籠罩在節日的氛圍當中。
雖然即將迎來上元佳節,但紫禁城中的皇帝朱由檢,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去年的這個時候,鳳陽淪陷,皇陵被毀。
整整一年過去,儘管盧象升奮力圍剿,但焚燬他朱家祖墳的張賊、獻賊仍然還在南直隸一帶四處流竄。
到如今,西南方向竟然又傳來了逆賊竊據一省、僭越稱尊的的噩耗。
朱由檢的心情可謂是鬱悶到了極點。
自從他登基以來,可謂是諸事不順,天災人禍如影隨形。
關外的建州女真他束手無策,而內地的流寇又是愈剿愈多。
再加上盤踞四川、稱王立制的心腹大患……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充斥着朱由檢的內心。
自從去年鳳陽皇陵被毀後,他便一直素服避殿,減膳撤樂,以示哀悼和自責。
爲了激勵臣子和麾下的將士們奮進,朱由檢還裝模做樣的昭告四方:
“朕以涼德,承嗣丕基,九年於茲。”
“水旱頻仍,流寇未滅,虜寇又至。”
“此皆朕不德所致。自今始,朕旦夕居武英殿,省愆修德。凡章奏即於殿中省覽。”
意思很簡單,自己作爲皇帝失職,沒能消滅叛賊,洗雪國恥,從此以後,他就住在武英殿天天辦公了。
這無疑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政治作秀。
朱由檢擺出這幅近乎自虐的樣子,其目的就是向臣子們展示自己的勵精圖治。
他希望藉此,激發大臣們的忠君報國之心,從而奮發圖強,早日剿滅賊寇。
可令朱由檢沒想到的是,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卻對此卻反應冷淡,幾乎是視而不見。
只有遠在前線剿匪的盧象升,才把他的這番話當真了。
盧象升專門上了一份言辭懇切的札子,懇請皇帝必保重龍體,剿賊不利都是他們這些臣子的錯。
等來年開春,他一定會親率大軍,掃蕩羣醜賊,以報君恩。
盧象升說到做到。
他先是花了數月的時間,把流竄於湖廣一帶的賊寇剿滅,並於崇禎九年正月,在鳳陽府大會諸將,展開了一次全面的總動員。
之所以選擇在鳳陽召開大會,盧象升的意思顯而易見,就是希望麾下的文官武將們,知恥而後勇,奮力剿賊。
在大會上,盧象升毫不客氣把南直隸、湖廣一帶的巡撫總兵們都訓了一頓。
這些人不僅尸位素餐、而且還畏敵如虎, 其中,盧象升還特別點了鳳陽巡撫王夢尹、鄖陽撫治宋祖舜等人的名字,藉此警告他們要注意提防賊兵。
可盧象升雖然是一腔熱血,公心爲國,但他這番毫不留情的訓斥,卻讓參會的文官武將們面子上掛不住了。
你把會議地點設在鳳陽,已經是打臉了; 現在又加上如此直白的斥責,更讓許多人心中不快,暗生牴觸。
想讓我們支持你剿匪?做夢去吧!
就這樣,一場本該同仇敵愾、凝聚人心的戰前動員,最終卻反應平平,根本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無奈之下,盧象升又寫下了一封奏疏,直送京師,希望能獲得皇帝陛下的絕對支持。
在這封奏疏中,他幾乎是全盤推翻了朝廷以往的圍剿方略,提出了自己的一整套思路。
他先是大力批評了朝廷之前的政策,稱其調兵無度,遺禍無窮。
朝廷總是等賊寇鬧大了才匆忙調兵,兵調過來了又不給足糧餉。
結果許多官兵非但沒能剿賊,反而卻因飢寒交迫而紛紛投了賊人,導致了惡性循環。
(賊橫而後調兵,賊多而後增兵,是爲後局;兵至而後議餉,兵集而後請餉,是爲危形。況請餉未敷,兵將從賊而爲寇,是八年來所請之兵皆賊黨,所用之餉皆盜糧也。) 接着,他明確對崇禎提出要求,既然要任用他和洪承疇剿匪,就必須賦予他們專斷之權。
像什麼監軍太監之類的,就別再派過來了。
“總督、總理宜有專兵專餉。請調咸寧、甘、固之兵屬總督,薊、遼、關、寧之兵屬總理。”
盧象升的意思就是請求皇帝,將西北邊兵劃歸洪承疇指揮,將遼東系的精銳邊軍劃歸自己指揮。
再者,他強烈建議放開地方軍事權限,允許各州縣自行練兵守土,不能總指望中央調兵,四處救火。
現在大明處處都是反賊,朝廷的兵馬錢糧,根本就供應不上來。
(“各直省撫臣,俱有封疆重任,毋得一有賊警即求援求調。不應則吳、越也,分應則何以支。”) 最後,他又把炮口對準了朝中那幫只會空談的言官御史,痛斥他們:
“臺諫諸臣,不問難易,不顧死生,專一求全責備。”
“臣與督臣,有剿法無堵法,有戰法無守法.”
