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袖子被人扯了扯, 阿弦低頭,玄影正揚首看着自己。
昨夜她跟桓彥範兩個潛入寺中,特意叫玄影留下跟林侍郎作伴。阿弦知道玄影擔心自己, 便摸了摸它的頭:“我沒事。”
玄影背順着耳朵, 仰望着阿弦,乖巧地“嗯”了聲。
又有個聲音問:“十八子在說的是崔天官嗎?”
阿弦擡頭,對上在牀邊圍觀的羣鬼們。
玄影早也察覺了,但因阿弦身上並沒緊張恐懼的氣息, 玄影便未曾吠叫, 只又豎起耳朵, 望向對面。
阿弦並沒有回答, 另一個鬼卻說道:“十八子的阿叔當然就是崔天官了。”
阿弦覺着奇怪,擡頭問道:“你怎麼知道?”
那鬼見她居然搭理自己了, 興高采烈道:“我是聽說的。十八子的那些異聞,我聽了好多,比如豳州的小麗花, 歐家女嬰的案子, 馬賊案, 還有景城山莊那件事, 鬼嫁孃的故事傳了很久, 甚是可怕,沒想到在你的手裡終結……”
阿弦不知是該欽佩它的博聞,還是笑一個鬼竟也會覺着鬼故事可怕。
又一個鬼打斷他的話:“不要說這些啦,還沒有謝過十八子呢。”
衆鬼沉默, 然後一個道:“不錯,只是又連累十八子受了重傷,假如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都魂飛魄散也抵償不了。”
阿弦見他們似很沮喪,便一笑道:“不礙事,只是受點傷而已,幸而把孩子們都救出來了,不然我纔是白來了一趟。”
昨日那蔣爺當街問價,林侍郎跟他周旋的時候,跟在蔣爺身旁的數鬼便將內情告訴了阿弦。
原來這蔣爺是個喪盡天良的人牙子,趁着城內受災,百姓忍飢挨餓之時,他便四處搜找一些相貌出色的孩童,以威逼利誘的法子買到手中,然後轉手高價送到江浙其他各地的娼所,私家加以從小□□,或某些高門大戶手裡,以供褻玩。
阿弦從這些鬼的口中得知,被關押在北閣塔的這十幾個孩子,今夜就要被分散送到各地,如果不立即營救,只怕再無機會。
忽然那小孩子從牀頭上爬上來,手腳並用爬到阿弦身旁:“哥哥在跟誰說話?”
阿弦笑笑,將他抱入懷中,想到這些孩子原本會遇到的遭遇,卻又難忍心頭之怒。
***
康伯送了藥進來,阿弦才喝完了,外間桓彥範匆匆而回。
見她醒了,桓彥範忙問情形如何,阿弦道:“我很好,外頭怎麼樣?”
桓彥範道:“城中加緊搜查,我出去這一趟,就看見官府捉了七八個人。之前也是怕客棧會被搜查到,所以才搬了這個地方。但是我看這幅勢頭,遲早也要搜到這裡來,我們是退無可退,要儘快想法兒纔好。”
阿弦道:“退無可退……的確是退無可退,昨晚上他們已經認出我了。”
此刻林侍郎走進來,聞言驚道:“他們已經認出你是欽差?既然認出,還敢下如此殺手?”
桓彥範道:“昨晚上如果不是康伯及時救援,只怕我跟小弦子都要折在裡頭了,他們並不是不敢對欽差下手,而是專門衝着欽差下手呢。”
“無法無天,實在是可恨,該殺!”林侍郎氣的鬍鬚抖動。
桓彥範道:“之前我們經過的定州,刺史是薛季昶薛大人,他是個最耿直不阿的,不如我去搬些救兵……”
林侍郎搖頭:“遠水解不了近渴呀。”
三人沉默之時,隔窗隱約傳來叫罵聲響。
凝神聽時,有人罵道:“這是要官逼民反麼?這大唐是要完了的!皇帝不幹事,讓一個婦道人家掌家,怪不得今年的雨下的這麼多,是老天爺也在哭呢。”
又有人道:“說的不錯,太宗皇帝一世英名,幸虧死得早,不然是要被活活氣死了。”
原來這會兒他們住的地方,原本是個停屍的義莊,世人多以爲晦氣,就算流民也不願意往這地方來,是以暫時避開了官兵的搜捕。
此刻叫罵的,卻是兩個負責搬運屍體的義莊之人,因凍餓而死的人太多,兩個人自然更是憤怒難耐。
林侍郎畢竟老臣,聽了這種話,按捺不住起身:“荒唐,臣子造反,連這些百姓也都造反了麼?”就要出去喝罵。
桓彥範忙攔住他:“你老息怒,何必跟這些無知之人一般見識。”
阿弦輕聲道:“叫我看,讓他們罵罵也是該的。”
兩個人都驚詫地看向她,阿弦道:“他們被水災所苦,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朝廷有不能得力救援,他們自以爲被朝廷所棄,又以爲朝中都是張勱這種貪吝冷血的官員,當然憤怒,再多的怨念苦恨也是應該的。”
林侍郎居然覺着她這番大不韙的話還有幾分道理,可卻又過不去心裡的坎兒,便悻悻哼道:“但是這些話也太大不敬了,若不是這括州張勱瀆職,早該將這些刁民捉拿起來問罪。”
忽地桓彥範道:“問罪不問罪的還在其次,現在還不是冬日最冷的時候,若再冷下去,死的人更多,已經有怨聲載道了,若情形不得改善,真的會生出民變。”
“官逼民反麼?”阿弦喃喃,眼神變幻。
林侍郎臉色灰暗。
室內的氣氛就像是六月天的夜晚,悶蒸不堪,令人窒息。
***
這一日,將到傍晚,有一人行過街頭,竟徑直往括州刺史府門前而來。
門口侍衛攔住,喝道:“什麼人亂闖?”
