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在山中,雨後初霽的天空中,長虹垂地而下,紛紛紅萼飄墜在鬢邊發上。沈竹晞捧起一朵在掌心,只覺得色澤如血,灼灼欲燃。頹然瘋長的草木間有大量這般的花樹,最深處是向上的山頂,那裡在重雲深處,隱約可見坍圮的籬牆,只有長風無愛無憎地穿檐而過。
“那裡就是林谷主生長的璧月觀”,陸棲淮說,“這裡被謝氏最後一任家主謝羽所滅。”
沈竹晞微仰着頭,沉默在一晌的悲歡中,他只是個外來客,不知道這裡曾有過怎樣的掙扎,怎樣的故事。那是林青釋自己不爲人知的過往,不只是他,自己身邊的所有人都有一段鎖如天塹的故事不容觸摸。
——守着終其一生無法靠近的人,便如同守着衣冠冢。
陸棲淮低低地說:“謝氏在家主謝羽的帶領下自焚而死,葬身於紅蓮劫火——這就是人們所熟知的故事了。傳聞中,葬身於紅蓮劫焰的人,魂魄要輾轉離合六道之外,不能重入輪迴。”他們在方庭凋零的廢墟前看見烈火灼燒的痕跡,謝家的落敗只是一夕間,不像南離殷氏,彷彿只是短暫塵封府邸外出。
這裡留下的每一點痕跡都觸目驚心,沸騰的炙火在十載年光中早已冷卻,可是卻如利斧劈鑿蜿蜒砍過地面。沈竹晞緘默着往前,這大概就是整間謝府最中心的地方,半截倒下的牆上青苔般般,牆頭已有低矮的松樹攀爬成青碧,生死榮枯,從未這樣清晰地鋪陳在一起,顯得如此殘酷而鮮明。
“等等”,陸棲淮俯下身,目光凝住了。這裡的地面和旁邊不一樣,深深淺淺地刻滿了印痕,千百道零亂地聚攏在一起,狂放又絕望的模樣。他摸索着其中的一角,順着印痕來回感知,面上終於抑制不住地流露出驚異之色,“林望安?”
這地上的痕跡,居然都是被人用劍不停地印刻下的,還全都是“林望安”這三個字!
沈竹晞立刻搖頭,篤定地說:“我現在恢復記憶了,我知道,林望安絕對沒有參與當年圍剿謝氏的事情,非但如此,他聽說謝羽死的時候,還一度情緒激動,他們好像有舊呢!”
他是何等聰慧機敏的人,心念如電轉,立刻做出最接近事實的猜測:“瞧這位置差不多是謝府最核心了,平日謝羽定然不會隨意在這裡寫字。看着狂亂筆畫,或許是他最後自焚的時候寫的,那……”沈竹晞頓了頓,抿着脣不說話了。
——是怎樣深徹的執念,纔會讓一個人在死前最後一息,仍舊牽掛着另一個與他命運背道而馳的人?
沈竹晞心有慼慼焉,剛想發表兩句感受,卻忽然被陸棲淮拉住了衣角。他神色凝重地擡起手指,因爲過度驚駭而瞳孔圓睜:“這裡爲什麼沒有火灼燒過的痕跡了?”焦黑的木痕從這裡戛然而止,彷彿嫋嫋騰雲在此斬斷升空,又像有人用劍生生劃出了一個圈的界限,這個圈裡空空蕩蕩,毫無火痕。
更遠的地方,也有這樣淡到幾乎透明的圈一步一步延申出去,像是有人在炙火中爲逃生者開闢了一條道。沈竹晞萬分驚懼,瞧着這些圈的起始點恰好就是謝府最中心的位置,不禁駭然:“這是——有人要救謝羽出去?他當初沒死?”
陸棲淮面沉如水,一言不發,這絕對是人爲的痕跡,可是那個人在完成之後卻沒能將之抹去。又有什麼,能夠將人從紅蓮劫焰中毫髮無傷地救出?
