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一口氣跑了回來,正要上車飛速離開現場, 偏偏有一隊人馬經過, 其中一人不偏不倚往此處而來。
阿弦也瞧見了此人,本能地把手中的包袱往身後一晃想要藏起來, 但轉念一想,何必如此?
原來這來人正是陳基。
先前因武懿宗升了進忠伯, 陳基到底也是“皇親”,官職亦升爲正五品的親勳翊衛羽林郎將。
作爲一個毫無根基的從僻遠之地來到長安, 先前又在京兆府擡了一年屍首的青年而言,陳基在長安子弟們的口中幾乎已是一個傳奇了。
起初大家都驚歎於他敢跟當時的權貴李義府相抗,等他死裡逃生, 衆人爲之感嘆之餘, 卻又傳說他投奔了許敬宗……但如此也算是順風順水。
及至大家篤定他不會再往上升了,他卻又神來之筆, 同當時還是猥瑣小官、人人唾棄的武懿宗家裡結親,看來武懿宗也是“高攀”了這位青年才俊。
誰知道一轉眼的功夫, 之前那個猥瑣在角落毫無出息的武懿宗居然成了正經皇親,又封了爵……至此,那些先前還看不起陳基者, 卻不知該感嘆他的運氣出色,還是要敬佩他的能人所不能以及“高瞻遠矚”。
但是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昨夜陳基人在天香閣中飲酒看歌舞,此時的他雖然官職不算極高,但身份已然特殊不同, 身邊圍着好些人,甚至有兩位品級不比他低的。
衆人陪笑,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着什麼高高在上的要人。
只要他稍微示意,就會立刻有人將酒斟滿,將果子獻上。
早在他還在桐縣的時候,就曾如此夢想過,不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應該是一呼百應,人人敬慕。
直到如今,他似乎越來越接近自己想要的。
***
但是杯中的酒,卻並不再像是以前一樣甜美香醇。
滿桌的珍饈,陳基一一掃過,居然沒有可入口的。
他越來越懷念,曾經在桐縣吃過的老朱頭做的那看似簡單粗糙的面片粥,以及蹭着阿弦的份兒有幸喝過的雙全湯。
他再也沒吃過那樣好吃的粥飯,那樣好喝的湯水。
甚至有些懷念……在平康坊那小院子裡,兩人一同分吃一個油紙包的滷肉的情形。
“有土窟春嗎?”他晃了晃杯中酒,眼神迷離地問。
一怔之下,許多聲音圍着道:“有有有!”
杯酒下肚,沒有燙過的酒,有些清冽,入了心裡,卻微微地爽辣。
原來是這個滋味……
正在此刻,陳基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他擡頭看去,卻見是袁恕己走了進來。
陳基知道自己很不被這位袁少卿待見,雖然現在兩人之間官職相差無幾,甚至幾乎可以平起平坐,但是……真正讓陳基心中介懷的,是袁恕己跟阿弦的關係。
他放下杯子,正起身要走,袁恕己淡淡地說道:“陳郎將,獨飲沒什麼意思,可介意我一同麼?”
得袁恕己邀約,陳基甚至有種“受寵若驚”之感。
周圍的衆人見狀,識趣地漸漸退散。
兩人對坐,不知不覺喝了三瓶土窟春,袁恕己已半醉。
陳基起初不知袁恕己爲何如此,直到他醉中說了幾句話。
“你知道嗎,陳基,”袁恕己晃晃杯中酒,笑道:“我之前還未見到你的人,但你的大名卻早如雷貫耳了。”
陳基不懂這意思,只好含糊陪笑道:“少卿……過譽了,着實不敢當。”
“放屁,”袁恕己冷笑,“你當我也是在拍你馬屁麼?我是說在桐縣的時候,小弦子……她經常提起你。”
陳基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捏住:“是……是嗎?”
