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散墟時分。這是京畿小鎮的一處市場,熱鬧了一日,雜耍的、賭石的、買賣的,都開始收攤,卻沒有立刻召集離去,而是圍攏在一起絮絮叨叨,中間是個癱倒在地上的病人,被隨行的阿嬤扶着,眼看着已經是進氣多出氣少,阿嬤尖利的哭吼聲劍一樣地割裂了小鎮平日裡安詳寧和的氛圍。
那個白衣醫者就是在這個時候到來的——他行動遲緩,被身旁的少年扶着一步一步上前。人羣裡起了一陣騷動,所有人紛紛回頭看過去。白衣人如同從雲端走下,如雪的衣袂上沒有半分塵埃,一直走到那個闔目蒼白的人面前,忽然彎下腰——
“怎麼?他難道是個醫生麼?”
“瞧着病怏怏的樣子,只怕不大像!”
“我勸你少說兩句,那個隨行的朱衣服丫頭抱着劍吶!是個習武的人,你可別惹麻煩!”
圍觀的人竊竊私語,下一刻卻陡然睜大了眼——白衣人咳嗽着彎下腰來,閃電般地伸手搭住將死之人的手腕,一旁那個阿嬤的一聲哭叫還悶在喉嚨裡,忽然被一陣更大的聲音蓋過,那聲音,竟似來自地上的“死人”!
“咳咳咳!我呸!”在白衣人手掌從他後心移開的剎那,地上那人一骨碌偏過頭,絞着舌頭吐出幾大口黑血,再吐就成了紅色,居然可以如常說話,“阿嬤,這一覺睡得好長啊!疼,疼,疼!”
那人叫喚着,整個人又委頓下去,期期哀哀地看着林青釋,盼望他出手緩解痛苦。
林青釋二指扣住他手臂的關節,微微蹙眉,這個人的骨頭居然是被捏碎的?裡面鮮血居然幾近乾涸,這是怎麼做到的?他在對方手臂上摸索了一陣,並無發現,沉吟着平平豎起手掌一拍,他事先在掌心塗了小還真丹,這時借內力劃入對方體內,百餘日內,碎骨就能復原,只是骨頭隨復,筋脈全無,到底這隻手臂也多半是廢了。
那人痛苦得到緩解,心知自己已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遍,立刻翻身爬起咕咚跪下:“恩公!”一旁那個如夢初醒的阿嬤也跟着跪下,連連叩首。林青釋以實情告知,一擺手,振衣離去。
兩旁的人如分海一般爲他讓出道來,欣然歡呼,滿目崇敬,嘖嘖讚歎,往一行四人這裡不斷地投瓜果食物、玉石飾品。林青釋恍恍惚惚地被子珂牽着往前走,內心卻在反覆地思索着那個棘手的問題——爲何,那個人的斷臂裡幾乎沒有血液了?血脈既然已斷,膀臂連心,爲何他用內力還能強行打通對方筋脈,將人救活?
林青釋百思不得其解,雙眉皺得越來越緊,在他身旁,阿槿兜了滿懷被那些人扔過來的物事,似乎有什麼想說,又遲疑着頓住了。林谷主一向是溫和如月的人,即使是在思索着爲難的問題,蹙起眉來也那麼溫和好看,讓人不忍驚動。
眼看着已經快到了前方打尖住客的館驛,阿槿終於忍不住跳出來,大聲讚歎:“林谷主,我要說,你真的是個好人!”
林青釋將空茫的雙瞳定在她的方向,微微一笑:“阿槿才認識我十餘日,怎麼就知道我是個好人了?”
阿槿眼珠一轉,笑嘻嘻:“其一,你叮囑我要把手腕上的鐲子藏起來,以免引人矚目,這是爲我着想;其二,你爲了幫金公子安定史府,留在那裡,勞心勞神地處理事物、煉丹,這第三嘛——”
她語聲一頓,扯着領子上的一圈珠玉,故意賣了個關子:“林谷主,你猜猜?”
“我猜,第三是因爲谷主經常笑,不對,是一直笑,就像清風明月一樣,當然是好人啦!”幽草脆生生地接口,看着面前這個似乎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讚歎,“我時常覺得吧,谷主是不願入世,倘若到人多的地方這麼一走,嘖嘖嘖,恐怕要迷倒一城的少男少女。”
林青釋失笑,聲音柔軟地數落他兩句,換來幽草一吐舌頭,頗爲不服地反駁,少女的語聲清脆如珠落玉盤,清晰地說了一大堆,就連面容冷硬的子珂,臉頰都高高鼓起來一塊,似是忍不住要大笑。
阿槿乾脆利落地下了定論:“依我之見,林谷主最值得我敬佩的地方,就是他是個醫者,身爲藥醫谷主,行醫天下,不知道救了多少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似乎感覺到林青釋脣畔的微笑凝結了一刻,頗爲詫異,“林谷主,你不認同我說的嗎?”
