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解決了那幾個來挑釁生事的無賴, 望着地上呻/吟不絕的幾道狼狽身影, 拍拍手轉身上樓。
這陣子她極少跟人動手, 只覺得手腳都懶了, 不過對付這幾個三腳貓功夫都達不到的無賴卻仍是殺雞用牛刀, 綽綽有餘而已。
她生怕太平跟武氏兄弟爲自己擔心,所以引了那幾人下樓到後巷處便即刻動手, 速戰速決。
等阿弦上樓來的時候, 卻見太平異常安靜地仍在位子上坐着, 武攸寧在她對面不知說什麼,武攸暨卻正在樓梯口往下張望。
阿弦笑着一揚手招呼,武攸暨迎着道:“那幾個混賬人呢?”
阿弦道:“他們吃多了酒,出去風一吹都醒了,覺着沒臉就都自己走了。”
武攸暨挑挑眉, 不置可否。
兩個人回到席上, 阿弦見太平似有些發呆之狀, 便問道:“怎麼了?不會是看我不在, 偷偷吃酒了吧?”
太平才如夢初醒道:“哪有,有他們看着呢。”
阿弦笑道:“這還好。好了, 你也該回去了。咱們走吧。”
太平眨眨眼:“之前那幾個長相難看又很討嫌的人呢?”
阿弦道:“他們吃醉了, 在樓下你推我撞的跌了跤, 弄得鼻青臉腫手摺腿瘸的,自然就都跑了。幸而你沒吃酒, 不然就也跟他們似的要丟醜了。”
太平臉竟一紅:“那也得你肯讓我喝酒。”
四個人結了賬, 起身往外, 太平將下樓的時候,頻頻回頭張望。
阿弦隨着看了一眼:“怎麼了,是不是忘了東西?”
太平低頭道:“沒有。”扭身下樓。
武攸寧陪太平走在前頭,武攸暨落在後面,隨口對阿弦道:“大概是在看方纔撞到她的那人。”
“撞到公主?”阿弦狐疑。
武攸暨道:“沒什麼,幸而公主難得的並未衝口就罵,而那人也極好涵養的,同她說了幾句就去了。”
阿弦聽風平浪靜,方笑道:“原來如此,幸好沒有真的撞壞了。”
阿弦到底不放心,一路送太平回到宮門處,太平則拽着她的手道:“不如你隨我進宮,在宮裡頭歇一夜好麼?”
阿弦身心俱暖:“好了,不要說傻話,快回去吧。”
武攸暨雖然年紀比阿弦小,人卻謹慎,便對阿弦道:“女官身邊無伴,不如我送你回去。”
阿弦忙道:“多謝好意,只是我習慣了,放心。”
太平道:“既然這樣,阿暨你到宮裡傳一輛車來送小弦子就是了。”
武攸暨其實早想過這一節,但是現在時候不早,再驚動宮內車駕,只怕不妥。
沒想到太平先提了出來,他略一猶豫,正要答應,阿弦已經制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還怕走夜路麼?何況路又不遠,頃刻就到了。”
正說道這裡,就見一輛馬車從宮門裡疾馳出來,衆人轉頭看去,太平偏偏眼睛最尖,即刻叫道:“是明先生!”
又拉着阿弦道:“太好了,你正好兒坐明先生的車,讓他送你回去,豈不是兩全齊美?”
阿弦纔要拒絕,那馬車已經緩緩停了。
明崇儼推開車窗,笑道:“已經是這個時辰了,公主怎麼還在外頭?方纔娘娘已經着急了,要派人出來找你呢。”
太平一驚,忙推推阿弦,對明崇儼道:“先生,小弦子送我回來的,我們正擔心她一個人回去不妥,你能不能幫着送她回去?”
明崇儼道:“這不過是舉手之勞。公主放心,快回宮吧。”
太平鬆了口氣,這纔對阿弦道:“我先回去了……今天我很開心,改日再找你。”
阿弦含笑一點頭,太平才同武氏兄弟一起入宮去了。
阿弦站在原地,正目送他們背影離去,車上明崇儼道:“有什麼可依依不捨看着的?快上車吧,將二更天了。”
阿弦騰身跳上車,到了裡間兒,跟明崇儼對面而坐。
明崇儼卻是歪坐着的,懶洋洋地。
阿弦便道:“先生怎麼這會兒纔出宮?”
