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撇撇嘴:“先不論阿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還有啊,京城那些人明明知道隱族入侵,卻還是跟沒事人一樣,就連靖晏少將都沒有加緊派兵防範,這也太蹊蹺了。”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在亂世將至時苟且貪安有什麼稀奇?”紀長淵毫不留情地譏諷道,神色忽然變得怪異,尖尖的下頜揚起如劍,“你……”
他抱劍的手臂緊了又緊,忽然眉頭緊蹙,突兀地問了一句:“擷霜君,你是真忘記了還是裝作不知道?”
他微微冷笑:“當年你是最早在南離觸碰到真相的人之一,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
紀長淵看沈竹晞還是搖頭,嘆了口氣,續道:“還記得墮天之戰嗎?就是南離古寺前的那場戰役,幾乎消滅了隱族的絕大部分精銳,那之後,餘部潰退入南離古寺,企圖憑藉敦與神獸的力量負隅頑抗。”
他微仰着頭,前額微微晃動,彷彿纖細的脖頸支撐不住腦袋的重量:“在墮天之戰裡,死去的最後一位隱族的大將叫作時鳳翎,他在被殺前用血下了一個詛咒——隱族在八年之後必將歸來,而國壽之後,再過了七月十五的紅蓮夜,就滿八年之期了。”
他說的這些,沈竹晞聞所未聞,不禁大爲愕然,轉向陸棲淮看看,同樣是一臉茫然。他心中轉念一想,有些嗤之以鼻:“一個死去敵人的詛咒怕什麼?他活着不能勝過我們,難道死了就可以?”
紀長淵皺眉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冷如鋒刃,讓沈竹晞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他冷然道:“隱族原本便是依靠術法立族,三千多年前的一個詛咒,讓中州至今不得安寧,何況這個八年的期限,據前任天官缺一老人推算,確有其事。”
“缺一老人?”沈竹晞萬分震驚,陡然想起在朱紫樓的那場問話,他那時還覺得對方是刻意故弄玄虛,不久後,這位老人便被蘇晏的羣屍殺死。他知道天官的推算是什麼分量,便努力回想當時的場景,忽而一愕,“不對吧?就算是缺一老人所說的也不一定靠譜!他當時跟我說,說阿袖在京城的南面,還說……”
他一跺腳,恨恨道:“還說陸瀾不屬於人世!”他擡手捏捏陸瀾的臉,將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皺眉,“陸瀾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在這裡,不知道那缺一老人說這話是何居心,或許那老者是假冒的天官,根本就不靠譜!”
紀長淵一時也靜默下來,似乎無話可說,良久,他才微微搖頭,有些不耐煩地用劍鞘拍了拍掌心:“總之就是這樣——誰說活的人不能勝過我們,死了就不能了?你難道不知道隱族人全都死了?那些冥靈軍團更不知道要難對付多少倍。”
“全都死了是什麼意思?”沈竹晞僵直着身體,說。他下意識地側身看陸棲淮,身邊人神色清淡地向他一挑眉,並沒有什麼異常反應。
難道是自己幻聽了?沈竹晞敲敲額頭,正要發問,卻被紀長淵不着痕跡地別開了話題:“好了,擷霜君,在國壽之前,我們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沈竹晞頓時來了精神:“什麼事?”
紀長淵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拂袖一捲,沈竹晞這纔看清楚,他長衫如觸手般捲過來的,居然是先前的那截斷手!青衫少年大駭着後退,被陸棲淮按住,附在耳邊低聲到:“沒事的。”
紀長淵凝神看了那斷手半晌,忽然二指卡住自己右腕,咔咔連聲,居然生生將自己的手扭斷了下來!他出手極是乾脆狠厲,斷腕處如同利刃削過,血凝滯了一剎才噴薄出來。他將那另一隻手靠在斷口,用力擠壓,白骨森然間,清晰可見骨節慢慢蜿蜒着長好,除卻那一圈裸露的傷口,居然好像這隻手本來就長在那裡一樣!
他用腳一踢地上本來屬於他的手,到了些藥水化乾淨,扭扭手腕,先開始有些滯澀,後來便活動自如,甚至能穩穩地握起沉重的望癡長劍。紀長淵從胸臆裡吁了一口氣,了卻一樁心事:“總算換回來了,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這本來是我的手。”紀長淵如是道。
他講話向來陰沉癲狂,鮮少有這般心平氣和的模樣,似乎一時微微有些悵惘,卻並非很重,只是淡淡地嘆息了一聲。
“陸棲淮,你先前不是讓我解釋一下嗎?”他漠然敘述,“我在水底下看見了自己被封印的一截舌頭——在我死之前,用一種奇藥將所有生理能力凝結在舌尖,所以我找到了舌頭,便可以說話了,全身的骨肉也在一瞬間恢復如常。”
“水底下原本一定長着某種東西,卻被人全部改動過了,只剩下桃紅色的瘴癧——這種瘴癧原本致死,現在卻被減輕了很多。”紀長淵微微聳肩,“而那朵水色蓮花和透明的人影,是睞修煉的一種法門,方纔或許是睞自身不穩定,所以遭到了反噬,和這兩樣一併被消滅了。”
“呵,何昱將我大卸八塊封印在這裡,大概是沒想到我還有完整走出來的一日。”紀長淵笑起來,整張枯槁瘦削的臉上充滿涼意,“他的目的是……”
然而,接下來的話語忽然被凝結在舌尖!