袁恕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她總是‘大哥大哥’的,我不想知道也不可能,在她嘴裡,彷彿沒有她‘大哥’做不成的事,彷彿世間所有男兒都不如她的‘大哥’英雄蓋世。”
陳基雙眸微微睜大,握着杯子的手,微微發抖。
“唉,我很嫉妒啊。”袁恕己閉了閉雙眼,長嘆了聲,“我當時想不通,世間會有怎麼樣的男子,會讓她那麼死心塌地呆頭呆腦的惦記……哼,後來我來了長安,大失所望,原來她心心念唸的人是這樣……但就算這樣,也輕易地得了她的心去。”
陳基低下頭,慢慢地喝那杯酒,土窟春沒有了先前的爽辣,而是滿口苦澀難以下嚥。
“這世道何其不公,所以我,又是嫉妒,又覺着很討厭你。”袁恕己笑。
陳基也笑,只是笑裡一層層全是苦澀。
“你不知道她經歷了什麼,”袁恕己把頭往後一仰,眼尾微微泛紅,“你這個徹透徹腦的蠢貨。”
陳基竟不覺着他罵這句有什麼不對,一咬牙,將杯中的酒全部飲盡。
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袁恕己忽地厲聲。
周圍的人被他驚到,有一瞬間的寂靜。
陳基望着他,袁恕己似笑,神情卻太過悲傷:“你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麼。”
袁恕己終於呵呵笑了起來,他彷彿寂寥般道,“別人想要都要不來的,你卻輕易地丟了。你可真是個傻瓜,所以我不會再討厭你了……陳基,我可憐你。”
***
此時此刻,再度相見。
阿弦的眼中有一絲警覺:“陳大人。”
陳基掃了眼她是手中之物,微微一笑道:“之前聽岳父說起,已請了你明日來家裡喝年酒?”
“是。”阿弦心不在焉,不知他爲何攔着自己,難道是特來說聲這個?
陳基道:“近來一直忙的不可開交,先前你升官遷府,竟都沒有去恭賀。”
阿弦詫異:“多謝惦記,很不必。”
陳基關切問道:“先前聽說崔府那妖花牡丹的事,我聽他們說的很是離奇,據說玄影也受傷了?”
若是陳基問自己,阿弦定會不耐煩,但聽他提起玄影,便道:“是,玄影爲了護我傷了,幸而沒什麼大礙,正在恢復。”
“我也好久不曾見到玄影,心裡怪想它的。”
阿弦怔了怔,不知道這話該如何回答。
街上人來人往,兩人對面而立卻彼此無言,正當陳基要開口之時,阿弦道:“陳大人若是想見玄影,改日它好了,我讓它去南衙就是了。”
雖然這答案比他心中期待的要差一些,但也比最壞的預計要好很多:“那太好了。”陳基笑道:“好久不見,也不知它是胖了瘦了。”
阿弦無語。
陳基會意道:“既然這樣,那我先去了,等年酒再相見。”
陳基去後,阿弦上了馬車,略微出了會兒神,忽然看見手上的包袱。
長長一嘆,將包袱隨意扔在旁邊。
***
這日,正是進忠伯武懿宗辦年酒的日子,不僅戶部,六部三省之中都有許多人前來捧場吃酒,這場面之隆重盛大,相比之前陳基娶武馨兒之時的寥落,簡直天壤之別。
阿弦來到之時,人已經到了大半兒,阿弦落座,旁邊卻正是許圉師。
許圉師笑道:“你怎麼纔來?”
阿弦笑道:“來這麼早做什麼,搶座位麼?”
許圉師道:“來的越早些,顯得越恭謹在禮,自是好的。”
阿弦吐了吐舌:“那算了,反正我從來是個沒禮數又破格的人。”
許圉師點頭嘆道:“我難道不知道?你是喜歡雪中送炭,不想錦上添花的。”
席上熱鬧之極,衆人圍着武懿宗跟陳基,兩人都有應接不暇之意。
極少有人來同阿弦攀談,除了沛王李賢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李賢比阿弦來的晚一步,略跟衆人周旋片刻,便坐在了阿弦的身側,許圉師忙道:“殿下請上座。”起身讓位,李賢雖急忙請止,許圉師到底換了一個位子。
總算又多了個順眼的,阿弦略多自在,一邊兒同李賢說話,一邊琢磨着吃上一會兒就即刻走人。
直到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出現。
看見此人之時,阿弦手一晃,酒水幾乎也潑灑出來,面上也沒了那輕鬆自在的神情,她皺眉冷冷地盯着來者。
只見這進門者,身軀粗壯,鬍鬚茂密,高鼻深目,赫然是個胡人,更赫然……正是昔日武三思的走狗索元禮。
因着實惹怒了二聖,甚至不等過了新年,樑侯就被貶出長安,阿弦本以爲索元禮也會隨之離京,又加上戶部多事,自身歷險,竟未在意此人,再想不到竟會在此相遇。
卻見索元禮向着武懿宗行禮,神態恭敬,卻彷彿很熟絡一樣。
阿弦越看,心中那股怒意竟壓不住,杯中的酒灑出,溼了衣袖。
李賢早留意到她神情不對:“你怎麼了?”