“能救別人,就算是好人?”林青釋聲音沉凝,因爲摻雜了很多複雜的情緒而顯得淡然。
“那當然。我師傅說過”,阿槿頓了一頓,因爲不知道師傅在何方而感到憂心,她勉強調整住了,續道,“我師傅說,就算是十惡不赦的兇徒,救一人,便多一份好。”
林青釋默然良久,忽然道:“你知道嗎?曾經我也是一個殺人者。”
他抿了抿脣,向身旁錯愕不語的三位少年少女娓娓道來:“我以前殺過人,很多人,你們或許聽說過,卻無法想象,在奪朱之戰的亂世中,到底是怎樣的景象——山河飄搖,人命之卑微,更甚於草芥,灼熱的鮮血總會冷卻,那些一劍一劍的殺戮會讓人疲憊而無力,直到下一次殺人,或是被別人殺。”
阿槿倒吸一口涼氣,訥訥:“那你不能退出嗎?”
林青釋屈起手指,輕釦掌心,凝碧珠似的深瞳在白緞下沉光泠泠:“我那時一心想着,以戰止戰,以殺止殺,後來才知道,戰爭可以終結,和平暫時能夠到來,可是那些銘刻在骨子裡的仇恨,就如同鮮血一層一層地堆積,永遠不能消泯。”
他忽然毫無預兆地換了話題:“你們知道爲何隱族在國壽前不會進攻嗎?”
阿槿仔細回想着神官念過的讖語,遲疑道:“好像是因爲隱族人的一個咒語?說他們八年後會捲土重來,沒有提前,也不會延後?”
林青釋撫掌贊同:“差不多。那個詛咒被用鮮血鐫刻在不淨之城的兩處大門上,每年的這個日子,就用血塗抹上去祭奠,加厚一層,血痂就是年年仇恨積累的最好見證。”
“怎麼會?”阿槿失聲,“南離偏遠倒也罷了,另一處入口在這個休與白塔,這可是京城的正中央!雖然方圓百里沒有人煙,可隱族人絕對混不進來!”
“混不進來?”林青釋頷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再擡頭時,語氣中忽而充滿了譏誚的意味,“你以爲塗在城門碑石上的血是誰的?這七年來京城死了多少高官要員,譬如金公子的父親,你以爲他們下葬之後,屍身一直能完好無損到現在?”
阿槿一顫,忍不住縮了縮,感覺到林青釋講這話時,語氣中有一種壓抑的悲憤與嘆息。
“算了”,林青釋忽然微微苦笑,搖頭,“可是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已決意不再介入這些紛爭,能救得一人是一人,反正也活不了多少時日了。”說話間,許是前一刻情緒波動過劇,他忽然身子一顫,咳出一口血來。
阿槿默然無語,回想起聽幽草晦澀不明地提起過,林谷主在早年的一次奔逃中被封鎖在冰湖裡受了傷,後來輾轉成了無解的寒毒。她忍不住擡眼看過去,林谷主衣衫疏朗,手指微擡,就算是靜立在陽光下,懷裡也像擁着一輪清風明月。
——這樣好的一個人,大概是被上天妒忌,纔會想方設法地早早收走。
林青釋淡淡開口,再度換了一個話題:“我有一個好友,他也殺了很多人,可我還希望他做個好人,不然死後與我參商殊途,怎麼還能再重聚。”他話語微微一滯,忽然想到謝羽的魂魄或許還在紅蓮劫火中輾轉,再難進入輪迴,談什麼死後的事。
阿槿當了真,沉思許久,忽而一拍腦袋:“那也沒什麼,你是個好人——他殺一人,你救一人不就成了?”她點點頭,篤定地說,“不錯,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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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釋緘默,手指從緞帶上掠過,不自禁地揪緊了一沿:“不成,他已經不在了。”
阿槿仍是不服:“可是就算他死了,你也能爲他做點事,爲他轉世進入輪迴積善積福。”她一斂眉,輕聲問,“林谷主,你有沒有夢到過他?”
“沒有”,林青釋嘆息,“從那一次眼盲的夢魘之後再也沒有,真應了那一句,唯夢閒人不夢君。”
阿槿再度拍額,喜道:“或許你那個夢魘,正好是他忘卻前塵的時候!神官說過,夢不到,就是他已經投入了下一個輪迴!林谷主,你不必再爲他擔心了!”
林青釋怔住了,一時間心泉如沸,如同溺者逢舟,立刻選擇相信了阿槿的話。或許……是他一直執念太過,或許謝羽早已安然投入下一個輪迴,那一場紅蓮劫火也已經熄滅。
但願如此,一定要這樣。
林青釋一拂袖,如釋重負,清朗如月的笑意在臉頰上愈來愈濃,毫不遲疑地做了決斷:“阿槿姑娘,我答允要將你送到你師傅身邊,我們沿路南下去往夔川,我想,你師傅或許會在凝碧樓的總壇附近。”
“不過在此之前”,他沉吟着在天際遙遙一指,“穿過涉山,毗鄰夔川的就是方庭,我想去那裡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