在這封奏疏裡,盧象升不僅提出了很多剿賊建議,更是毫不留情,痛批了朝廷的各種昏招。
他不光把官兵大量投奔起義軍的事兒挑明瞭,而且還把皇帝不信任他的事實,也給擺了出來。
更過分的是,他還罵京師裡的官員們只會動嘴皮子,不斷給前線帶來掣肘。
要不說盧象升在政治上還不夠成熟呢,他這一封奏疏上去,京師可就炸開鍋了。
諸如官兵投賊、糧餉匱乏、地方無能等現象,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崇禎和滿朝文武都心知肚明。
但有些窗戶紙,是不能捅破的。
有些事情,你知道,我知道,滿朝文武甚至皇帝都知道。
但是你盧總理非要把事情挑明瞭說,那可就太沒有禮貌了。
所有文官武將都說賊人是流寇,皇上的詔書裡頭給張獻忠、高迎祥等人定性的也是勍寇。
可你盧象升非要說那幫賊人是“昔日參加剿匪的官軍”,難道就你一個人聰明?
шшш★ ttk an★ ¢O 朝中的御史言官們紛紛發力,指責盧象升心懷不軌。
盧象升提議開放地方團練,就是想效仿東漢末年的州牧刺史,擁兵自重、割據一方。
皇上派了監軍看着他,他竟然心懷怨望,想要更大的權力,甚至還斷絕言路,試圖堵上所有人的嘴。
盧象升這封奏疏,幾乎是把大明京師裡的官員們都罵了個遍。
短短半個月的時間,朝中的大部分官員紛紛統一了陣線,並達成了共識。
是,你盧大人一心爲國,咱們都是一幫廢物。
既然如此,以後剿匪,就別怪咱們出工不出力了。
萬幸的是,此時的朱由檢還對盧象升抱有極大的信任。
他力排衆議,壓下朝中所有聲音,全力支持盧象升的方略,並給予了他更大的糧餉調度權。
至此,盧象升纔算掃清了後方的掣肘,終於可以放開手腳大幹一場了。
當他在鳳陽厲兵秣馬之際,義軍的攻勢也並未停歇。
崇禎九年正月,張獻忠的主力部隊攻克了和州的門戶含山,隨即揮師包圍了和州。
張獻忠親自帶頭攻城,西營的將士們在隆隆炮火中奮勇爭先,越戰越勇。
大軍急攻一晝夜,於當晚三更時分,用大炮轟塌城牆,成功破城而入。
得手後,張獻忠部勢如破竹,抵達長江北岸的浦口,距離大明留都南京城已不足百里之遙。
明軍將領薛永年、徐元亨率部來援,卻被士氣正盛的義軍就地殲滅。
闖王高迎祥得知張獻忠拿下了浦口,迅速調整戰略,決定與張獻忠會師,合兵直取南京! 很快,高、張兩大主力於和州地區順利會師。
義軍連營數百里,旌旗蔽空,甲冑鮮明,擁衆二十萬,兵鋒直指滁州。
滁州是南京城外的最後一道屏障,素有“金陵鎖鑰、江淮保障”之稱。
南京雖然倚靠長江天險,但江防線過長,無法起到很好的防禦作用。
歷來渡江戰役,都是勝多敗少。
所以,想要穩固江防,就必先守住江北。
江北是江淮分水嶺地區,進可控制淮水,退可以保住長江。
守江必守淮,這裡的淮,並非單隻淮河,而是整個江淮之間的戰略空間,也就是江北地區。
江北的丘陵地區,就是南京的最後一道防線。
而滁州,就剛好立在江北的孔道上。
滁州城西郊的清流關,更是北方進出南京的必經之地。
高迎祥、張獻忠等人的戰略,就是先攻破清流關拿下滁州,再南下從採石磯渡過長江,直撲南京城。
如果不出意外,歷史的轉折就要在滁州上演。
當年朱元璋定鼎淮西,進攻金陵,也是從這裡走出去的。
同樣是起義軍,同樣是防守薄弱的金陵城,同樣是數十萬雄師東征,高迎祥的思路幾乎和朱元璋一模一樣。
但很可惜,他們遇到的是盧象升。
盧象升的戰略很明確,就是要以廣袤的中原大地爲主戰場,湖北爲分戰場,川陝爲終結地。
他要在江淮平原,一舉將義軍的主力打垮,然後將其殘部逼入湖廣,最終在川陝地區和洪承疇會師,合力完成最後一擊! 而他選定的決戰之地,正是江淮平原。
盧象升之所以選擇此地,就是看中了這裡地勢開闊,無險可守,利於官軍包抄、追擊義軍。
對此,他麾下的不少部將也提出了異議。
賊人多爲流寇,馬多步少,來去如風,極其靈活; 而我官軍步多騎少,在平原上如何追得上、堵得住賊兵?
這平原地帶,豈不是更利於賊寇四處奔襲?
但盧象升就是要示敵以弱,以身爲餌,誘使高迎祥和張獻忠的主力前來決戰。
他雖然號稱七省總理,但麾下真正的可戰之兵只有三萬餘人。
只有先示敵以弱,才能讓連勝之後的高、張二賊認爲有機可乘,從而發起一場大決戰。
賊人雖然號稱二十萬,但大多都是老弱病殘,只要殲滅了其中精銳,剩下的便不足爲慮。
“兵者,詭道也。”
盧象升對此役胸有成竹,
“賊雖衆,然其各部號令不一,加之久戰疲敝,輕敵冒進。”
“我兵雖少,但個個以一當十!”
“三萬對二十萬,優勢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