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原本被武后嚴令在宮中禁足, 自從母女兩人一番對話後,太平雖不再追問阿弦之事, 可畢竟難以忘懷此事, 竟覺着眼前隨時都籠着一層陰霾, 不管走到哪裡,頭頂都也罩着厚厚陰雲。
身心皆一日重似一日。
原本她覺着這禁錮着她的不過是這重重宮闕而已, 但現在, 這突如其來的絕密卻令她幾乎無法呼吸。
最先發現太平有些不對的,是武攸寧。
顯而易見,這個少年對這位“表妹”有些一見鍾情的意思, 他喜歡太平嬌美的容貌, 活潑的性子,以及公主尊貴的身份,所以有時候太平的嬌縱任性, 在他眼裡都顯得處處可愛。
相比較而言,弟弟武攸暨則有些不以爲然,畢竟年紀要小兩歲,對武攸暨來說, 太平時不時地呼喚, 就似高高在上的“頤指氣使”一樣,武攸暨覺着太平從來都看不起他們,畢竟他們是從幷州那個小地方而來, 連幷州的口音直到現在還未完全改掉, 太平有時候聽着兩兄弟說話, 就會大笑起來,說他們的口音好笑,令正是年少氣盛的武攸暨羞憤交加。
在發現太平悶悶不樂之後,武攸寧開始打聽公主是遇到了什麼事,然而不管是伺候太平的宮女太監,還是其他宮中的人,竟沒有一個知曉的。
武攸暨那日陪着太平無意偷聽絕密,雖然也忖度到太平的悒鬱可能跟此有關,但卻不敢擅自告訴兄長此事。
他也不願讓武攸寧繼續追查此事,便故意說:“公主那個性子,指不定又是因爲什麼貓兒狗兒的不快呢,哥哥難道不知她?過不多久也就好了。”
武攸寧道:“已連續幾日,我看這次跟先前不大一樣。”
“這種嬌貴的公主,出入身邊都有幾十號人伺候,能遇到什麼事兒?”武攸暨嗤之以鼻,“哥哥放心,要她跟着我們在幷州住幾天,就不會像是現在這樣無病呻/吟的了。”
“阿弟!”武攸寧有些不悅,“怎麼可以這樣說公主?讓人聽見,怕是要惹禍的。”
武攸暨揪了一片樹葉咬住,道:“我說的是實話罷了,若不是怕惹了她哭聽得我心煩,我當着她的面兒也說。”
武攸寧啼笑皆非,纔要再訓斥幾句,就聽太平的聲音道:“怎麼,你當我聽了你的壞話會哭?你也太小看人了。”
兩兄弟大爲意外,各自轉身。
武攸寧變了臉色,武攸暨卻還一如平常,兩人行禮間,武攸寧急欲將方纔之事抹去,便陪笑問:“公主怎麼到這裡來了?”
太平道:“我不來,怎麼知道你們背地裡嚼我的舌頭呢。”
武攸暨道:“我們是大大方方在說,也沒有嚼舌,都是實話。”
太平啐道:“好,就算你敢欺負我,那麼你敢到母后面前也這樣說?”
武攸暨正要回答,卻給兄長狠狠地拉了一把,只得噤聲。武攸寧笑道:“阿弟的嘴是有名的壞,公主不要理他,他向來是嘴硬心軟的。”
太平把武攸暨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如果真是那樣,我才更瞧不起呢,那豈不是成了表裡不一了?”
武攸寧還要解釋,太平回頭看他:“我口渴了,想吃果子,你幫我拿些過來。”
武攸暨最恨她如此指使人,皺眉道:“叫宮女去拿就是了。”
武攸寧卻正欲賠罪,忙笑說:“我去,他們走的慢,我走的快。”
太平偏偏道:“你不要走太快,慢着些就成,怕你笨手笨腳地跌壞了琉璃盤。”
武攸暨變了臉色,武攸寧握了握他的手臂,帶笑去了。
太平回頭望着他走開,又吩咐宮女們退下,纔看着武攸暨道:“你剛纔爲什麼那樣說我?”
武攸暨道:“我難道說錯了嗎?”
太平道:“你知道我不高興,不是因爲那些別的瑣碎事情。”
武攸暨見左右無人,便壓低聲音:“是爲了女官嗎?”
