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棲淮也展顏笑起來,眼裡有細碎柔和的波光,搖頭:“他啊,恐高,幸好不會御風,否則一個人,要怎麼辦呢?”
兩人談話間,汝塵小鎮的建築輪廓已然在望,尖銳翹起的飛檐衝破層雲,隱約浮現。然而,陸棲淮卻陡然在半空中懸停住了。雲袖頗爲疑慮地順着他往下看,眼皮忽然一跳,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祥預感涌上心頭。
下方,已是雲開霧散,天霽氣清,小鎮裡的炊煙搖曳而起,一縷一縷筆直地升入雲霄,空氣中甚至有絲絲縷縷的焦香瀰漫,一派安然之景。
“怎麼了?”雲袖頗爲不解。
陸棲淮按住她,聲音冷肅,眼眸如刀:“那不是炊煙,是火焰!”雲袖悚然一驚,微微踉蹌着俯衝往下,然後纔看清楚,那是一叢一叢沖天而起的烏煙瘴氣,而撲鼻的焦香,是所有在房屋裡掙扎的居民燃燒的味道。下方的火焰將小鎮層疊包圍,灼浪洶涌而上,每一處街道都溢滿了肆意狂漲的火焰,居民被熊熊的火勢圍困着,宛如困獸,層層衝撞,不得解脫,
那一刻,她在也忍不住,伏在陸棲淮身上,咳嗽着乾嘔起來。
陸棲淮似乎微微遲疑,還是擡手輕撫了一下她的背,他霜雪似的手指彷彿有神奇的力量,讓雲袖瞬間平靜下來,卻還是面色煞白,顫聲道:“火勢這麼大,要怎麼救?”
“救不了。”陸棲淮斷然地下了結論,他鬆開雲袖,眉目間忽然漾開來深層的悲憫,“人力終究有限,除非天意成全,否則這小鎮裡的人,怕是都活不了。”
雲袖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可是卻有些不忿他如此看輕生死的模樣,她默然良久,還是忍不住說:“蒼涯,你爲什麼能如此冷靜看這一場烈火?你是不是沒有親眼目睹過大火中生命逝去的淒涼慘狀……”
她忽然噤聲,陸棲淮轉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裡似乎有一把劍在緩緩凝聚,並不鋒利,然而卻是徹骨的冷,讓她忍不住別過臉避開,不敢直視。
蒼涯爲什麼是這般反應?難道自己這句話,猝然戳中了他心底的傷口嗎?底下的熱浪緊迫而來,雲袖微微屏住呼吸,內心只覺得沮喪。她猛然發現,自己對他的過去,竟似一無所知,不知道他有過怎樣的悲喜苦樂,怎樣的牽掛,怎樣的禁區。
“阿袖”,沈竹晞倏然間擡袖覆住鏡面,綽綽畫面被他掩在袖底,他擡頭,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注視着雲袖,一字一句地問,“阿袖,我們是青梅竹馬,應該認識很久了——從前我有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大火?”
“特別是在平逢山。”他補充道。
“南離古寺裡曾有一場大火,那時候你已經……是一縷亡魂了”,雲袖注意到他十分緊張,以爲是害怕,拍拍他安慰道,“沒事的,都過去了,你看你現在好好的。”
“那之前我有沒有做什麼事情?”沈竹晞拂落她的手,神色絲毫不見放鬆。
雲袖微微蹙眉,仔細回想:“那時候太亂,紅蓮劫火一起,我們四散奔逃——”她嘆了口氣,斂下眉頭,“便是那場火,讓我們三人徹底分道揚鑣。”
“那時候殷慈被困在火中,爲了讓林望安回身救他,他……”雲袖欲言又止,長長嘆息,“其實他不那樣做,林望安也會回去救他,然而便是這一念之差,睽違齟齬了整整七年。”
沈竹晞見問不出什麼來,心中對所見到陸瀾剩下一半的引夢內容愈發疑慮,不確定那是陸瀾的幻覺,還是自己確實和他經歷過的。他擡起袖子,重新露出鏡面,擱在桌子上,和雲袖並肩觀看。
“這場火來的奇怪。”陸棲淮凌空而立,手指平放,遙遙感知着下方的溫度,冷然,“冰天雪地裡能燃燒而不畏冰雪的,只有紅蓮劫焰,而劫焰是沒有溫度的。”
雲袖也沉默下來,覺得蹊蹺,在他們一言一語的對白中,空中忽然飄起了絲絲縷縷的雪花,飛旋降落,清寒入骨。然而,那些雪花沒能澆滅火焰,一靠近,反而發出了呲呲的聲音,彷彿油滴進了沸水裡。那些在火海里閻浮掙扎的小鎮居民翹首以盼,看到此景,眼裡的光終於熄滅,頹然絕望地任火海吞沒過來。
地面上佈滿了遷徙的蛇類蟲蟻,躁動不安地四散奔逃,他們頭頂上有一羣一羣的飛鳥掠過,宛如四散開的烏雲。就在那個瞬間,一道霹靂從天而降!
陸棲淮眼疾手快地擡手一把抓住她,並指當胸,來不及結印,只是擡手撐起光幕擋在頭頂,那一道霹靂從身邊掠過,在落到地面的瞬間炸開!小鎮的房子發出撲哧哧的聲響,彷彿有人在往裡面不斷地吹氣。
天色一分一分緩緩地暗淡下來,黑雲四合,瞬間從白晝切換爲黑夜。雲袖與身旁人並肩而立,雙手各扣一枚菱花鏡,雪亮的鏡光怒張迸濺,宛如鋒利的光劍,削開黑幕!
