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山莊, 地牢。
陰冷暗黑的地牢裡,散發着血腥腐朽的味道,由於這裡常年見不得陽光, 不少喜歡黑暗的東西在這裡肆無忌憚的滋生着, 比如說老鼠, 蟑螂, 再比如說, 背叛跟死亡。
正是在這烏雲罩頂,時間都彷彿停滯的時刻,“哐當”一聲, 地牢上笨重的鐵門被人推開,常年不見的陽關照射進來, 讓無數瀕臨死亡的囚人都擋住了眼睛, 待適應了光線, 張大的嘴巴卻再也合不上了。
進來的是一個女子,一個容貌傾城, 風華絕代的女子。
更有甚者,女子身着一身鮮紅的嫁衣,滾金的荷葉鎖邊,精細的雙面蘇繡,赫赫然將一副百鳥朝鳳圖鑲在了裙襬上, 此刻隨着她優雅的步伐, 一步一蕩, 步步生風,
中間有幾雙骯髒猥褻的手伸出來拽住了她的裙裾, 她慢慢回首,衝着那些人嫣然一笑, 媚眼如絲,雙脣似血,便有無限的風情散發出來,使得那些人瞬間呆若木雞,流着口水放掉了手中的裙角。
她似乎對那些□□裸的猥褻的目光毫不在意,她始終端握着雙手,優雅緩緩的走過那條狹窄的牢道,直到路的盡頭,放停住腳步。
在她對面的是一個被鎖鏈拴住的血污男子,仔細望去,卻有兩個狼牙刺直直的穿透了他的雙肩骨,生生的將他釘在了牆上。
“楚天……”她走上前,細長柔嫩的手指輕輕的擡起男子的臉龐,紅脣輕啓,聲若流鶯。
男子慢慢的擡起臉,一片慘白,嘴角還留着殷紅的未褪去的鮮血,只是那雙黑如深夜的雙瞳,裡面依舊閃着無邊的琉璃光,在擡頭看到她的那一刻,絲毫沒有吃驚,反而臉上浮起邪佞的笑容。
“夫人,你來了?”
慕容櫻那修養甚好的臉龐,在聽到“夫人”這兩個字時,再也掛不住笑了,她憤憤的甩下衣袖,隱隱的恨意便再也藏不住了,盡數透了出來。
“葉楚天……你可還記的這身衣服?”慕容櫻在他的身前轉了個圈,完全貼身的嫁衣更顯她腰身如柳,雙乳似峰,此刻那張傾倒衆生的臉龐浮上近乎於變態的笑容:“這可是錦繡坊出的嫁衣,一百多個繡娘齊心完成的,由於極費心力,一年只出一件呢,據說,很多王公大臣的女兒出嫁都搶不到,不是麼,還是天弟愛惜我,爲我不惜千金買來這嫁衣呢……”
“我怎麼會不記得……”葉楚天嘴角含春,笑的很是曖昧,他慢慢的移向她的耳根,雙肩後面的狼牙刺是一片血肉模糊。
“我怎麼會不記得呢……櫻姐姐可就是穿着這身嫁衣與我拜堂成親,夫妻同心,共飲下交杯酒的呢……”
“哦,是飲下那杯有毒的交杯酒……”葉楚天湊在她的耳根上,吐出的熱氣掃到她的臉上,曖昧而又邪魅……
“你早就知道了?呵呵,不愧是我的天弟,我的夫君,即將上任武林盟主啊……”慕容櫻似乎有些驚訝,很快便被浮起的笑容掩了下去。
“這可不能怪我,你的劍法如此駭人,如若不下些毒,試問這江湖上有誰能經得住過我們新晉武林盟主的一劍呢……”慕容櫻把弄這長長的紅指甲,眼底的恨翻江倒海,即將決堤了……
“呵呵……”葉楚天慘白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動怒,反而是笑的風輕雲淡:“你不必向我解釋,成王敗寇,沒有人比我更懂這個道理了……”
“葉楚天!”慕容櫻終於再也笑不出來了,她看着眼前這個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卻依然坦蕩無比的怪人,憤然出聲:“你怎麼可以如此的無動於衷,這些年你喪心病狂追求的名利地位,被我這麼輕而易舉的毀掉,你怎麼可以如此的毫不在乎!”