太平輕輕嘆了聲,正要在旁邊漢白玉石階上坐下,武攸暨道:“等等。”自己從懷中掏出一方粗布的巾帕,給她墊了。
太平瞥他一眼,這才落座:“這些日子我總不能忘記,偏偏她去了雍州,我更擔心了。”
武攸暨道:“去雍州又擔心什麼?”
太平道:“你當然不知道,我賢哥哥……”太平正要說,又覺着這種事不大好出口。
武攸暨心頭一動:“難道,沛王喜歡女官?”
太平見他知情,嘆了聲低下頭去:“連你也知道了?”
武攸暨道:“我隱約聽說前些日子,沒有賜婚之前,陛下彷彿很中意女官,是因爲沛王殿下看中了她。”
忽然他噤若寒蟬:“如果女官當真是……那麼沛王殿下豈不是愛上了自己的……”
太平擡手,及時堵住了他的嘴。
脣上忽然被香軟的手掌覆住,武攸暨一愣。
幸而太平很快縮手,武攸暨咳嗽道:“怪不得你這樣擔憂,不過,陛下跟皇后知道此事,他們應該會暗中告訴沛王殿下……”
太平嘆道:“這種事是那麼好出口的嗎?且不說背後牽扯着什麼,就只說賢哥哥,他可是極喜歡小弦子的,如果給他知道了小弦子是……我真想不到賢哥哥會是什麼反應。我又是擔心又覺着可憐,反而恨不得他一輩子也不知道。”
武攸暨道:“叫我說,此事殿下遲早會知道,長痛不如短痛。”
太平擡頭看着他,過了片刻,忽道:“我想去雍州,阿暨,你幫我好不好?”
“什麼?”武攸暨叫道,“你現在連內宮都出不去,還想去雍州?如果給皇后知道……”
太平道:“你沒聽說過事在人爲嗎?我很擔心賢哥哥,也想……”她放低聲音,“見一見小弦子。”
兩個人沉默下來,又過片刻,太平道:“你不答應我,我自然找別人。”
武攸暨皺眉:“你想讓哥哥陪你?”
太平哼了聲:“我要找,人自然多的是。”
武攸暨挺身站直:“哥哥自然是不肯違你的意思,你可別害他。”
兩人說到這裡,武攸寧回來了,正聽見後面一句:“你們在說什麼?”
太平跳下臺階,仰頭看天:“沒什麼,我走了。”
武攸寧吃驚:“果子纔拿來。”
太平不理不睬:“你自個兒吃吧。”一甩衣袖,轉身去了。
剩下武攸寧看着武攸暨,滿面狐疑:“公主怎麼了?”
武攸暨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武攸暨隱約知道自己哥哥的意思,他竟是一心想討太平喜歡,如果太平真的要求他帶着出宮去雍州,武攸寧只怕不會忍心拒絕。
然而,事情比武攸暨所想的要順利太多。
太平竟並不需要偷偷摸摸離開皇宮,而是正大光明的。
原來太平暗中求了高宗李治,說是記掛沛王,想去雍州做客幾日。
李治猜疑她的用意,本來不肯答應,也不知太平跟他說了些什麼,最後李治竟聽從了。
就算武后想要阻攔,高宗反說道:“我知道你擔心太平出宮後生事,大不了我們多派些人馬跟可靠的人手跟着就是了,女兒一日日長大了,難道你要始終把她禁錮在皇宮之中?如果太平一生都不出皇宮倒也罷了,先前她可時常跟弘兒賢兒等出宮玩耍,你看她這些日子鬱鬱寡歡,何不放她出去自在快活幾日?那纔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武后聞言若有所思,此事卻就此成行。
武攸寧武攸暨兄弟兩人皆都在護衛之列,其實先鋒官早前一日到達,本是想告知沛王有所準備,但是李賢昨夜因擔心惑心之鬼作祟,急急出了王府,正好跟那來使失之交臂,後來又在甘寧過了大半夜,是以竟不知道。
此刻李賢聽說太平來到,因對阿弦道:“橫豎天下無事了,我們去看一看太平可好?”
