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朝爲田舍郎
經過曾瑞等人的初審,吳熙和其他優異士子的答卷,很快就被送到了江瀚的案頭。
“大帥,這些答卷是我和幾位閱卷官共同審出來的,請您過目。”
“此外有三人當爲一甲,分別劍州吳熙,南部縣陳安,閬中周德福。”
“兩位是明廷秀才,一位是保寧府衙的工房老吏。”
貢院衡鑑堂內,江瀚端坐於上首,隨手接過曾瑞遞來的卷子,一臉詫異: “哦?還真有吏員能進一甲?”
“本以爲開放吏員上升,只是做個千金買馬骨的姿態,沒想到裡面還真有人才?”
曾瑞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 “誰說不是呢。”
“這周德福的卷子我看了,農桑以興修水利爲切入,環環相扣,一看就是個幹實事的。”
“其他兩道錢糧和刑名題,答得也還不錯,所以我就把他的卷子提到了一甲,給您過目。”
江瀚快速掃了一眼周德福的試卷,滿臉欣慰:
“嗯,不錯,可爲一方縣令之選。”
“這幫人你還別說,一手臺閣體寫的漂漂亮亮的,一個墨點都沒有,乍一看和印刷出來的一模一樣。”
“其他兩人呢?”
曾瑞湊上前去,翻起另外兩張試卷: “這兩人都是秀才出身,都是因家中貧困不得不回鄉務農,養家餬口。”
“兩份卷子的作答也各有千秋,只不過下官認爲,還是劍州吳熙更勝一籌。”
江瀚接過兩份卷子,一一對比起來:
“是嗎?你是怎麼判斷的?”
曾瑞杵在一旁,指着卷子解釋道: “從第一題農桑來看,兩人都頗有見解。
“一個提出了輪種養地,一個提出了選種增產,可謂是不分上下。”
“但區別就在第二題,劍州吳熙看出了您題目中的小心思,而且還特意做出了批註。”
“而南部縣的陳安,則中規中矩的寫出了答案,沒有提出異議。”
江瀚默默點頭,目光掃過兩份工整簡潔的卷子。
如曾瑞所說,在錢糧一題上,這個叫做吳熙的士子更勝一籌。
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刑名題上,尤其是關於大將處置那段。
看到“戴罪立功,以觀後效”幾個字後,江瀚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有見識,懂進退,更重要的是分得清立場。”
他屈指在吳熙的名字上重重一敲, “此人當爲今科狀元。”
“他現在在何處?帶他來見我,我要面試一番。”
曾瑞屈伸一揖: “此人家中困苦,盤纏不夠,正在錦屏書院暫住。”
“我這就派人去找他,那其他兩位呢?可要一併帶過來?”
江瀚搖搖頭:
“不用,先把他帶過來,我有事要交代。”
州衙後堂,江瀚親自召見。
很快,睡眼惺忪的吳熙便被帶了過來。
他被引進來時,強自鎮定,但微微顫抖的雙手還是出賣了他的緊張。
這麼晚了,突然把自己從書院叫來,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曾瑞口風很緊,只說是大帥召見,絲毫不肯泄露丁點消息。
搜過身後,吳熙低着頭,跟着曾瑞緩緩走進大堂。
看着上首那位攪動川北風雲的叛軍頭子,吳熙深深一揖: “學生吳熙,拜見大帥!”
“免禮。”
江瀚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仔細打量着吳熙,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儒衫,身形有些瘦弱,但脊背挺直,眼神裡有種被貧困磨礪出的堅韌。
“劍州團石村人?”
半晌後,江瀚開門見山地問道。
吳熙恭恭敬敬:
“回大帥,正是。”
“家中.聽說頗爲艱難?老母臥病,弟妹年幼?”
江瀚的語氣平淡,卻讓吳熙心頭一緊。
“是”
吳熙聲音低沉,帶着一絲苦澀, “家父早逝,全賴學生耕種餬口。”
“這次有幸得聞大帥的招賢令,便想破釜沉舟,換個活法。”
江瀚眼中精光一閃, “換個活法?”
“不錯,本帥要的就是野心家。”
“我且問你,你這卷子上的農桑一題中的輪種法可是真的?你親自上手試過嗎?”
吳熙定了定神,條理清晰地回答道: “回大帥,學生家貧,自幼隨父耕作,深知地瘠之苦。”
“家父去世後,更是年復一年勞作在田間地頭,對輪種法可謂是爛熟於心。”
“農政全書學生亦曾借閱,其中大宗伯‘薯可救荒’的結論,學生深以爲然。”
“只是礙於地域限制,再加上薯類脹氣,富商豪紳不願推廣罷了。”
江瀚聽罷點點頭,追問道:
“既然你知道薯類脹氣,可有辦法解決?”