“很簡單……”葉楚天猛然咳了幾聲,嘴角驀然涌出一股鮮血,淹沒了原先的血漬,順着下頜滴到了滿是血污的白衣上,但是他此刻依然面含陰笑,絲毫沒有半分的惱意。
“很簡單,因爲那不是我最終的追求,而你……毀的也不是輕而易舉……”
“你……”慕容櫻伸出手,卻又緊緊的握成拳頭:“很好……很好……這些年,我終究沒有看走眼……”
“我勸你還是快一些交出玉茗山的內功心法,也免得少受些皮肉之苦……”慕容櫻看向葉楚天,這麼多天過去了,他身重劇毒,又日夜遭受非人的酷刑,原先俊美清冷的臉龐已經快沒有人形了。
可是他身體裡卻有股不知來自哪裡的,高高在上的氣度。仿若早已動覺了人世間一切黑暗,醜陋,然後就那麼高高在上的,甚至帶着些憐憫與嘲笑的,看着那些折磨他的人……
“是葉振仲找你當說客的麼……呵呵……好個大義滅親,一舉兩得……”以前葉御風總說他是野種,是路邊撿來的野狗,他都沒放在心中,原來,葉御風是一早就知道,他只是葉振仲路邊撿來的一個工具而已……
拋開這些年他賣命爲葉振仲蒐集的各家心法秘訣不說,葉振仲只要把這些事都推到他的頭上,然後當着江湖上所有的人清理門戶,自己撇的一乾二淨不說,這一大義滅親的舉動,就能爲他贏得江湖上無數人的尊重。
接着他葉振仲便更可以順理其章取代他,登上武林盟主的寶座。
多好的一副牌啊,他都不禁爲他叫好。
“我勸你還是早點招了吧……”慕容櫻眼眸中有些東西暗暗流動,她低下頭,咬着嘴脣:“不然,再過些日子,他就會着急所有的江湖人士,開你的□□大會,然後……”
“然後,再當着所有的人的面一劍結果了我麼……”葉楚天擡起頭來,許是說久了話,身體有些支撐不住了,臉上的汗簌簌而落:“你該不會天真的以爲,我招了之後,結果就會改變麼……”
那些汗水落到地上時,已經被染成了紅色,落到慕容櫻的腳下,觸目驚心。
“葉楚天,事到如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對我慕容櫻可曾有過一絲的真心?”
面對慕容櫻的質問,葉楚天輕輕的擡起頭來,此時此刻,他忽然想起那抹黃色的身影,上次她將劍刺穿他的肩膀後,也曾顫抖着問過他這句話,然而卻被他斷然的否決了……
只有在想起如劍的這個時刻,葉楚天的眼中才散去了所有的光芒,變得黯然灰敗起來……
“你回去吧,我對你有無真心,你到最後不都成了盟主夫人麼……哦,現在葉御風怎麼稱呼你……”
“櫻妹妹?還是……小姨娘?”葉楚天在慕容櫻憤恨的眼神中笑的甚是爽朗:“呵呵,你成了葉振仲的小妾,我還真想看看葉御風的臉是什麼表情……”
我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慕容櫻拖着長長的裙裾,一步一步的踏在陰暗的地牢裡,她緊握着雙手,卻制止不住發自內心的顫抖。
慕容櫻輕輕的呼出一口氣,在想,她……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呢……
當初慕容山莊一夜之間被毀,全族上下八百多口人沒有留一活口,父兄被害,孃親上吊自殺,她瞬間從慕容山莊的千金大小姐淪爲寄人籬下的的孤女。
可這一切還沒算完,就在她最痛不欲生的時刻,上蒼將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送來了——她從小心屬的葉楚天竟然心心念念是別的女人!