阿弦心裡卻也惦記太平公主,即刻答應了。
兩人於是先回沛王府,卻早有人入內告知了太平,車駕才住,太平就從裡頭迫不及待地跑了出來,武氏兄弟則跟在後面。
阿弦因奔波了一夜,雖儘量避免傷到手,但到底不同於靜養,左手已經有些失去知覺,下馬之時身子一歪。
李賢眼疾手快,從旁將她扶住。
阿弦笑道:“多謝。”
李賢顧不得去迎太平,只盯着她道:“是不是手有妨礙?”
沛王正要細看,不妨阿弦看太平飛步下臺階,早將手抽回:“沒事!”
“賢哥哥!”這會兒那邊太平也正叫了聲,但看李賢握着阿弦的手,神情一怔。
李賢這纔回過身去,笑道:“太平。”
阿弦也笑看着太平公主,卻見她爛漫天真,依舊如故,心裡不由升起一抹歡悅。
太平卻略有遲疑,但看着李賢迎着自己走來,便又換上歡容:“賢哥哥!”上前握住李賢的手:“我來了,你怎麼反而不在?去哪裡忙了?”
李賢道:“昨夜外頭有點事,現在已經無礙了。你怎麼忽然來了……父皇跟母后都答應麼?該不會是偷偷跑出來的吧?”這一句問話聽似玩笑,半真半假,因知道太平是做得出的。
太平笑道:“別小看人,我是正經的奉旨前來。”
說到這裡,又看向阿弦,這次臉上的笑卻略收斂了幾分,反而有些無端緊張。
太平眨了眨眼:“小弦……女官。”本是要叫“小弦子”,中途卻生生換成“女官”。
阿弦見她神色有異,連稱呼都改了,心中有些詫異。
“殿下!”卻仍拱手行了個禮。
李賢正轉頭看她,一眼看見她的手,頓時色變,一把攥住阿弦手腕,眉頭深鎖。
太平轉頭看去,頓時驚呼道:“血!你的手怎麼了!”
原來阿弦手上原先纏着的紗布此刻已經被血洇溼,外面一層且已經乾涸了,看來觸目驚心。
阿弦忙道:“殿下勿驚,不礙事,一點小傷。”
李賢滿面焦慮跟不悅:“罷了,回府再說。”
***
衆人轉回王府,李賢怕嚇到太平,不敢把惡鬼的事盡數告訴。只說阿弦因故負傷。
大夫早爲阿弦重又料理妥當,又叮囑道:“這傷是出了汗,又因顛動,傷口無法癒合,以後可要留意,萬千不要擅動,靜靜地保養最好,畢竟十指連心,可不是小事。”
太平先前好奇看了一眼,被那深深傷痕嚇得臉都白了,此刻在旁聽得心驚肉跳,不敢細看第二眼,直到大夫離開,纔敢靠前。
“是昨夜傷着的嗎?”太平問。
阿弦點點頭。太平道:“昨夜到底是去做什麼了,我聽底下人說什麼……爭奪田地、人命官司……械鬥,也不明白。”
李賢笑道:“你懂這些做什麼?橫豎如今是雨過天晴了。”
太平瞅一眼阿弦,纏着李賢說仔細。
阿弦因見過了太平,不敢再多跟這兩人相處,便起身告辭。
李賢道:“再留些時候何妨,忙了一夜,一定困餓了,我叫人準備些湯水……”
“不必了,”阿弦道:“狄大人跟陳大人只怕還在擔心,何況……”是他們兄妹相見,她自然不必在這裡久留,“若殿下還有吩咐,只叫人去刺史府或驛館就是了。”
李賢見她去意已決,道:“且慢,我叫人送你回去。不要再騎馬了。”
“多謝殿下。”阿弦也未謙讓,拱手應答,轉身出門。
***
阿弦回到了驛館,其實早有隨從官回來將大略情形報知衆人,且又押送遞交了樑家那些有罪之人,關入牢房。
阿弦把詳細同狄仁傑跟陳基說罷,狄公笑問:“那麼,沛王殿下是怎麼從數百村民裡準確無誤地選出那有罪之人的?”