那邊索元禮寒暄完畢,回身欲落座之前,忽然轉頭看向阿弦。
目光不期然相撞,阿弦心頭一刺,卻見索元禮盯着她,眼中透出奇異之色,這種眼神,就跟韶州之外,他盯着敏之的眼神一般。
渾身有些發抖,阿弦只能強迫自己不去看他,低頭盯着面前吃食。
正在強忍,眼前影動,那個有些沙啞的聲音道:“女官大人,小人這裡有禮啦。”
阿弦驀地擡頭,竟見索元禮走到了自己跟前。
他越是靠近,阿弦心頭的那股不適感就越發濃重,恨不得讓他快滾,偏偏索元禮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你這麼看着我幹什麼?”阿弦終於問道。
索元禮道:“是女官先看着小人的,小人以爲女官有什麼吩咐。”
阿弦冷道:“我的確有吩咐——叫你快點滾開。”
索元禮一愣,旋即笑道:“小人遵命就是了。”他拱手作揖,後退之時又道:“啊,對了,樑侯離京之前曾交代小人……”
阿弦道:“交代你什麼?”
索元禮思忖說道:“樑侯說,他雖跟周國公有些不睦,但畢竟是親戚,絕不會對他不利,有些人或許有些誤解,樑侯讓小人繼續追查此事,一定將真正的兇手繩之於法……”
不等他說完,阿弦怒道:“混賬!”縱身一躍,舉手揪住了索元禮的衣領。
索元禮本是要閃躲,誰知阿弦出手這樣快,胡人便不再躲避,眼神陰鷙笑容猙獰:“女官好身手,只是這樣是做什麼?”
“明明、明明就是……”胸中那團怒火,就像是賀蘭敏之**那夜的烈焰般升騰,再也按捺不住。
就在此時,身旁李賢起身道:“阿弦。”
被李賢打斷,那邊武懿宗跟陳基也走了過來,武懿宗皺眉道:“這是怎麼了?”
陳基掃一眼索元禮,回頭問阿弦道:“出了何事?”
索元禮看看陳基,又看向武懿宗,笑道:“進忠伯,我可並沒有想要在你們的酒席上鬧事,是這位女官大人先動的手。”
李賢在旁道:“也沒什麼大事,言差語錯而已。”
陳基道:“阿弦……”忙又改口,“女官,有什麼話好說,不必如此。”
武懿宗雙眼裡陰晴不定。
阿弦咬牙盯緊索元禮,心頭水火交加,直到李賢擡手在她手腕上輕輕按落:“阿弦。”
聽着他溫和忍讓的語氣,阿弦鬆手。
索元禮倒退一步,笑而不語。
阿弦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發,轉身快步往外。
李賢道:“阿弦!”向着武懿宗匆匆拱手辭別,跟着出外。
***
且說李賢追着阿弦出門,問道:“怎麼忽然就鬧翻了?”
阿弦道:“殿下,不關你事。”
李賢攔住她道:“有什麼不能跟我說?”
忽見陳基從內而來,阿弦皺眉,當即翻身上馬。
李賢見狀,忙也叫人牽馬兒來。
正陳基趕了出門,上前握住繮繩:“你方纔是怎麼了?”
阿弦道:“請鬆手!”
陳基問道:“無緣無故跟索大人鬧什麼?”
“我沒跟他鬧,也不是無緣無故,我跟他……不共戴天。”阿弦深深呼吸,又冷笑說:“對不住了,大好的日子在貴府生事,不過貴翁婿同索元禮關係不錯,想必不會在意這點小事。”
陳基一怔。
阿弦道:“鬆手!”用力一抖繮繩,回身打了一鞭。
馬兒往前急奔,陳基只得鬆手,退步讓開。
忽然馬蹄聲又響,原來是李賢打馬追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翩翩飛舞的小天使們~獻上我地小心心(づ ̄3 ̄)づ╭?~
談戀愛的時候有小夥伴叫嚷不愛看戀愛,走劇情的時候又有小夥伴叫嚷說感情沒進展,夾縫中的作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