這是多麼天大的一個笑話啊,想她慕容櫻是何許人也,慕容山莊嫡出的千金大小姐,貌美傾城,名動江南,洛河邊不知道有多少青年才俊爲一睹芳顏從早春守到寒冬,可是她都不爲所動,她一心惦念便是那個從小眼神陰厲,誰也親近不了的葉楚天。
可是當她娘將她託付給葉楚天的那晚,她一身喪衣的追出來,看到了葉楚天在月光下,眉眼溫柔的在安慰那個女人。
在他的口中,她慕容山莊上下幾百口的人命竟成了那麼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爲的只是讓那個女人能稍微的舒心……
慕容櫻覺得,她的世界在那一瞬間轟然倒塌,拜月光下那對男女所賜,她以前所看到的,所擁有的,所信以爲真的東西,都在那一刻,轟隆一聲,全部倒塌……
女人就是這麼一個神奇的生物,你以爲奪取了她的所有,你以爲她一定絕望的痛不欲生了,可是她卻能在鮮血淋漓中含着笑重新站起來,並且能以你不能想象的生命力挺下去……
慕容櫻對抱琴說,她並沒有一無所有……她擁有的恰恰是這個江湖上最厲害的,最殺人不見血的武器,那就是她的那張傾國傾城的臉……
這果然是江湖上最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而且還能老少通吃……不論多大歲數,不論是臭名昭著的尋花賊還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只要是男人,都抵不住她一身的香肉軟軀,逃不出她的鮮紅石榴裙……
而她的小姨丈葉振仲自然也不例外……
要不然,你以爲她一閨閣女子怎麼知道無情谷在找神仙草,怎麼又能輕而易舉嫁禍到如劍那個賤人頭上……不然,她爲何又知道葉楚天背地裡做的那些事,然後順手推舟的讓牡丹姑娘吊死於長生閣,讓冷公子的血書出現在那個賤人面前……
每每她在那個老男人懷中惡心的要死的時候,只要想到能讓如劍那個賤人痛不欲生,碎屍萬段,她都能咬着牙含着笑承歡於那個老男人……
可是在葉楚天面前,慕容櫻還是嫩了點,最終無疾而終,當她一身鮮紅嫁衣走出地牢時,在突如其來的陽光衝擊下,看着急急的奔過來的抱琴,再也支撐不住,緩緩的暈死了過去……
江北的事情,遠在南疆百花谷的如劍一無所知,她現在正一門心思的撲在看病尋人上,除了偶爾蘭玉麟的聒噪與膩人稍稍讓她頭大,日子還是過得很是平靜與舒心。
只是這平靜與舒心也沒有持續很久,便被一個相熟的人給打破了。
如劍在燈下仔細的觀察牀上昏迷不醒的人,轉眼看看在旁邊無所事事的一人一鴿,眉頭深蹙。
“你可知道他是誰?”如劍捏了捏眉心,擡頭焦慮的問:“幽香?”
“知道一點啊”幽香擡頭,逗着肩膀上的紅眉,愛答不理的瞅了瞅牀上半死不活的人,看向如劍:“那個,還有救麼?”
燈光面前,幽香如劍面對面而站,一個如臨雪的紅梅,一個如滴露的幽蘭,俱是黃衣飄飄,渾身上下透着修飾不來的靈氣。
如劍轉了一下針,針頭上的顏色由紅變黑,卻發出一陣奇異的香氣。
幽香的鼻子動了一下,努力回憶着:“好熟悉的香氣。”
如劍疾步走到牀前,翻開病人的眼瞼,又按住他的脈搏。眉頭越蹙越深。
幽香依舊抽動着鼻子,喃喃道:“這香氣,我絕對聞過,如劍,我絕對聞過。”
如劍輕聲開口:“是五花散的香氣”
“對了,那間茶館,就有過這樣的香味。”幽香拍着腦袋:“可是當時已經把毒排出來了呢”
如劍走到桌前將針包起來,扶了扶耳邊的碎髮:“是連環毒,五花散只是個開頭,他的體內還有夜來香,如夢醉,一系列的毒藥都按時按量的進入他的體內……看來,他的仇人是要置他於死地不可了”
如劍沉靜的分析:“能夠掉調動這麼多的武林人士,又能下如此致命的連環毒,必定武林地位不低。”
幽香聽了她一堆的分析,不耐煩的走到牀邊,使出吃奶的勁啪啪的拍着病人的臉:“喂,醒醒!醒醒!你聽到了嗎,我可沒那麼大能耐給你下那麼多毒哦,死了可別怪我!”
她手勁極大,那人慘白的臉上立即出現幾個巴掌印,看的如劍都直皺眉頭。
“不過,到底有沒有救?”幽香拍了幾巴掌後,見確實沒反應,索然無味的收手。
空氣中瀰漫着五花散甜膩的香氣,她與如劍出奇一致的呼吸聲瞬間被淹沒在裡面。
“有救”最終,如劍緩緩開口。
“算他命大,遇到了我,帶他找到了你。”幽香輕輕的吐了一口氣。
如劍上前翻了翻病人的眼皮,眉頭輕皺:“有些麻煩,幽香,我最後問你一句,你可知道他是誰……”
“我知道。”幽香站起來,走到牀邊,像是上癮似的,又拍了那人幾巴掌:“不就是無情谷的少主……段無心麼!”