阿弦道:“這個……就是‘不可說’了。”
狄公笑看着她:“不用說,我自然知道是誰背後指點迷津。”
陳基在旁笑着一搖頭,當初他因此藉口離開阿弦,如今聽在耳中,卻另有一番意味深長。
吩咐底下準備飯食,這邊兒又聽阿弦說罷此事,狄公道:“田地之爭落幕,其他雜事殿下自會料理妥當,雍州地方的事情已經大略完結,但是還有一件,起先樑越毆打胡家,那胡家本告官了的,甘寧縣卻置之不理,已經算是失職,如果地方官在事發之時第一時間料理妥當,後來也不會鬧得如此轟動。”
阿弦道:“您說的是,樑家霸道,橫行鄉里卻無人敢理,必有所恃。”
狄公道:“但這是吏部跟御史們的職責,回頭奏明,讓他們處置就是了,在此之前,就看賈刺史如何作爲……我們也該收拾妥當,儘快回京覆命。”
說到這裡,陳基忙問阿弦:“你昨晚忙了一夜,是不是該先好生休息休息。”
阿弦笑道:“不妨事,在車上補眠就是了。”
當即三人便命底下人收拾妥當,想要下午啓程,臨別當向沛王辭行。
此刻已近晌午,阿弦睏倦的連連打哈欠,無精打采,陳基見狀道:“你不必去,我跟狄大人一起過去就成了。”
狄仁傑體恤,道:“陳大人身上也有傷,你們都歇着,我自去沛王府走一趟就是了。橫豎殿下知道內情,且又性情寬仁,絕不至於怪罪。”
阿弦打了個哈欠,忽然突發奇想:“殿下昨晚也忙了一夜,不知道這會兒是不是也在睡。”
狄仁傑一笑,自去王府。
狄仁傑去後,阿弦便昏昏睡着,不知過了多久,隱隱聽到外間狄仁傑跟陳基說話。
說的卻是:“唉,殿下因這段日子顛簸勞累,又受了些驚駭,竟病倒了。”
阿弦一驚,幾乎躍起,後悔並未隨着他前往,忙奔了出來,問道:“先前還好端端地,可嚴重麼?我要不要去看一看?”
狄仁傑道:“不不,你不用去,殿下神智清醒,只說是不能爲我們送別了,但以後畢竟來日方長,必會在長安相見的,所以總不急於這一時。”
阿弦聽了這般安慰,纔不曾執意前往,又想到太平公主在沛王府裡,畢竟李賢也有親人相伴,倒也罷了。
***
回程路上,阿弦多半在昏睡,像是要把在雍州的那夜以繼日缺乏的睡眠給補回來。
陳基因身上有傷,在另一輛車上靜養。
車行緩緩,中途在驛館裡投宿了一次,直到第三日傍晚,終於長安城在望。
阿弦自車內探頭出來,望着那巍峨而熟悉的城池:“唉,又回來啦。”
狄仁傑從旁笑道:“怎麼?”
阿弦道:“對這個地方,實在是……又愛又恨,說不上來。”
狄仁傑道:“怎說不上來?你愛的是什麼,恨的又是什麼?”
阿弦回頭笑道:“狄大人,看不出你也會開玩笑。”
狄仁傑見她休息了幾日,終於又恢復了原先神采奕奕的樣子,也頗寬慰:“你這樣我便放心了,若似先前一樣病懨懨地,卻讓人無法交代。”
阿弦問道:“什麼交代?”
狄仁傑笑道:“你難道不知道,臨行之前,可不止一個人來拜託我,讓我好生照看女官。但到底還讓你受了傷,所以我心中七上八下,怕被人敵視呢。”
阿弦詫異地笑問:“不止一個人?卻不知都是誰?”
說話間,馬車已經進了長安城門,只聽前方有個聲音道:“少丞回來了?”
狄仁傑把手指輕輕一點:“咦,說曹操曹操就到,來了一個。”他探身出去拱手笑道:“少卿,怎麼在此?”
