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長的望不到頭,夜色像巨大的蟬翼,透明而輕微震顫。
晚晴揉着眼走出小屋的時候,正是天光破曉前黑暗最濃重的時分,黑墨沉鬱地包裹着他,他提着燈,摸索着往回走,纖細的手指緊緊攏在懷裡,悄悄握住了那枚雙萼紅。
他醒來的時候,那三個人已經走了,連同解藥也不在了。不知爲何,雖然在計劃外放走了林青釋,他心中竟隱隱有種輕鬆感,彷彿他一直覺得,將林谷主關押在這裡未必是好事。尤其是樓主,樓主說起“林青釋”這個名字時,眼裡那種奇異欲燃的光,壓過了他登頂中州江湖多年的那種肅殺刻薄,甚至連冷硬如削的面部線條都有了些許柔化。
晚晴疑惑,追煦小築將林青釋,或者林望安所有資料都翻了個底朝天,卻沒有一星半點和樓主有關的——雖然,追煦小築也沒能挖掘出樓主從前的半點消息,彷彿他被金夜寒樓主帶回來之前,一直是悄然隱於世上荒僻的某處。
可是,樓主眼神裡那種深厚如海、翻涌如浪的情感,雖然只是一掠而過,卻分明昭示着他與林谷主曾有過何其紛雜、難以理清的過去。然而,林谷主的故交,要麼去世,要麼如今已是文明中州,斷不可能有哪一位是曾經的樓主。
這個問題已經在晚晴的心中盤桓許久,始終不曾有解答,他只能先擱置一邊。快到居住的庭院了,這一夜即將過去,明日又有新的事要忙碌。
然而,就在此時,他忽然覺得背脊處細微地一陣發癢,彷彿一根細小的松針輕輕刮過,那並不是錯覺!萬籟俱寂中,陡然有吹奏聲悠悠揚揚地響起,非簫非笛,沉鬱頓挫,哀涼如水,從四方六合聚攏過來。
晚晴提燈的手輕輕一顫,映照出左首停棲在枝頭的一隻鳥。那隻鳥並沒有被突兀地樂聲驚嚇,撲棱棱地飛起,反而不緊不慢地轉頭,用喙豎立着身上的羽毛。在深沉的樂聲中,鳥的姿態沒有任何改變,悠閒如常。
晚晴如入冰窖,心中陡然涌起一個可怕的猜測——這隻鳥是聽不到樂聲的,其他人、物也聽不到,能聽到的只有他!半夜暗暗過來放人的他,被發現了!晚晴僵在那裡,素來靈光的思緒陡然間卡住了,思索幾番也沒能擬出一個妥帖的對策。
他今日來放走幽草和子珂,不過是因爲私心裡的一點小小念想。一念至此,他忍不住握緊了懷裡的雙萼紅,指尖輕柔地從花瓣上掠過,雖然在緊張到快要窒息的時刻,依舊忍不住勾了勾脣。畢竟,那個翠衫少女出去了,從此,她又能行走江湖行醫,過天高任鳥飛的寫意日子。
那是他或許此生也望而不及、所求不得的生活,他和幽草,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樂音一轉,晚晴生生地止住思緒,忍不住苦笑。他已然確定,這一聲一聲只落在自己的耳中,那是樓主嗎?他隱約覺得這曲調說不出的耳熟,明明是很瀟灑不羈的音調,也許是因爲吹得人情緒太過於沉鬱,吹出的音也如同終古寒聲,像深秋一片梧桐葉墜落在空空的街巷。
晚晴終於記起來這是什麼曲子,他整個人如紮根一樣僵直在原地——那是不久前的某個深夜,他從樓主那裡回去,又記起來要幫黎灼取藥材,不得不折返到藥室。他忽然遠遠地看見,樓主一個人,黛藍衣袍如同被深雲裂帛,抱着一疊紙獵獵焚燒。
夜風將些微的人聲清晰地送過來,樓主居然在吟唱!那是他第一次聽到樓主唱歌,不同於以往發號施令的高高在上,樓主唱起歌來的時候,聲音清澈明亮,宛如明黃陽光下輕飄飄的柔花。他只反覆地吟唱着四句,調子灑然,聽起來卻頗爲哀婉。
晚晴忍不住顫了顫,那真的是樓主!他模糊不定地察覺到,樂聲已經微微轉了調,音律的起伏更爲明顯,讓他能聽出來是來自哪個方向。他別無選擇,將心一橫,循聲走去。
出乎預料的是,何昱並沒有留在他處理公務的白樓裡,而是孤零零地站在祠廟前,他正對着神兵的陳列室,那裡壁立森嚴,寒光凜然,即使是在如此漆黑的時分,寶刀名劍的銳光依舊奪目照眼。
晚晴靜靜看着,一時間心緒有些複雜,這裡擺放着凝碧樓歷任統治者的兵刃,連同那些曾戰敗、或是被收服的其他門派或散人的知名兵器。恰是不久前,這裡新添了前任二樓主華棹原的一把劍。或許單論武學造詣,華棹原未必遜於樓主太多,可是樓主的手腕與智計,就算是一個零頭,對方也不能及。
他還記得,華棹原的養女繡繡被逼死的時刻,華棹原徹底崩潰,作困獸之鬥,就在那時,勝負已分。
“這首樂曲叫《且優遊卒歲》,原本是古琴曲。”凝碧樓主的聲音冷如薄冰。