紀長淵面色大變,奮力地挪動嘴脣想要說話,然而每一個字眼都像是被鎖在脣齒間,發出的是虛無的氣音,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的上下脣吸附在一起。他心一急,提起一口氣斷喝:“這怎麼回事?”
他定了定神,繼續說道:“他的目的是……”剩下的話語盡數倒翻入脣舌中。
這樣幾番一來,沈竹晞看出來了,他並非是不能說話,只是說到有關何昱的關鍵內容,就忽然被噤了口。陸棲淮在身側微微蹙眉,走過去擡手扳正他下頜,看了一眼:“沒想到何昱還留了個後手?你平時說話無礙,只是講到與他相關的內容,便不能再講話。”
紀長淵拳頭握緊了又鬆開,骨節咔咔作響,彷彿在壓抑着心中的某種情緒:“呵,他作得,旁人便做不得?”
沈竹晞好心提醒,語調迫切:“紀公子,你可以寫下來,用劍刻畫在地上。”
紀長淵面露異色,注視了他許久:“我不會寫字。”
沈竹晞大皺眉頭:“你先前不還唸詩來着?怎麼不會寫字?”
“我自小是藥人,被父親……被那賤人羈押在房屋裡練劍,沒有人願意同我接觸,也沒有人教我讀書寫字。”紀長淵背過去,高聳的雙肩微微顫抖,他的聲音很尖利,卻帶着不易被察覺的澀意,“至於那首‘四恨’詩,是湄……朱倚湄念給我的,她交給我發音,講解了其中的意思。”
沈竹晞不禁默然,無言以對。他悄然握緊了掌心,卻忽然覺察到有一樣東西硌得掌心發痛,他攤開手掌,定睛看去,是那枚先前屬於斷手、又被陸瀾塞過來的戒指,雕鳳尖利的額羽扎進掌心,點染一點血痕。
“哎,這上面的飛鳳圖樣很熟悉啊?”沈竹晞拉住身旁的友人細細觀摩,拿起來對着日光看,上面雕琢飛鳳的翡翠在日光下如同一汪盈盈碧水,將要融化。他回想着,恍然大悟,“啊,是阿槿,你那個徒弟!我在她手上看到過了!”
陸棲淮關切地問:“阿槿?你見過她了?她好不好?你說的在她手上見過是怎麼回事?”
沈竹晞白他一眼,哼哼道:“你問我這麼多問題,讓我先回答哪一個?”他還待再調侃兩句,看見陸棲淮神色凝肅,也只好收了玩笑的意思,肅容,“她當然好,而且好得很!你一點也不用擔心!”
“阿槿在市場上看重一隻玉鐲,把我的畫像抵押出去,把玉鐲換了回來。”沈竹晞比劃着手上的戒指,翻覆着看,“我記得她那玉鐲也有一隻銜珠的飛鳳,還有一枚硃砂印……啊,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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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竹晞清晰地瞥見,戒指最下方有一處硃砂印,刻着“皇天”二字,刀法古樸秀雅,而有雄渾浩然之氣。他注意到,紀長淵看着這枚戒指,眼神在不住地變換,想伸手觸摸一下,卻又在半空中把手縮回去。
“這真的是皇天?”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終於下定決心伸出手,然而,指尖還未觸碰到戒指的邊緣,飛鳳忽然抖動着碧色的眼珠,尖喙開闔長鳴,噴出一口火焰!紀長淵瞳孔猝然緊縮,立刻探身後退,卻還是來不及——那種火焰一下子席捲上來,將他的手指燃得寸寸焦黑!
“紅蓮劫焰?”他失聲道,眉目間卻沒有多少畏懼,反而喜色浮動,“真的是皇天碧鸞!”
紀長淵茫然地兩眼緊盯着沈竹晞手裡的戒指,猶自喃喃:“這種戒指凝聚着世間最強大的血脈力量,純淨而劇烈,果然並非我這樣不純潔的靈體所能觸碰。”
“皇天碧鸞?那是什麼東西?”沈竹晞從未聽聞這個名稱,頗覺稀奇。他將戒指攤在手心與陸棲淮共賞,來回看了許久,也沒發現什麼門道。
紀長淵將目光投注在他身上,隱約有譴責的意味:“你連這個也不記得了?陸公子也不知道?”他看對面兩人接連搖頭,驀地一拍手,冷冷,“那我就來說說。”
他解釋道:“大概你們都知道不淨之城的由來,是三千年前隱族和岱朝第一次發生劇戰時,失敗的十萬隱族精銳齊齊自刎,魂魄歸入不淨之城,試圖在某一日重返人間。不淨之城有兩個入口,一在敦與神像,一在休與白塔,都是在地底的萬丈深淵處。”
“不淨之城並非實體的城市,而是無形無質、也沒有重量的幻影,漂浮在萬丈地底。那時候,爲了抵禦這種力量,岱朝的開國者,千古的一帝一後就鍛造了皇天神戒與后土玉鐲,將兩族最純淨的血脈和力量塵封於此。這麼多年過去,這兩樣器物早已經是舉國至寶——”他的話被沈竹晞猛然截斷。
“既然這麼厲害,應當鎖在深宮,怎麼會落在這麼荒僻的洛水畔?”沈竹晞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