阿弦早聽出這來人是袁恕己,探頭出去的時候,正袁恕己道:“聽說少丞今日回來,少不得我來迎……”
話音未落,就看見阿弦露面,袁恕己語聲一頓,目光在阿弦面上停了一刻。
阿弦也笑道:“少卿別來無恙。”
袁恕己淡淡道:“還沒有死。”
阿弦一怔,狄仁傑道:“數日不見,少卿越發風趣了。”
這會兒袁恕己打馬上前,看着阿弦道:“是要去哪裡?我有事要跟你說。”
阿弦眨了眨眼,先前袁恕己跟她似有疏遠之意,如今卻親自來找,只怕必有要緊事。
因此阿弦立刻對狄仁傑道:“狄大人,你先去稍事整理,我隨後就到,咱們再一同面聖如何?”
狄仁傑也很知其意:“好,你且自便,我等你就是了。”
阿弦跳下車的時候,前方車內陳基也看了一眼,見阿弦隨袁恕己而去,有些疑惑,卻也沒說什麼。
袁恕己翻身下馬,同阿弦並肩往前走,瞥着她的手:“怎麼傷着的?”
阿弦道:“是對付個厲害的惡鬼。”
袁恕己一挑眉,想了想,只是輕輕一笑。
阿弦道:“少卿找我,可是有事?”
“是有,”袁恕己目視前方,忽地問道:“你猜我在大理寺見到了誰?”
阿弦不知他怎麼忽然問出這話,可眼前靈光一閃:“難道……是周興?”
袁恕己訝異:“雖然沒猜中,卻也不多遠了。”
阿弦愣了愣,再想一想:“我可真不知道了。”
“我還當你是無所不知呢。”袁恕己笑笑:“我見到了一名豳州故人。”
豳州故人,又是跟周興有關……但豳州跟周興完全八竿子打不着。
突然,阿弦想到了那個在出長安之時看見的眼熟身影,周興的義子,周利貞。
可他又怎會跟豳州有關呢?
阿弦雖還未窺知其中訣竅,心底卻莫名涌起一股憂悶難受之意,她舉手按着胸口,面露難過之色。袁恕己看見,止步道:“怎麼了?”
阿弦不能回答,只是竭力回想心底那股異樣,似乎在豳州,她也曾有過相似的不祥之感,而周興身旁那道人影也越來越清晰,以及那雙……冷血的眼。
“蒲俊……”輕輕吐出這兩個字,似有縷縷寒氣也隨之冒出。
***
那日,袁恕己因被桓彥範一語提醒,回到大理寺,跟那個在殮房的仵作面面相對。
袁恕己望着對方的雙眼:“我當是誰,原來是你。怎麼改了這個名字,叫人都不認得了。”
蒲俊——也就是現在的周利貞,同袁恕己四目相對,他先將手中那柄薄薄的利刃輕輕放在旁邊攤開的巾帕上,才向着袁恕己遙遙地躬身舉手行了個禮。
他畢恭畢敬地說道:“見過袁少卿。”
袁恕己越過庭院,踏上臺階,還未進門,夜風將室內的血腥氣送了出來,引人慾嘔。
袁恕己卻不動聲色,只是看着那個已經變得有些陌生了的身影:“你是怎麼成了周興的義子了?來到長安,偏偏跑到大理寺來,若不是我來找你,你是要隱姓埋名一輩子呢,還是另有什麼打算?”
周利貞放下雙臂,擡起頭來,卻是臉帶笑意:“少卿說笑了,當初我流落各地,十分潦倒,陰差陽錯遇見了乾爹,乾爹他憐憫我,願意管我的衣食住行,對我來說就如再生父母一樣……當然,少卿也該知道,我那父母,不提也罷。所以倒是不如干爹對我妥當,我跟着乾爹也長了不少見識,乾爹不喜歡我遊手好閒,於是就學了這仵作的本事,來大理寺當差,也是乾爹的主意,讓我好生在此歷練,另外也能儘自己的綿薄之力,爲大理寺做點事。我的身份尷尬,沒有臉面對少卿,當然也不敢大膽到少卿面前訴說舊日之類的,原本實在沒什麼別的打算,就是如此了,請少卿明察。”
他不疾不徐,娓娓道來,有理有據,語氣懇切令人無法質疑。
雖然見識過這少年的演戲的能耐,知道他絕非表面上看來這般簡單無害,然而眼看其行耳聞其聲,竟不由歎服。
如果這從頭到尾都是做戲,這少年可真是可怕的深不能測。
袁恕己道:“當真是這樣簡單?”