是夜,給段無心施完針,如劍疲憊的出門,便看到了立在月光裡的那一人一鴿的身影……
“幽香……”如劍上前,輕輕的抱住她,聲音有些哽咽:“你都去哪了,你知不知這些天……我有多想你……”
“段無心怎麼樣了?”幽香轉過身來問。
“我只能暫且保住他的性命,至於他體內的毒素,積累太久了,急不得。”如劍擡起頭:“幽香,你怎麼跟他攪在了一起……”
在無情谷裡,如劍就以已經深知段無心的厲害了,那氣度,那劍法…雖然他言語甚少跟她也沒怎麼交流,如劍多多少少還是能感覺出來的,別的不說,之前被段無淚下了藥,卻依然能在葉楚天的劍下活着逃出無情谷的,這個江湖上恐怕沒有幾個人了……
“那冰塊沒事就好,先不說這些……”幽香煩躁的一揮手,有些話最終不吐不快:“如劍,你知不知道整個江湖上都亂成一鍋粥了……”
“嗯?你是指……”
幽香煩躁的扯了扯頭髮,看向如劍的眼光有些異樣:“本來有些事情,戰歌是不讓我告訴你的,可是如劍……你真的不知道麼……葉楚天出事了!”
玉茗山的情報網本來就四通八達,再加上幽香平日裡負責管理送信的信鴿們,所以,自小她對江湖上的事情可謂是瞭如指掌,現在,葉楚天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全江湖上都炸開了鍋,她玉幽香想不知道都難。
幽香看着站在原地呆若木雞的如劍,心一橫,所幸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比如說,葉楚天如何在大婚之夜遭了新婚妻子的算計,如何被打入了地牢而身無還手之力,然後他以往在江北做的那些壞事如何一夜之間被披露出來,葉振仲如何在那麼多江湖人士之前大義滅親等等……
“你說……什麼?慕容櫻她……”如劍心內翻江倒海,臉上已經全無血色了……慕容櫻不是還懷着他的骨肉麼,爲何一夜之間成了這樣……
“哎呀,你先別管什麼慕容櫻不慕容櫻的了……這事情一看就是個圈套啊,不然爲何在他被打入地牢的第二天,他之前所幹過的壞事就全都暴露了呢……而且當時爲了參加他的婚禮,所有有頭有臉的江湖人士可都聚集在護龍山了……這下好了,不炸成一鍋粥纔怪呢……”
幽香一看如劍的臉色不對,就把過幾日要在所有江湖人士面前公審葉楚天的話嚥了下去……
“玉爺爺早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他是斷然不會出面的,而且,縱然是背後有人搗鬼,那些爆出來的喪盡天良的惡事,的的確確是葉楚天做的,哎…這些年玉爺爺只不過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不過我們的葉師弟卻是個有骨氣的人,從始至終從來沒爲自己辯解半句……更始終沒提玉茗山這三個字,我看他從一開始就打算自己扛了,根本沒有要拖玉茗山下水的意思……”
幽香見如劍不說話,自己一個人仍然喋喋不休,這是她們從小相處的方式,幽香外朗,如劍內向,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幽香自顧自的說,因爲她知道,如劍一定在仔細的聽她說的話。
“我倒是對他做的那些事情無所謂,我不是什麼聖人,我也不認識那些所謂江北的門派,我只認識我們的葉師弟,雖然他入門晚,脾氣性格又古怪的要命,可是他對你卻是真的上心的,別的不說,上次你生病的,他可是真的坐在門前不吃不喝,看着那顆合歡樹一動不動的呆了七天……如劍……”
“你不要說了。”如劍輕咬着嘴脣,緩緩的擡頭,臉色慘白,眼中卻很是堅定。
“如劍?”見到如劍這樣的神情,幽香最吃驚不過了,她可是最瞭解如劍對葉楚天的心思的人……
“幽香,我跟他已經一點關係也沒有了,我們兩個早就生死不幹了。”如劍擡起頭,眼眸中無悲無喜,一片坦然。
是啊,自從上次那刺穿他肩膀那一劍之後,如劍便已經看開了,她與他,是真的註定無緣了,以後兩人分開,各自走各自的路,生死不幹,各安天命……
“生死不幹,各安天命……”幽香輕輕的重複這幾個字,心內驚訝,如劍該是受了多麼大的內心煎熬,才說的出這八個字:“如劍……你真的放下了麼……”
如劍聽了這話,輕輕的垂下眸子,聲音清冷而又堅定:“你還不瞭解我麼,我說的出便做得到……”
是啊,幽香點頭,她怎麼會不瞭解如劍,從小如劍就性子安靜,就像一汪清水一樣,從來對別人都是遷就的無害的,只是,她也有如水一般的韌性,凡事只要她拿定了注意,便會一門心思的朝着目標行動,百轉千回,絕不退卻,是任誰也改變不了的……
幽香在心裡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往日神采飛揚的眼中閃過一絲落寞,如劍,你,我,還有戰歌與葉楚天……我們四個,怕是要真的各安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