明崇儼道:“過兩天有雨,天氣不好,陛下又先害了頭疼,我給他瞧了瞧,又在含元殿內耽擱了會兒。”
阿弦聽說高宗頭疼,忙傾身問道:“陛下可還好嗎?”
明崇儼道:“都是舊疾了,沒什麼大礙。只是近來天有些陰溼鬧的。”
阿弦點點頭,便不再問,心裡卻暗自打定主意,明日倒要抽空進宮看看高宗纔是。
明崇儼見她沉默,便道:“公主年紀小,嬌縱任性,不過跟你倒是極爲投契。”
阿弦笑笑:“是啊。雖然看似嬌縱,但公主心地善良,很可人疼。”
明崇儼哼道:“她畢竟還未長大,若再大一些,只怕就不似現在這樣了。”
阿弦詫異:“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明崇儼淡笑道:“沒什麼,我也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畢竟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因爲之前陪着太平,阿弦怕領着自家小廝,反而人多眼雜,因此並沒叫人跟隨,這會想到先前跟太平相處的種種歡樂之時,心中又覺甜慰,又覺微酸。
可是暗中思忖明崇儼這句話,略覺不安。
阿弦思來想去,疑心明崇儼“龍生九子”這句,有些暗指雍王李賢。
當初因爲陰陽師阿倍廣目的緣故,明崇儼跟雍王起了齟齬,也因此相當於直接導致了阿倍廣目的自戕,只怕明崇儼放不下此事。
阿弦本待給李賢說兩句話,奈何明崇儼並未直接提起,她貿然說起此事,卻像是師出無名,又像是無事生非。於是按捺不言。
此時將到二更,朱雀大街上行人漸漸少了,人聲也漸漸無聞。
阿弦打了個哈欠,從車窗往外看去:入春的夜晚並不冷,只是夜色有些太過溫存了,月影也顯得柔和婉約,看過去朦朦朧朧,一切都美好的有些不真實。
只聽到車輪滾滾,馬蹄聲得得響動,更顯得悄然寂靜。
不知不覺中已經回到了懷貞坊宅邸門前,阿弦跳下車,拱手道:“多謝明先生。”
明崇儼則看向她身側道:“喲,你的狗兒不放心,來接你了。”
阿弦因爲要陪太平,生怕帶了玄影又“樹大招風”,引人注目,因此就把玄影留在家裡,玄影似乎不高興,早早地趴在門口等候,此刻聽見了聲響,便飛跳了出來。
阿弦回頭看見,揮別明崇儼,領着玄影回到府中。
房間之中,虞娘子懷中抱着黑貓,出來接了:“我還以爲今晚上不回來了呢,纔要叫人出去打聽。”
阿弦道:“不回來我睡哪兒啊?”
虞娘子故意道:“哪裡不成?興許是隨着公主去了,又興許……就跑到崔家去了呢,橫豎以後也是要住在崔府的。”
阿弦悻悻道:“總是拿這些打趣,好沒意思。我睡去了。”
那小貓兒“喵”地叫了聲,虞娘子笑摸着它的鼻頭道:“怎麼,你也覺着我說的對麼?”
次日,阿弦惦記着明崇儼所說高宗犯頭疾的話,便進宮來探視。
高宗正在喝湯藥,見她來了,便也不喝了,只叫宦官們退下,招呼阿弦上前。
阿弦依舊按照規矩拜見皇帝陛下,高宗看她禮數齊全,嘆了聲道:“我聽太平說,昨兒跟你一起出去逛了?”
阿弦道:“是,昨天在平康坊裡吃了晚飯。”
高宗笑道:“太平很久不曾玩的這樣高興了,看的朕倒是有些羨慕了。”
“羨慕?”