黑幕後的景象清晰地映在她因爲驚嚇而陡然睜大的雙瞳中——電閃雷鳴,小鎮中心有一朵巨大的白雲彌散開,一瞬包圍了所有衝突的人羣和房屋,白雲盛開如蓮,其下是無數道流光溢彩的火焰,那朵“蓮花”瞬間凋零,巨大的花瓣垂落在每一處土地,遮天蔽日。
火焰中,無數斷肢殘骸被高拋而起,驚叫、慘呼、嘶吼聲不一而足,讓人不忍聽聞。雲袖心旌動搖,幾乎拿捏不住手中的菱花鏡,鏡光便再也不能照破黑暗,那一刻,日光被猝然遮蔽在頭頂,彷彿一隻巨大的盒子猛然間闔上,所有東西都被裹挾而入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雲袖驚慌失措地轉頭亂看,瞧不到身旁的陸棲淮在那裡,她想提氣疾呼,聲音還未說出口,就被刺人灼燒的硫磺氣味堵塞在口中。慌亂中,有一隻冷如飛霜的手抓住她手腕,頓了一頓,拉着她拔孔而起。
黑暗裡,焦屍飛灰轟轟地密集落下,彷彿熾熱的一隻只鳥羣集飛舞,只要沾上一片,就能將肌膚灼燒潰爛。他們相攜着,在半空中摸索踏行,躲避那些飛來物,幽冥烈火猙獰地獵獵燃燒,令人窒息。
只是幾個呼吸起落間,卻彷彿很長很長,到陸棲淮放開她手的時候,雲袖發現,火光破開了黑暗,天色已經轉亮,灼人的火勢已然漸漸消弭下去,屍體的焦臭味萬分刺鼻,滿地斷壁殘垣,小鎮百孔千瘡,俱成了一片廢墟。
等等,那裡有人!雲袖呼吸一滯,立刻拉住陸棲淮往那裡看。
那是凝碧樓在汝塵小鎮裡的分壇,七年前奪朱之戰落幕時在此設下,建築前有金夜寒樓主親手刻畫下的陣法,這時候,僅剩的的二三十位弟子團縮在光幕下,懷抱冰雪,滿面焦黑,幾乎已經看不出人形。
他們向着半空中的兩人急速揮手,高聲呼救,嘴一動,臉上便是無數的焦黑撲簌簌落下,看起來甚是可怖。雖然遍體鱗傷,這些凝碧樓弟子畢竟活下來了,成爲汝塵小鎮一千多居民裡唯一活下來的人。
雲袖點足而起,就要掠下救人,然而,陸棲淮忽然制止了她,他橫着玉笛,眉目冷漠:“不要動,我要殺了他們!”
笛聲裡殺伐之音驟起時,那些弟子搖搖晃晃如同醉酒,接連倒下,他們意識到這笛聲不對,卻只能被操控着,動作越來越慢,徒勞地做着困獸之鬥,一招一式擊打向無形的壁壘。很快,建築裡便紛然寂靜,再無聲息。
“你幹什麼?”雲袖不解其意,不禁又驚又怒。
陸棲淮將玉笛從脣畔移開,唰地壓住她手腕,微微冷笑:“在這樣的火焰中,還能有人存活下來嗎?別說是金夜寒在七年前刻下的陣法,即便是金夜寒如今親自站在這裡,也未必能保他們不死!”
雲袖明白過來:“你是說,他們已經不是活人,只是引誘我們前去?”
陸棲淮點頭,如行雲流水般踏空而下,淡淡,“沾衣,凝碧樓分壇裡一定有玄霜石,用你的鏡術看看,這裡都發生了什麼。”
畫面至此猝然中斷,沈竹晞默然無語,叩擊桌面,看着那面依然暗淡無光的鏡子:“阿袖,後面爲什麼沒有了?”
雲袖雙手按着額頭,不動聲色地拂袖捲回菱花鏡,嘆氣:“後面的場景冗長而慘烈,擷霜君,你若是一定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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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竹晞慌忙正襟危坐,聽她開口,娓娓道來:“是這樣的——”
“那一日,我們去了凝碧樓分壇,打開了玄霜石,在那其中,看見了甚爲驚駭的場景。從數月前,就有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來到琴河,她居然也會鏡術!這根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用鏡術壓服了小鎮裡的凝碧樓弟子,而後在小鎮裡唯一的水井中灑下藥粉,那似乎是一種慢性藥,將他們都控制住了,必須俯首聽從她的號令,方能得到解藥。”
“這也是爲何我解毒之後路過汝塵小鎮,居民會對我露出如此恐懼的神情來。”
沈竹晞突兀地插了一句,咬牙切齒:“這個女子一定就是先前在史家婚禮上嫁禍給陸瀾的那個,真奇怪,她到底是什麼人?”
雲袖擺擺手,示意他繼續聽:“後面的事更是匪夷所思——我和蒼涯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眼看着天色已暝,先行休息,第二日睜眼的時候,卻發現小鎮裡的人又一切如常了!”
“他們照常講話、談笑、做買賣,彷彿我們昨天看到的斷臂殘屍都是不存在的!那些居民穿行在滿目瘡痍的火災後的廢墟上,神色居然平平淡淡,沒有半點驚愕或者傷心什麼的,就像是傀儡。”
“蒼涯捉了一個過來盤問,可是那人除了目光呆滯,卻頭腦清楚,一切如常,而且心跳什麼的也都跟活人一樣,絕不是我們先前見過的段其束那樣的兇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