來者方住腳,停了停胸膛,朗聲道:“大膽,我乃長安來的黜陟使、工部侍郎林夏,你們還不速速報知張使君?”
侍衛大驚失色,見林侍郎氣度不凡,忙抽身入內稟告。
裡頭張勱正同那蒙面人商議私事,道:“被他們把那十幾個上好的孩子救走了,早先答應要上供的落了空,再找好的也趕不上了……”
蒙面人問:“全城搜捕,都沒找到那些人?”
張勱面有忐忑之色。
正在此刻,聽聞門上報說林侍郎來見,兩人皆都驚疑。
蒙面人道:“原來這老頭也沒死,他竟自己撞上門來,不知是否是跟十八子一夥的,你且傳進來看看他的意思。”
因自始至終都是阿弦跟桓彥範出面,且林侍郎之事有未曾對外公佈,是以蒙面人也不知究竟。
張勱出外見客,這會兒門上早把林侍郎請了進來,兩人廳中相見,張勱故意做惶恐狀道:“不知是林大人駕到,有失迎迓!還請贖罪。”
林侍郎嘆氣道:“張大人不必如此,你我同朝爲官,本該守望相助,彼此幫扶,我奉旨前來括州查明災情,也須張大人多多配合幫助纔是。”
張勱笑道:“這是當然,只不過……林侍郎是一個人來的?如何是這幅模樣,且先前我聽人說,欽差一行在宛州的時候突遇大火,折損了數人……可喜林侍郎無礙,卻不知爲何朝廷並未通知?”
林侍郎面露氣惱之色:“張使君不必問了,此事實在是令人羞於提起。”
張勱故意探問:“哦?不知怎地?”
林侍郎恨恨片刻,道:“那夜大火,我睡得深沉,又被煙火氣薰得暈厥,等醒來後,卻跟那個十八子、還有桓彥範一路,隊伍其他人卻都不在,我因大驚,不知緣故,問他們兩人,他們只搪塞我說要權益行事,尤其是那個十八子,屢屢拿出皇后來壓制,我因無法,便只得隨他們而行,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張勱本半信半疑,後見他痛心疾首,差點失笑:“原來如此,後來呢?”
林侍郎道:“他們半是脅迫着,我也無奈,終於熬到了括州,本以爲終於可以出頭了,便想來見使君,不料十八子仍是不肯同意,說什麼要‘微服行事’,昨夜把我關在房中,跟一些棺木相對,幾乎把我嚇死!他們兩人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直到現在還未回去,老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逃了出來,急急就來找使君,使君一定要助我討回公道。”
張勱見他說的真,本想問他們棲身何處,聽了最後一句便問:“侍郎的意思是?”
林侍郎橫眉怒眼道:“張使君,你也是朝臣,你也知道朝中如今的情形,堂堂天子居然退居後宮,那本該在後宮的女人卻出來拋頭露面,她一個越俎代庖、牝雞司晨不說,如今,竟更破格地又拉拔了一個女人來當什麼官兒!我原本不想應這次的差事,只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沒想到果然倒了大黴,一路上幾乎沒被欺負的嘔死,張使君你該明白我此心所感對麼?實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Tтká n ◆¢ O
見張勱點頭,林侍郎道:“另有一件事,使君先屏退左右。”
張勱見他推心置腹,便命侍從退下。
林侍郎微微傾身,低低道:“我隱約也猜到皇后特意派了個女官來江南道的用意,她無非是想讓世人知道,這女官甚是能爲,也佐證她之能爲而已,不瞞使君說,如今朝中有一半兒的老臣很是不滿……”
張勱心頭一動:“卻又如何?”