高宗道:“是啊,因爲那些陰差陽錯的事,弄的咱們骨肉分離的,好不容易團聚了,偏偏你又要嫁人了。”
阿弦語塞,只好低頭不語。
高宗嗐嘆道:“我真想不顧一切,就把你的身份昭告天下,明明是親生的女兒,卻還要遮遮掩掩,還要認別人當父母,豈不可恨。”
阿弦越發不知如何答覆。勉強道:“這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了。”
高宗冷哼了聲:“哪裡沒有法子,無非她是怕事情傳揚出去,對她不利罷了。”
阿弦覺着高宗口吻不對,但是“父親”怨念“母親”,她倒是不好說什麼,尷尬之餘,只得強行轉開話題。
阿弦說道:“我昨日遇見了明大夫,他跟我說陛下的頭風又犯了,不知可好對了麼?”
高宗道:“這病許多年了,就連高明如明崇儼也無法根除,只怕是再無法子了。”
阿弦驚心,忙勸慰:“您何必說這些頹喪的話。”
高宗搖頭:“這不過是難聽的實話而已。另外,我也覺着明崇儼大概並沒有想用心爲我醫治。”
這句話入耳,叫人更加驚心動魄,阿弦問道:“您是什麼意思?”
高宗道:“你是真不知,還是裝作糊塗呢,我聽人說,明崇儼跟皇后過從甚密,甚至太過密切了。”
阿弦無法回答,口乾舌燥,有些暈眩。
高宗笑道:“怎麼嚇到你了麼?”
阿弦把那拼命跳亂的心按捺住,低頭道:“流言蜚語之類的話,不足爲憑,通常是荒謬不實的,您千萬別放在心上。”
高宗道:“你不必擔憂,我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阿弦略微定神,高宗卻又問道:“對了,我聽說,你先前求過皇后,你讓她恢復昔日廢后跟蕭淑妃的清白?”
今日的李治屢屢讓阿弦覺着意外,不過這種事他怎麼竟也知道了,總不能是武后親口告訴的。
阿弦道:“我的確是這樣說過。”
高宗又嘆道:“傻孩子,你當然是一片仁善之心,但是皇后怎麼肯答應呢?”
手扶着額頭,高宗喃喃道:“說句最不好聽的話,皇后,是踩着當初那可憐的小嬰兒的屍骨走到如今的啊,王皇后,蕭淑妃,不過是她手底的殘渣罷了。就算當初的事真相大白,她也絕不會容許自己淪爲臣民百姓口中的笑柄。”
阿弦道:“陛下……”
忽然高宗笑道:“不過,你放心,這件事我可以應允你,朕會恢復王皇后跟蕭淑妃的名譽。”
阿弦大驚:“陛下,您當真麼?”
高宗道:“我何必騙你?你難道沒聽過皇帝是金口玉言的嗎?”
“可是,”阿弦隱約驚心,“可是……皇后可知道此事?她會答應麼?”
“她答不答應有什麼要緊,”高宗淡淡地回答,“事實上,她答不答應都是一樣。”
阿弦不懂。
高宗道:“當初她對人所做,如今總算也要落到她的身上了。她只怕沒工夫再去擔心別的了。”
“陛下,您到底在說什麼?”阿弦皺眉,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皇帝。
李治笑道:“是她害你在外頭流落,受盡折磨,如今她仍是爲了她自己,仍要你受盡委屈,但是朕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朕已經受夠了。”
阿弦心裡忽然生出一種無端的恐懼。
李治站起身,牽着她的手:“跟我來。”
阿弦身不由己地隨着高宗往前,越過垂着的帳幔,漸漸地嗅到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氣,阿弦本能地想要止步,高宗卻不肯放手,終於,他領着阿弦越過最後一重帳子,道:“你看。”
阿弦擡眸看去。
***
“啊!”
慘厲的叫聲,阿弦醒來,頭不知撞到哪裡,發出“砰”地一聲,疼的眼前更加發黑。
“你怎麼了?”問話的是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等阿弦的眼睛適應了光線,她呆住了。
此時此刻的她,不是在大明宮,也不是在懷貞坊,而是……
在明崇儼的馬車裡。
——這是怎麼回事?
