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長舒一口氣,腿一軟,頹然跌坐在木凳上。他才察覺到冷汗沁溼了衣衫,平日那副智計多端的模樣早就不知道拋到哪裡去了。他後知後覺手腕被燙到的地方有些發痛,正躑躅間,史畫頤拔下鬢間一朵冷玉珠釵,貼上他的手腕,冰涼的觸感讓沈竹晞倒抽一口冷氣。
鄧韶音瞭然地笑了笑,也不多言,扯過那紙卷就看起來。他只看了一行,陡然面色大變:“你收到的是這個?不對啊,這和我瞭解到的完全不同!”
沈竹晞道:“我覺得這應該是真的,這本來也不是給我的,是湄姑娘給紀公子的。”他當下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他和陸瀾如何助攻復活了紀長淵,紀長淵又講述了什麼樣的故事,以及和史畫頤等人在涉山農莊深處和雲寒衫的交涉、對戰,只略去了先前和陸瀾不歡而散的一節。他特意強調了那幢石房子下面隔着琉璃的奇怪景象,着重感慨:“你說哪些人到底是死是活?可真是太奇怪了!”
“你說蘇晏想要殺你,然後你重創了他?”鄧韶音卻沒有接他的話,只是咬牙切齒地說出“蘇晏”二字,神色十分古怪,“然後你還沒能殺得死他?”
依照他對蘇晏這個十惡不赦之人的瞭解,對方平生壞事做盡,唯獨沒有試圖傷害過擷霜君,就連七年前的那次誤傷,都被以難以想象的代價彌補了,他實在不可能在擷霜君處於弱勢時,還對那人動手。
不過,不管蘇晏是怎麼想的,這種惡人還是早些死去爲好,既然擷霜君是目前唯一可能重創甚至殺死他的人,還是……就這樣誤會吧。鄧韶音打定主意,又想起來一事:“你先前遇見山間的那些村民,是什麼症狀?”
史畫頤搶先將具體情況描述了一遍:“那些人忽然變得力大無窮,死去之後,身體裡都沒有鮮血。那時候蘇晏與我同行,他說要儘早將毒素還未擴散到全身的村民殺死,我殺死他們的時候,那些村民的毒素基本才擴散到雙臂。”
“蘇晏說的?”鄧韶音脣畔勾起冷笑,“蘇晏的話怎麼能信?”
史畫頤一霎臉色蒼白,因爲面紗阻隔,另外兩人都沒發覺。她心底涌現出一種可怕的猜測,如果蘇晏是在騙她,而她屠戮了這麼多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村民……她禁不住全身劇烈發抖起來。
鄧韶音仍在追問:“靖晏軍裡的疫病現在還沒有解藥,也是要在毒素擴散到全身之前將感染者殺死。類似這種嚴重的病並不多,同時大規模傳染開的更少。史姑娘,你能再具體描述一下那些村民的症狀嗎?”
史畫頤努力回想,描述道:“其實我之前已經基本說清楚了,就是那些村民忽然變得力大無窮,被擊倒後,雙臂高腫,裡面都沒有血液流動,而且全身上下也沒找出什麼創口,肯定不是外力導致鮮血流失的,定當是中了毒。”
鄧韶音似乎臉都裂開了,驚奇連連:“忽然變得力大無窮?”
他思索幾番,搖搖頭:“其實,如果有人單獨設法吸走雙臂裡的血,然後再給人喂下什麼增力的藥丸,也是可以這樣的……”他越說越輕,一頓,“但願是我多想了纔好。”
沈竹晞察覺到史畫頤在旁邊微微發顫,卻仍舊強自剋制住,心中微生憐意,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扯過紙卷念起來:“湄姑娘在這上面說,凝碧樓暗中蓄謀要創立一個新的中州——這是什麼意思?她說的語焉不詳,難道是指何昱有意取代文軒帝,成爲新的帝王嗎?”
鄧韶音面色一變,低聲:“好大的野心!”
沈竹晞這纔想起面前這位是掌握軍事重權的靖晏少將,也是廟堂中人,連忙一擺手:“我只是胡亂猜測。湄姑娘似乎有所顧忌,說得也不清楚。”他撇撇嘴,繼續念,“信上說,殷神官被關押到休與白塔之下,是爲利用不淨之城的力量磨蝕掉殷神官的血脈力量。休與白塔方圓百里空空蕩蕩,沒有生靈可以進入。以及,湄姑娘讓紀長淵到這間小酒館來,似乎是有什麼東西要交給他——”
鄧韶音一直靜靜聽着,這時劍眉大幅地一顰:“你說神官的血脈?”
沈竹晞料想他還不知道皇天碧鸞的事情,於是隨意打了個哈哈帶過去:“興許是指他們平逢山一脈都是術法高人吧。”他手指攥緊了紙卷,喃喃,“上面居然說,凝碧樓要對阿槿動手?就因爲阿槿是陸瀾的徒弟?”