“可是”,沈竹晞皺眉道,“當年有很多人見過謝羽,他絕不可能以原來的容貌再行走世間。現在也沒有什麼術法或藥物能長久掩飾住一個人的外貌。”
他猜測:“也許謝羽逃出來之後就隱居起來,再也沒有涉足江湖紛爭了。”
陸棲淮與他面面相覷半晌,一時間只覺得後脊微微發涼。他二人雖然聰明絕頂,但遺漏的未知信息實在太多,任憑如何竭力拼湊,也不能將真相原原本本的還原出來,更猜不到謝羽就是如今的凝碧樓主。
陸棲淮想起這些年也從未聽說過和謝羽有關的消息,他想不通,索性就不再想,拉着沈竹晞從另一側山道緩行往下走,急匆匆的,似乎着急要趕往,某個地方。
“陸瀾,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沈竹晞也加快了腳步,一邊蹂躪着自己的頭髮,直到鬢雲全部亂蓬蓬的,陸棲淮實在看不下去,一把抓過他的手,“行了,可別折騰自己了。”
“去京城。”他甚爲言簡意賅地說。
沈竹晞撇撇嘴:“要去京城?那麼遠啊!”
陸棲淮側眸凝視着他,微笑:“帝王國壽快到了,我要帶你去看紅蓮夜的煙火。”
沈竹晞撇撇嘴,打趣他:“我還以爲你處理不了自己的桃花,要跑路了呢!”他眼珠一轉,眉毛彎彎地湊上來,“你是不是真的要跑路,借我做個掩護啊?”
他早看出陸棲淮似乎已經和雲袖解開心結,就算是偶爾提起這個名字,也並沒有過度的愛憎流露,是以纔會說如此的調侃。
彷彿想到什麼舒心的事,陸棲淮微微勾起脣緩緩道:“不必,天要晚了,到前面客棧住一宿吧,在那裡就會見到。”
“見誰?”沈竹晞眉頭一跳,隱約感覺自己將要啊嗚啊嗚地吞嚥下一波狗糧。可是,明明陸瀾和阿袖重歸於好是很開心的事,爲何他卻覺得心頭隱隱澀然呢?他在冷風中打了個寒顫,發現自己居然是捨不得陸瀾,早已經習慣了他的陪伴相護,想到他也許會和別人開始一段與自己無關的人生,忽然就覺得有些不開心。
沈竹晞鬱鬱寡歡地搖頭,想把這些奇怪的想法用力甩出腦海中去。
陸棲淮抿脣,瞥了他一眼,悠然道:“如你所說,桃花精。”
他們在天晚時分到了客棧,遠遠看過去,雲袖一身流仙長裙立在檐下的模樣,宛如暝色中的嫋嫋霧氣。
在陸沈二人緩緩走到近前的時候,雲袖微微笑了一下,眼瞳宛如水洗一樣生光萬千,定在他們身上。她上上下下地將陸棲淮打量了一遍,忽然展臂撲過來,像只快樂的小鹿一樣蹦跳着。陸棲淮嘆了口氣,也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咳咳”,沈竹晞將手指攏在脣邊,試圖引起他們的注意。
他從未見過阿袖這般愉悅自由的神態,即使是在記憶裡相知相交的那七年裡也沒有,這樣毫無防備的親近實在是太難得了。他了解陸瀾和阿袖都是什麼樣的人,高傲、自尊,從不輕易將心事袒露給別人,除非到死,否則絕不會講出心底最深的情愫。
……除非到死?沈竹晞一驚,洞察出陸、雲二人顯然是已經坦誠相對,把話說開的模樣,猜想在他離去的這段時日裡,一定發生了諸多動盪,甚至一度面臨生死之險。
“咳咳,非禮勿視。”眼看着他們好像要抱個沒完了,沈竹晞略微尷尬地撇過頭,連連擺手,“我的傷還沒有恢復,你們要不要這樣虐我啊?”
雲袖鬆開他,笑咪咪地補了一句,若有所指:“擷霜君也可以有啊。”
“呵呵。”沈竹晞乾笑着,決定不同她講話,以免引火燒身。他正色道:“在我被雪鴻抓走的這段時間裡,你們都發生了什麼啊?我們接下來是要去國壽燈會嗎?”