晚晴正胡思亂想着,忽然感覺眼前有一片蔭翳投射下來,話未過腦,他下意識地張口回了一句:“古琴曲?那金樓主的須憐琴倒是不錯。”
何昱直言不諱:“我確實打算讓他用須憐琴彈這首曲子,不過,他拒絕了。”
晚晴已經清醒過來,僵直着脖頸擡頭看,不遠處,影影綽綽地,何昱定定地看着他,手中託着一管樂器。那是支式樣奇怪的短笛,他認出來,好像是來自蘭畹的篳篥。不過他已無暇顧及這點,從樓主那種冷淡而洞徹的視線來看——
樓主已經知道了,全都知道了。他並不害怕自己會受到怎樣的處罰,只是恐慌,藥醫谷的一行三人還沒能逃出多久,若是再遇上樓主派出去堵截他們的人,那可如何是好。
何昱的眼眸裡有某種深不見底的東西在翻涌,他眼神一閃,沒有先指責晚晴,只是將那管篳篥遞給他,冷冷:“帶給湄姑娘,就說是來自故人。”
晚晴一驚,覺得手上的物事沉甸甸重逾千鈞。篳篥在蘭畹算得上貴族樂器,從前幾乎是紀氏獨有,那,手上這根來自哪裡?似乎洞徹了他的疑惑,何昱難得地開口解釋了一句:“紀長淵的,他復活了,被再度擊殺。”
晚晴倒抽一口冷氣,這麼大的事情發生,他作爲追煦小築的首領,竟全然不知情。莫非,這件事是由樓主全權掌管,而與他的職責無關嗎?可是紀長淵分明在七年前,被分爲九截,封印在九處墳墓裡,那樣可怖而牢靠的封印,怎能等閒被解開?他胡思亂想着,勉強定了定神:“樓主,這……”
何昱神色漠然地置下一個個驚雷:“陸棲淮操控溯時者的屍骨和我們的人激鬥時,解開了封印。陸棲淮和紀長淵順着皇天碧鸞的指引走了,擷霜君不知爲何與他們不歡而散,誤打誤撞地找到了涉山中的地下琉璃城,並且擊殺了寒衫。”
晚晴驚恐地猝然瞳孔緊縮,一時也顧不得爲什麼如此多的重磅消息自己勸都不知道:“那擷霜君猜到我們要做什麼了嗎?”
何昱頗爲奇異地瞥了他一眸:“沒有。”他頓了頓,又說,“陸棲淮和紀長淵不知如何得知,殺手組織‘雪鴻’和不淨之城、休與白塔有關,他們一路追擊,後來遭到雪鴻組織的人和我們的人共同截殺。在此期間,皇天碧鸞由於認主,自動飛走,不知所蹤。”
“陸棲淮死了?”晚晴忍不住屏住呼吸。
“沒有。”何昱微微低頭,深眸裡暗光流轉,看不清是什麼神色,他似乎並不意外,“陸棲淮沒那麼容易死,他似乎對我們所走的每一步都有預料,這是個很可怕的人——幸好他現在只有一個人。”
晚晴驚駭欲絕,幾疑錯聽,擡高了聲音:“什麼?陸棲淮在我們的人和雪鴻的夾擊下都還沒死?他還是人嗎?”他忽然噤聲,何昱毫無預兆地縱身上前,一把攥住他手腕,帶着他的手抵在眉心硃砂處,“別動,看——”
似乎是現場有人持着玄霜石錄下了所有的景象,現在又通過奪情之術,使畫面漸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那是場上涇渭分明的對峙,碧色衣衫的凝碧樓弟子與雪鴻的殺手彼此防備着,相併而立,兵刃都對準着那一面執劍的陸、紀二人。
祝東風與忘癡聯劍的威力是驚世絕塵的,兩位都是劍道高手,雖然未曾並肩作戰過,然而此時雙劍合璧,居然氣貫長虹,摧枯拉朽,叫人心折骨驚,爲之膽寒。幸而凝碧樓的都是訓練有素的死士,悍然無畏,不怕死亡,即使斷肢瘸骨也不管不顧地往前攻。
晚晴看過去,陸棲淮神色端凝,脣畔那種慣有的倜儻笑意還閒閒地掛在那裡,宛如刻在臉上,腰間隱約露出了一截玉笛,他似乎是想吹笛禦敵,卻苦於敵人衆多而騰不出手。晚晴將打量的目光移到相配合的雙劍上,不禁悚然驚動。
紀長淵的劍術詭譎精妙,狂放多變,角度極爲刁鑽,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然而頗令人驚異的是,陸棲淮居然能在他每次出劍進攻時,都出手在後方補上,遠遠地看起來,就宛如一個人生了四隻手。
晚晴看着,漸漸有些不確定,儘管他先前已經對紀長淵的生平有了清晰而透徹的瞭解,而此刻仍是動搖了,看這樣的默契程度,莫非,他們以前認識、甚至彼此相交嗎?他不方便講話,就把疑問的眼神投向近在咫尺的凝碧樓主,從這個角度看去,恰好清晰地看見他手腕上橫亙着的傷痕,晚晴不知爲何,陡然覺得一陣眩暈,便在此時,場上又出現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