周利貞搖頭嘆道:“少卿目光如炬,斷案如神,何況少卿也知道我那不堪的過去,我敢在您面前說謊,不是自尋死路麼?”
袁恕己本以爲此人會竭力否認過去,不料卻竟一再提起,顯得心下並沒什麼齷齪似的。
但他越是如此,袁恕己心中越是警惕。
阿弦曾經警告過他,雖然他不肯相信,然而心底卻也暗自警悚提防。
本以爲那少年一去,天下之大,只怕再無相逢之日,所謂的那個結局當然不必去在意。
誰知道再次相見,卻是在長安之中,且還是在自己任職的大理寺!
總覺着這像是一個預兆,好像……距離阿弦的預言,更近了一步。
***
袁恕己將此情說罷,阿弦的心始終跳的異樣。
“現在他還在大理寺?”阿弦問。
袁恕己道:“他在我面前毫無異常,反而鎮定坦然的過分。我若想將他趕走雖然易如反掌,但他是周興的義子,只要不是殺了他,長安這樣大,他仍會陰魂不散。所以索性留他在大理寺,我倒要看看他能做出什麼來。”
阿弦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袁恕己瞥見她的眼神,卻又轉開頭去:“你仍替我擔心?”卻不等阿弦回答,袁恕己又道:“當然了,畢竟我們是知己朋友一場,你替我擔心是應當的。”
猶如自嘲般飛快笑了笑。
阿弦卻輕聲道:“你放心,我也會盯着他的。”
袁恕己這才又回過頭來。
阿弦道:“如果我發現有任何異樣,我絕不會再放過他。”
雙眼中光芒涌動,袁恕己怪異地笑了兩聲,卻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趙家先前派了人來提親,我已經答應了。”
阿弦一驚:“啊?”
青天白日,地氣回暖,街市依舊繁榮,路上行人紛擾如蟻,各行各事,或忙碌,或悠閒。
袁恕己道:“趙監察品性端正,我很敬仰他,難得他看上了我……也是我的榮幸。”
他像是在一板一眼的背書,又像是荊軻刺秦一樣,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質。
卻完全不像是在說自己的親事。
過了好一會兒,阿弦道:“那麼我……恭喜啦!”
好像袁恕己的那種古怪氣息感染了她,阿弦覺着這兩句有些乾巴巴地,不夠表達自己衷心的祝賀,於是又補充說:“趙姑娘我是知道的,不管是相貌,人品,才學,還是家世……都是無可挑剔的,長安城裡沒什麼女子能夠比得上……跟少卿也實在是、是天作之合,天生一……”
恭維的詞像是倒了的油瓶裡的油,從嘴裡滑溜溜地奔了出來,儘管心裡略有些尷尬。
“行了。”
袁恕己不等阿弦身不由己的尷尬奉承說完,就打住了她,他冷冰冰地瞥了阿弦一眼:“我當然知道她好,所以才同意了這門親事。”
阿弦覺着可能是自己低級拙劣的阿諛觸怒了他,只好默默地低下頭去。
袁恕己望着她,看阿弦就像是做錯事一樣低垂着頭,顛簸了一路,她的頭髮又有些毛茸茸的,一如當初在桐縣時候的那個古怪的“小毛頭”。
這瞬間,他的心忽然變得很軟,眼中的冰冷也都隨之融化不見。
默默地嘆了口氣,袁恕己笑了,這笑卻是無奈而釋然的笑,他看着面前的阿弦,突然伸出手來,在她的頭頂半輕半重地揉了一把。
阿弦詫異地擡起頭來,對上袁恕己已經冰消雪融含笑的雙眼。
“我知道她好,相貌,人品,才學,家……”失笑,這個“家世”麼,可以再論。
袁恕己一停,只道:“可天底下只有一個小弦子,你這混賬傢伙。”
最後幾個字,似喃喃咒罵,但卻並非厭惡的口吻,恰好相反。
阿弦不知他是什麼意思,看這神情聽他的口吻,不似是生氣了,可……
正在疑惑地看着袁恕己,他的目光卻突然看向不遠處,然後傾身過來,在阿弦耳畔低低說了一句話,然後又在她額頭上頗爲“寵溺”地一揉。
