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漠北戰場上,風沙漫漫。
雖是六月天氣,風中卻仍有寒意,偏那陽光又分外熾烈,晃得人頭暈眼花。
京城裡的將士來此數月,一個個都黑瘦得厲害,臉上手上俱是皮膚皴裂,溝壑縱橫,便是家人見了,只怕也未必認得出來了。
戰場中心幾乎寸草不生,只有獵獵旌旗,隨風呼嘯着,發出“啪啪”的響聲。
對面山頭上隱隱可以看到人影晃動,偶有馬嘶聲隨風傳過來,平添幾分淒涼蕭瑟之意。
大帳之中,十數人團團圍坐,氣氛倒還算輕鬆自在。
作爲主帥的是朝中一員年輕的武官,人稱穆小將軍的。這次征戰十分順利,他算是撿了個天大的功勞,回宮之後必定青雲直上,前途不可限量。
其餘的衆將領也少不得各有封賞,故而此時人人都難掩興奮之情,只是不敢表現出來罷了。
之所以不敢太過興奮,是因爲主位之上,除了穆小將軍之外,還坐着另外一個人。
他自始至終神色冷峻,全無半分勝券在握的喜色。
穆小將軍忍了很久,還是禁不住開口問道:“韓總管,這一戰莫非還有什麼變數不成?”
韓五下意識地敲了敲桌沿,淡淡道:“不會有。”
穆小將軍鬆了口氣,笑道:“這兩個月多虧韓總管智謀超羣,運籌帷幄,咱們才能如此順利,回朝之後,下官定然向皇上和太后奏明,此戰首功,當歸韓總管無疑。”
韓五輕描淡寫地回了聲“不必”,臉上的神情依然未變,只管低頭把玩着手中的物件兒,對衆人的探究和憂慮全不放在心上。
如果此時葛馨寧在,她一定會大吃一驚。
因爲韓五的手中把玩着的,正是那柄早已被他親手丟進了池中的短匕。
這短匕葛馨寧隨身佩戴了很長一段時日,最近這幾個月卻一直是韓五手中的裝飾。穆小將軍等人對此物好奇已久,只無人敢於開口詢問。
它看上去實在太過尋常,很難想象見過無數珍寶的韓五會將它放在眼裡。衆將領對此作過無數猜想,卻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於是一衆將士暗中傳說,生出了種種傳言,其中流傳最廣的一種,是說韓總管有心學武,苦於身體孱弱,又放不下面子來跟士兵們一起操練,只得拿一件女人用的小匕首,來寄託自己的軍旅情結。
不過,這些話自然是不能被韓五聽到的。
這會兒穆小將軍看見韓五依舊在擺弄那柄小匕首,禁不住露出了鄙夷之色。
韓五擡起頭來,看看天色,皺眉道:“這個時辰,外面怎的沒了動靜?”
穆小將軍忙道:“來這兒上戰場的士兵,都是已經操練過幾年的,不在乎這一兩日,倒不如讓他們養精蓄銳,等到明日放手一搏!”
韓五聞言,眉頭皺得更緊:“不差這一兩日?開戰的時候,是不是也不差一兩千條人命?”
穆小將軍被他目光所懾,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許久才囁嚅着道:“不過是休息一天,不至於吧……”
韓五冷哼一聲,怒道:“不進則退,易放難收。你自幼在軍中歷練,連這點都不懂麼?”
穆小將軍見他真生了氣,慌忙起身陪笑:“下官這便去約束他們就是……”
“不必了!”韓五截斷了他的話,臉色陰沉得可怕。
穆小將軍頓時手足無措。
韓五冷笑道:“爲將帥者,令出必行、言出必賤,萬不可更改!你既吩咐了不必操練,此時又食言而肥,這不是明着告訴他們,主帥的軍令,也是可以朝令夕改的麼?”
穆小將軍沒法子,只得連連稱“是”,卻在韓五看不見的角度,咬牙咬得連臉都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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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五沒有再理會他,出了大帳,便徑直往自己日常歇息的帳篷裡去了。
漠北地處偏遠,十分艱苦。韓五雖是督軍,帳篷卻也極是簡陋,除了地上一套簡單的被褥之外,便只有一張矮桌正對着門口,上面亂糟糟地堆着些筆墨紙硯等物。
韓五擡手將地圖和一些奏摺拂落到地上,攤開一張白紙在桌上鋪平,盯着看了很久。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只得起身點燈,隨後仍是坐回桌旁,看見硯上的墨跡幹了,他又不得不重新磨墨。
然後,照舊呆坐。
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後,他用筆尖蘸滿墨汁,懸在紙張上方,卻遲遲沒有落筆。
直到一滴濃稠的墨汁低落在紙上,他才下意識地順着那墨汁的痕跡,胡亂落筆。
出現在紙上的,是一個女子的側影,身段纖瘦,弱不禁風。
片刻之後,紙上的身影已經十分清晰,從髮絲道到指尖,無一處不具神韻。
筆尖不由自主地移到畫中人的腮邊,韓五的手卻頓住了。
她的眉眼、她的笑靨,時時縈繞在他的腦海中,即使在夢裡也能清晰地描摹。
可是落筆時,他卻總是猶豫,生怕這一筆偏了纖毫,紙上出現的不是她本該有的樣子。
於是這一副側影圖,畫了無數遍,卻沒有一遍畫得完整。
守夜的士兵開始巡邏的時候,韓五將那張紙捲起來,澆上一點燈油,點火燒了。
重新在桌上鋪滿紙張,落筆再無半分猶豫:“臣韓恭啓:邊關戰事平順,蕩平敵寇指日可待……”
一口氣寫滿一張書箋,韓五發泄似的狠狠將筆摔到桌上,濺起墨汁無數點。
桌子的一角下面,堆着十餘枚極小的竹筒,旁邊是一些薄薄的小紙頭,全是空白的。
韓五皺眉看了一眼,本欲起身,最後卻還是拈起一張薄紙,提起另外一支筆,胡亂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拿到燈上烘乾,隨意卷一下塞進了小竹筒裡。
這些事情做完,外面早已是黑漆漆一片,鴉雀無聲了。
韓五走到帳前站了許久,最終還是長嘆一聲,走了回來。
最後的決戰應該就在這幾日了。如果戰事順利,不久之後當可班師回朝。
一轉眼離京已有數月,不知道京城裡是不是一切如常?
那個時常犯蠢的笨女人,不會給他惹出什麼禍端來吧?
躺在帳中聽着外面的風聲,韓五照例久久難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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