鄧韶音冷笑,雖然從沈竹晞口中得知那位陸公子並非導致汝塵小鎮覆滅的元兇,他對那人的印象一時半會仍無法改觀,哼了一聲:“都不是什麼好人。”沈竹晞一哽,三人都緘默下去,一時間相對無話。
沈竹晞終於坐不住了,起身到櫃檯端了碟早點過來,讓辜顏用喙試了毒,就着熱茶吃了:“怎麼就我們三個人,其他人呢?”
鄧韶音煩躁不安地用手叩擊着桌面,他從軍中抽身,要在找到林望安後立刻帶他回軍中,不可久留。他心中隱約有微妙的不祥預感,可是細細探究,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就在那團迷霧似的感覺越發清晰的時候,沈竹晞卻忽然打斷了他的思緒,大聲說:“少帥,你爲何要給沐餘風求情?這樣的人,殘害殷慈,死了最好!”
鄧韶音眯起眼睛,狹長的眼中冷光如電,直言不諱:“我不是爲了他求情,是爲了他父親——從前的沐老將軍。”
他說:“或許外人看起來,沐老將軍也不過是對我有知遇之恩,將我從兵營的最底層提拔出來,當了一個親兵,後來便對我不聞不問。可是我自己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光是他把我拉出來的這第一步,就需要極大的睿智與勇氣。”
說到這裡,鄧韶音撩起半邊頭髮,沈竹晞一直奇怪他爲何有半邊頭髮是垂落下來、遮擋住額角的,這時定睛一看,便哇地叫出來,他額角烙着一塊深黑的黔印,居然是犯罪之臣打在臉上的刺青!
鄧韶音指骨咔咔作響:“我祖父是前朝將軍鄧薦寒,就是自己被誣謀反、子輩被誅、三代刺字發配的那位。”
沈竹晞覺得這個名字好生耳熟,半晌,奇道:“薦寒果?你祖父和藥醫谷有聯繫?”
鄧韶音坦言:“祖父是藥醫谷上一任谷主的愛人,可是那位谷主卻並不是我的祖母。但在我被刺字發配之後,她還是歷經輾轉出手救下了我。我本來該在藥醫谷長大,可是她很快就去世了,藥醫谷的傳統——直到找到下一任谷主、對方上任前,谷裡除了看守書籍的老者,便不能再留人。”
“如此,我被趕了出來,流落街頭,因爲是罪臣之後,不能入朝爲官,亦不能從軍。”他晃了晃頭,彷彿要將那些不愉快的慘烈回憶從腦海中甩出去。他沒有明言,沈竹晞也能猜到,一個孱弱孤苦的少年人,在亂世烽煙中要獨自存活下去,是何其的艱難困苦。
沈竹晞問:“然後沐……沐老將軍把你從最底層拉了出來?”
鄧韶音點頭:“我那時候已被拒絕過很多次,決計沒想到真的有人冒着丟失官位的風險來幫助我這個罪臣之後,而事實上,他把我帶入新兵營後,也沒有不聞不問,而是一直對我言傳身教,隱隱然將我當作接班人來培養的。”
“國士遇我,國士報之——雖然我對他其他許多方面都不贊同,但他這一條性命,我卻是一定要盡力爲他保全的。”鄧韶音揚起劍眉,“不過他權柄已失,沐餘風也被懲處,再掀不起什麼風浪。”
“而我與靖晏軍,如今也是舉步維艱,在岱朝的局勢算得上內憂外困並存。幸而我們內部還是鐵板一塊,上下一心,不曾有絲毫分歧。”鄧韶音微垂着頭,語聲隱有傲然,聽起來卻十分沉鬱,“奪朱之戰後的這七年,文軒帝曾數次忌憚我功高震主,更兼手握重權,試圖將靖晏軍和我本人割離開。”
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迸出來下面的話:“爲此,他甚至不惜採取一些極端手段——四年前,在棹城叛亂時,我率靖晏軍去平叛,在回來的路上便被自己人阻殺。靖晏軍毫無防備,心寒齒冷之下,便有不少人就這樣……離去了。”
他低聲道:“後來,靖晏軍衣衫染血、疲憊不堪地日夜行軍到了棹城通往京城的門下,守門者卻得到了上面人的指令,沒有給我們開門。”
沈竹晞駭了一跳,脫口而出:“太過分了!怎麼能這樣呢!”
鄧韶音顯然有感而發,渾身顫抖,強自鎮定着說完了下面的話:“後來我們糧食將盡,不得已便只能強攻城門,與昔日同儔同室操戈,在奄奄一息將要倒下前,終於進了城。而文軒帝眼看局勢無法更改,便情態一轉,壓下了關城門的消息,更是大肆賞賜靖晏軍上下,營造出君臣和融盡歡的虛假景象。”
他聲音漸漸低微下去,將臉埋在手心裡,不動了。
沈竹晞默然,一時心中憤慨難當,他素來不涉足也不關心政局,實在是沒想到岱朝已經頹圮到了這種地步。正要說話,忽然看見對面鄧韶音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聽自己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