林侍郎道:“這一趟江南之行卻是個機會,我臨行前,姚張等幾位大人暗中叮囑,要想法子把這個十八子……”
張勱心裡頗爲開花,面上卻仍做憂心狀:“這個,她畢竟是欽點的黜陟使,怎麼好……”
林侍郎道:“一來她假作身死,一路暗度陳倉的,已經是一則罪名,二來她挾持同爲欽差的老夫,便是罪名其二,第三麼……據我所知這十八子雖官職卑微,但在朝中也是許多人的眼中釘,何況除去她就像是除去了那個人,也給許多大人們都出了口氣,只怕連皇上都會暗中得意呢。張使君不如細細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張勱已經動了心了,卻不敢輕易表態,只略微側臉,往身側的屏風後瞟了一眼。
就在此刻,屏風後有人笑了聲,一道人影緩步走了出來。
林侍郎見來人身形清瘦,似乎有些眼熟,卻並不認得,便警惕問道:“這是什麼人?”
張勱眼珠一動:“這位是我的幕僚陶先生。”
“陶先生”走到兩人之前,舉手行了禮,道:“方纔小人無意中聽見大人說那十八子的不是……那大人是想除去她了?”
“這……”林侍郎驚疑不定。
張勱忙安撫:“不妨事,陶先生乃是心腹。”
林侍郎擰眉看了陶先生半晌,小心而又不乏倨傲地問道:“你這樣問是何意?”
陶先生道:“如果真心想除去兩人,不如且先將他兩人的藏身之地告訴張大人?”
林侍郎冷笑:“我自是真心,只是不知道張使君有沒有這個膽量,只別是我告訴了你他們的下落,你便敲鑼打鼓將他兩人迎接過來,以上賓對待,到時候你爲討好皇后,又把我賣了,我豈不是自討沒趣,又惹禍上身?”
陶先生笑道:“侍郎多慮了,其實……”他心中飛快地合計,“其實昨晚上我已見過十八子。”
“什麼?”林侍郎跳起來,後退一步。
張勱道:“侍郎勿要着急,其實是那兩人闖入,陶先生曾跟十八子交手,還傷了她呢。”
林侍郎半信半疑,然後道:“原來是十八子受傷,怪不得她遲遲沒有回去。不過,他們闖入府裡做什麼?”
張勱道:“這兩人所作所爲很不似欽差,昨夜我還當是刺客,所以手底下誤打誤撞的跟他們交了手。”
“可不正是如此?自從皇后干政,朝堂上便日漸荒唐了,”林侍郎不免又生感慨,忽想起一事,面露遺憾道:“但就算他們回去,如果發現我不在了,也會知道我是跑出來通風報信的,自拿不住了,可惜可惜。”
陶先生道:“侍郎不必擔憂,只管告訴我們那兩人的藏身之地就是了。”
林侍郎道:“告訴了你後,你當如何?”
陶先生笑道:“自然是按照侍郎大人的意思了。”
林侍郎卻看向張勱:“使君,他說的話可算話?”
張勱點頭。
林侍郎這才說道:“我當然是要她死,而且……是讓她死的轟轟烈烈,理所當然,這才解我心頭之恨,也是朝中同屬們的心願,更是爲皇帝陛下爭回了一絲顏面。”
張勱忍不住擊掌:“說得好。”
三人一拍即合,林侍郎便告知了之前的藏身地義莊。張勱忙派兵丁前去。
私底下,張勱拉住陶先生,道:“這十八子是皇后看中的人,我們殺了她的話,可使得?”
陶先生道:“殺一萬個也使得。她雖是皇后的人,奈何跟我們並不一條心,甚至是個棘手的角色,這種人自然除掉了乾淨。”
張勱道:“這樣我就放心了,而且如今更有林夏做擋箭牌,以後若是朝廷追究下來,便把林夏推出去,說是他首告主持的。”
陶先生笑道:“我早聽說這老頭有些食古不化,沒想到倒成了我們的好棋子……不過,到底他是真是假,還要等義莊的兵馬探了回來才知。”
***
事實正如林侍郎所說,士兵前往義莊,桓彥範正在看護着重傷的阿弦,後者臉色蒼白,奄奄一息之態。
桓彥範見勢不妙,扔下阿弦逃之夭夭。因兵士早受張勱所命,領頭之人並未爲難,叫人備了擔架把阿弦擡了回去。
先鋒早回府報信,張勱得知真切,心頭一顆大石落地,再看林侍郎,便儼然是“知己”的眼神了,當即命手下安排酒宴,招待林侍郎。
席上,林侍郎道:“陶先生呢?”