吳熙畢竟沒真正種過紅薯,也不敢妄下結論。
他只能謹慎地回答道: “學生只是略有耳聞,但這類作物畢竟畝產高,眼下大明天災四起,饑民遍地,對於吃不上飯的饑民來說,有糧食總比啃樹皮,吃觀音土更好。”
“先把命吊住纔是真的,脹氣不脹氣的,不是他們現在考慮的事情。”
江瀚聽罷點點頭,雖然是紙上談兵,但也算是略有見地。
“嗯,沒有誇誇其談,算你過關。”
隨後,江瀚直起身子,目光銳利地看向吳熙, “劍州樑家村,離你團石村不遠吧?”
“樑庭寺那老狐狸,你可知道?”
吳熙心中一凜,連忙躬身應道:
“回大帥,一河之隔,樑家大名如雷貫耳。”
“樑家不僅佔地頗廣,而且族學森嚴,十分排外。”
“家父在學生年幼時,曾想把學生送去樑家族學,但卻被其館師斥爲泥腿子,不配讀書。”
江瀚聽罷,笑容更盛:
“哦?竟然還有這等淵源?!”
“那我問你,如果我派你去劍州分管農政水利,你該如何去做?”
吳熙聽罷有些詫異,難不成大帥對樑家有想法?
江瀚毫不遮掩的點了點頭:
“沒錯,這樑家看似畢恭畢敬,實則不懷好意。”
“你覺得我爲什麼要特開恩科?無非就是這些進士、舉人家族不肯合作罷了。”
“說說吧,你打算怎麼辦?”
吳熙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悸動。
大帥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就是要自己去對付劍州樑家。
如果自己答得好,說不定真能一飛沖天。
他沉思良久,樑家作爲京師中有人爲官的進士家族,在劍州盤踞百年,根深蒂固。
但如今世道變了,樑家最大的靠山大明官府,已經被從保寧府徹底剪除。
大帥所慮,無非是直接動手,會落個屠戮鄉賢學子的惡名,於日後招賢納才,統治四川不利。
吳熙仔細回憶着在樑家族學外受到的羞辱,以及他這些年在樑家村的所見所聞,心中漸漸有了計較。
“回稟大帥,”
半晌後,吳熙終於擡起頭,拱手道, “樑家勢大,乃百年積威。”
“然而其根基無非是土地家財、奴僕義子和鄉黨百姓的擁戴。”
“可如今樑家已經失了官身權勢,便如同拔了牙的老虎,空有其表。”
“如果讓學生出馬,對付樑家,我首先會分化樑家一族與樑家村村民。”
“先令樑家人外無援軍,再依律剪除其內部爪牙,遣散奴僕義子,並依律罰銀。”
“最後再使計讓樑家上下族人反目,這樣幾招下來,任誰來看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吳熙說完,再次深深一揖: “此乃學生淺見,都是基於學生日常所見和大明律例,具體施行,還需大帥定奪。”
江瀚沉默了半晌,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目光如電,審視着下方這個年輕的落魄秀才。
“很好,你的想法和我差不多。”
“我此前已經派人去樑家村了,你回去再仔細想想,該如何施行。”
“收拾樑家只是其一,牧守一方,保境安民纔是關鍵。”
“行了,天色都快亮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吳熙並未立刻告退,而是再次深深一揖,語氣誠摯又帶着恰到好處的敬仰: “大帥胸懷丘壑,不拘一格降人才。”
“此次恩科,拔擢士子於寒微,啓用吏員重實幹,有如此人傑,我保寧府上下甚幸,百姓甚幸。”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就連江瀚聽完也心中暗自得意。
他揮了揮手,放聲大笑:
“去吧,有好事等着你。”
江瀚召見完吳熙後,只隔了一天,便把恩科中試的榜單放了出去。
州衙儀門外,人山人海,擠滿了前來湊熱鬧的百姓。
大家都墊着腳,伸着腦袋,想看看到底是哪家才俊脫穎而出。
至於選出來的是大明的才子,還是反賊的才子,誰還管那麼多,看個熱鬧就夠了。
儀門外,一面巨大的朱漆木牌高懸,上面蒙着耀眼的紅綢。
最前頭的空地被清了出來,以供各路學子立足。
知府曾瑞立於階上,目光掃過下方或期待或忐忑的衆人,最後在人羣前的吳熙身上略作停留,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彎了彎。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 “恩科取士,爲軍掄才!”
“經大帥親閱,本科共取中各州府俊傑六十八人! ”唱名——”
隨着名字一個個念出,被點到的人無不激動出列,向四方傳來的喝彩聲拱手道謝。
沒被點中的生員來不及氣餒,豎起耳朵生怕錯過自己的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