他轉頭四顧,眉頭蹙起:“怎麼就只有你?璇卿和金公子呢?還有林谷主他們一行呢?這麼久了,殷神官和阿槿回來了嗎?”他清楚地發覺,他每問一句,雲袖的臉色就變了一分,煞白如凝淵的深水,一瞬之後強自恢復平靜。
雲袖將他們引進門,微微頷首:“擷霜君,我同你慢慢說。”然而等到斟茶注水靜坐的時候,一旦開口要講,雲袖又忽然不知從何講起,便緩緩敲擊着桌面,宛如清脆的節拍。
“那一天在涉山實在太過兇險,我們只能勉強逃竄出來,涉山還是全都變成了雲蘿的城市。”她詳盡地講了朱倚湄如何眼盲離去,林青釋在昏迷之後又被子珂帶走,而後斂眉,從胸臆裡吐出一聲嘆息,“凝碧樓昭告天下,說藥醫谷主歸順了凝碧樓。”
“這不可能!”沈竹晞一下子拍案而起。
陸棲淮按住他,補充道:“凝碧樓在中州人心目中依然有如衣食父母,鮮少有人去質疑這條消息的真實性。我猜測,要麼是林谷主受制於何昱不得不答允,可是我覺察到林谷主沉痾在身,已萌死志,又是清風朗月的心性,實在想不到有什麼能被用來威脅到他。”
他又道:“第二種可能就是何昱僞造了假消息,林谷主並沒有歸順他,只是他單方面的動作——畢竟凝碧樓只放出了一條文字昭告,誰也不能推斷出當時的情況是怎樣的。”
沈竹晞迷惘地點頭,悵然若失,一時間只覺得自己孤立無援:“雲蘿這件事不能昭告天下,會引起恐慌,可是我們身邊幾乎沒有人了,怎能敵得過凝碧樓的勢力啊?”
雲袖搖搖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摸了摸頸間的傷痕:“那時候何昱知道我是玄衣殺手,以爲我必死,將我一劍釘在牆上,沒想到蒼涯恰好返回將我救下。”她眨眨眼,笑了一下,只是單純爲了想到陸棲淮而開心,“我和蒼涯能重歸於好倒也算是多虧了何昱,呵。”
“我那時候貿然接下刺殺蒼涯的任務,只是害怕被別人接去,我從沒打算對他下手,雖然——玄衣殺手沒有完成任務的懲罰甚爲嚴酷。”雲袖微微顫慄,彷彿仍舊心有餘悸,“何昱當初點明這件事的時候,我就十分害怕,他能乾脆利落地一刀殺死我都算是仁慈了。”
那一日,在遮蔽視線的暴雨中,重傷奄奄一息的雲袖被陸棲淮救下。在何昱已經把他們看成死人的目光中,陸棲淮吹響了《蘭因》,所有被束縛住的雲氏子弟和平逢山門徒都在笛聲的驅動下掙脫束縛,再度鏖戰陷入重圍。
暴雨裡的這一戰幾乎沒有盡頭,雲袖倒扣着薄遊鏡,竭力催動天穹上層疊的雲彩,看那些雲色在笛聲的驅使中聚攏成圖案。這樣的法術極其耗費心力,她咬着牙封閉了五感六識,無知無覺地奮戰,只爲能夠堅持得更久一些。
——直到鄧韶音的靖晏軍終於趕到時,雲袖感覺自己的意識如同葫蘆,在深海里沉潛了數十個來回,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像是被綁着鉛塊沉到海底,灌滿了鹹腥的色意。幸而靖晏少將在最緊要的關頭拔除雜念,選擇了與他們相同的立場,而沒有在雲蘿這條道上執迷下去。雲袖放心了,她掙扎着用最後的意識倉惶睜眼,看見陸棲淮心力交瘁已經昏了過去,可是依然背脊筆直地微微仰首。
這樣的人,居然就連昏倒,也是在仰望蒼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