做完了這些,袁恕己才轉身上馬,頭也不回地策馬而去。
阿弦正在莫名,便聽見身後有人道:“女官。”
回頭看時,卻見竟是崔曄身旁的一名近侍,臉色有些奇異地對她道:“天官有請。”
阿弦轉身,突然看見崔曄的轎子正停在身後不遠處,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
***
阿弦半是遲疑半是驚喜地隨着近侍來到轎子旁,正想要不要行禮寒暄,轎子裡的人輕聲道:“進來。”
“啊?”阿弦意外,不免有些猶豫。
轎子裡的人是崔曄無疑,雖然只是淡淡地兩個字,但那把令人心顫的清正嗓音是獨一無二的,但是……同乘一轎?雖然的確是曾經有過,但那一次的記憶可不算美妙。
阿弦正在躊躇,崔曄又道:“阿弦。”
半軟半硬的一聲,似祈求,又似命令。
這一聲入耳,心尖一擺,阿弦來不及再想別的,上前撩起轎簾,彎腰走了進去。
轎子比馬車有一樣不便,更加狹窄,且似乎更加隱秘。
阿弦才進內,擡頭就見崔曄坐在正中,身上還穿着朝服,赭色的袍子將一張臉襯得越發之白,猶如清冰淡玉。
但臉上的表情也是淡淡地,不見格外喜歡,也並沒有惱怒,叫人摸不着深淺,不知他的喜憂。
阿弦一見,無端地心頭忐忑,大膽在崔曄旁邊坐了:“阿叔……怎麼會忽然在這裡?”
崔曄道:“是擾了你的正事了麼?”
阿弦笑道:“沒有啊,我跟少卿已經說完了。”
轎子裡出現了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
崔曄的目光往旁邊輕輕地瞥了瞥,才又說道:“我先前遇見狄大人,本以爲你跟他一起,可聽狄大人說你跟着少卿走了,怎麼,他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阿弦的心情本來放鬆下來,一提這個,復又沉重:“是有件事。”
崔曄問道:“不知是什麼?”
阿弦低頭,手揪着衣袖,考慮該怎麼跟他說明。
還未等她開口,崔曄的手探過來,將她左手輕輕攏在掌心:“還疼不疼?”
阿弦忙道:“不疼了。”怕他擔心,忙又說:“狄大人很照顧我,在馬車上睡了一路,養的很好。”
崔曄喉頭動了動,雙眸微微閉了起來,頃刻卻又睜開,他的目光仍落在阿弦傷着的手上,手指緩緩地從她的手指上輕輕地撫過,從指根,到指尖。
隨着他的動作,阿弦也覺着像是有一根羽毛,在自己的心上一寸寸地掠過:“阿叔……”她覺着癢,又有些不好意思,身上發熱。
偷眼瞥着他正襟危坐的樣子,但是他的手卻像是有了自己的主張,那樣纏綿溫柔而又曖昧地動作。
阿弦的目光從那形狀極好的下頜上滑到他的頸間,目光在雪白的中衣領口逡巡,最後,終於忍無可忍地傾身過去,在他的側臉上飛快地親了口。
崔曄像是被她的動作驚住了,手勢一下停了。
轎子微微搖晃,弄得人的心也跟着高低起伏,上上下下。
他側目看向阿弦:“你幹什麼?”
阿弦心裡熱,厚着臉皮回答:“沒幹什麼。”
墨畫般的眉峰輕輕蹙起,崔曄道:“你明明幹了。”
“咕咚”,是阿弦嚥了一口口水,然後她理直氣壯地嗡嗡說道:“平常都是你親我,我親了你一下又有什麼問題?”
“當然有問題,”崔曄哼了聲:“你親的不夠好。”
“嗯?”阿弦歪頭。
他的眉端一揚:“但我可以教你。”
崔曄轉過身來,攏着她的傷手,一手擎起,橫過阿弦肩頭抵在她旁側的轎壁上。
這樣一來,她就像是籠中鳥,插翅難飛,無處可逃。
崔曄俯首,輕而易舉地俘獲那近在咫尺的櫻脣。
忽然轎子外親隨的聲音傳來:“狄大人?是、是,天官接了……”
阿弦隱隱聽見,一驚掙動,便覺脣間水滑,反而被逼的更緊。
果然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