張勱道:“他說有話要去問十八子。”
林侍郎道:“可會動刑?”
張勱道:“畢竟是欽差,怎敢。”
林侍郎道:“千萬休要動刑,反要派人爲她調治,若公開處刑之前就死了,讓人捉我們的小辮子,說我們私刑害死人命,有理也成了沒理。”
張勱驚奇:“公開處刑?”
林侍郎滿面得意之色,道:“你若悄悄地殺了這個人,反顯得極爲理虧,只有讓她罪有應得,以朝廷的律法公開處置,讓滿城百姓們都耳聞目睹,以後在二聖跟前也才能理直氣壯地說明,另外,公開行刑,對使君還有一個極大利好。”
張勱精神一振,忙請教。
林侍郎道:“我一路走來,凡有百姓的地方,無不在怨念皇后牝雞司晨之舉,簡直是民怨沸騰,我想着括州城內受災最重,自然更厲害些?”
“可不是麼!”這個張勱卻是最清楚的。
林侍郎呵呵笑道:“這十八子便是皇后的代表,只要當着百姓的面兒把她的腦袋砍了,百姓的怨氣自然也得到釋放,必不會如先前般不好掌控,這是不是對使君的極大利好?”
張勱心想:“這老兒是有些被氣糊塗了,竟要如此大張旗鼓地報復,不過正合我意,在這裡順勢把十八子殺死,朝廷問罪,橫豎是他的主意,他又是黜陟使,我只從命而已,再者說,倘若真如他所說,陛下也有此意,我豈不是左右不虧?”
當即撫掌大讚:“林大人高見。”忙傳一人前去提醒陶先生。
兩人吃了半晌,林侍郎似有些醉意,道:“長安何等繁華昌盛,反派我來這受災的地方捱苦,地方上自有使君這樣的官員料理,何必多此一舉又再派人?”
張勱很是贊同:“可不正是這個道理?”
林侍郎道:“居然還讓我到各處看看橋樑瓦舍等是否修繕妥當,還要協助那十八子翻驗所耗用資財賬簿,唉,我一把年紀了,莫非是要搏命麼?只想快些交差而已!”
張勱興致大發:“林公說的對,我們當官兒的,戰戰兢兢,唯恐哪裡做的不對,惹得龍顏大怒降下罪來,偏偏薪俸又短,花銷又大,一併還要上下左右地打點疏通,除非自己是三頭六臂,不然如何廝混得開。總如此,還要當我們是牛馬一樣的使喚,譬如我這裡的災情,天災如此嚴重,朝廷放的補給又少,巧婦難爲無米炊,難道要我自己拉出些來不成?嘿嘿……我索性……”
林侍郎瞥着他,張勱勉強勒住話頭:“總之,你不仁,我不義,樂得快活自在呢。”
林侍郎笑道:“誰說不是呢?我這般大年紀了,如此品級,還要被那兩個品級低微的毛頭小子……一個還是個小小女孩兒,被他們兩個牽扯着欺負呼喝,這種話說出去,都要笑掉人的牙齒了,我在朝中如何立足,倒不如做個如張使君般的地方官,卻也清閒自在。”
張勱道:“我也是勉強好些而已,實則心裡苦,雖不在京中,但也有千絲萬縷的牽連……身不由己……”
林侍郎道:“朝中有人好辦事,若使君當真自有路子,以後怕是要出將入相,造化更在老夫之上了。”
“不敢不敢!”張勱笑道:“也並沒什麼路子,只不過是……”
正說到這裡,外頭有人咳嗽了聲,是那陶先生去而復返。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一隻,兩隻,三隻,四隻小天使們~溫暖地麼麼噠(╯3╰)
這章的奧斯卡頒發給——
小桓:難道是我?
陶先生:我似乎也有點機會
張勱:咱的戲份少,給個鼓勵獎吧
林侍郎:老夫背臺詞背到凌晨兩點,這份敬業值得一個奧斯卡TwT
八導:我宣佈,本章的最佳男主角是:玄影
玄影:汪躺着也能獲獎-3-
看內容提要,其實這張的演技炸裂獎當然非老林莫屬啦(掌聲)
今天本想再更一章,看時間好像不大夠了.
粗略算來明天應該就能解決江南之事了,至於解決之後,已安排好了一個“大禮包”,期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