阿弦愣怔之時,明崇儼正疑惑地看着她,手無意中相碰,卻發現她的手指冰涼。
阿弦難以將雙眼中的恐懼藏得妥帖,驚魂未定地看着明崇儼:“我怎麼……會在這?”
明崇儼道:“方纔我在宮門口接了你,怎麼,莫非忘了?”
只是在明崇儼說了“龍生九子”那句後,阿弦便閉目不語,似乎假寐,明崇儼便未曾打擾。
他又道:“正好兒已經到了你家,我正要叫醒你呢。”
思緒就像是生鏽或者僵住了的齒輪,停在某一幕上呆滯不前。阿弦費了好大勁兒才總算轉圜了過來。
阿弦睜大雙眼往外看去,果然發現已經到了府門前,阿弦身不由己,恍恍惚惚地出外,跳下馬車。
正在彷徨四顧的時候,忽然明崇儼笑道:“喲,你的狗兒不放心,來接你了。”
這一句話,如此耳熟?!
阿弦悚然看時,果然見已經等候許久的玄影飛跑向自己,只是這一次,阿弦卻沒了先前的喜悅,寒意自心底慢慢滋生。
明崇儼的馬車離去,阿弦同玄影進府。
她提心吊膽、驚魂未定地轉廊下入內。
才進門,就見虞娘子抱着那小黑貓,笑對她道:“我還以爲今晚上不回來了呢,纔要叫人出去打聽。”
阿弦幾乎失聲大叫。
她汗毛倒豎,此刻發生的一切,赫然,就跟方纔在馬車裡她所經歷過的場景一模一樣。
而按照夢中的情形,此刻她該說——
阿弦嚥了口唾沫,心懷鬼胎試探地問:“不回來叫我睡哪裡?”
果然虞娘子笑道:“哪裡不成?興許是隨着公主去了,又興許……就跑到崔家去了呢,橫豎以後也是要住在崔府……”
話未說完,阿弦就步步倒退。
虞娘子卻並沒有留心,因爲那小黑貓已經“喵”了聲,虞娘子便愛溺地撫摸黑貓的鼻頭:“你也覺着我說的對是不是?”
一切都如夢中所見,那麼豈不是說明,明日她在宮中所見的那一幕,也將成真?
阿弦幾乎要昏死過去。
***
想到先前“夢中”所見,着實無法忍受這種有些詭異的情形,阿弦失去了主心骨,即刻就想去找一個人。
也許天底下只有那個人可以爲她解答疑案。
——崔曄。
虞娘子終於發現她舉止異樣,又見她匆匆要出去,便忙攔住:“都這麼晚了怎麼還要往外跑,又去哪裡?”
阿弦道:“我想去找阿叔。”
“這個時辰?”虞娘子又驚又笑:“你先前還討厭別人盯着你瞧,你這會兒去找崔天官,難道就不怕自己越發在風口浪尖上麼?”
阿弦道:“我、我有急事,顧不得了。”
虞娘子道:“什麼急事要這個時辰?就算外頭人說的話可以不理,但是你這會兒去崔府,叫崔府的人怎麼看待?”
阿弦焦急:“姐姐……”
虞娘子色變:“難道是今晚上在外頭,跟公主出了什麼事嗎?”
阿弦道:“並不是,我已經將公主好好地送回大明宮去了。”
虞娘子總算鬆了口氣:“阿彌陀佛,不是公主就好了。”
阿弦聽虞娘子唸佛,想到先前所見,眼前桌上那跳動的燭心幾乎也都變成了赤紅色,好像有血光氤氳燃燒。
“姐姐,我聽你的,我不去找阿叔。”阿弦說。
虞娘子又唸了聲佛:“這就好了,快早點安歇吧。”
阿弦搖頭,她的雙眼在不知不覺中也似乎染了燭光的血色:“但我還是要出去一趟,因爲還有一個跟公主同樣重要的人,她可能會出意外,我怕遲了一時半刻,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