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沒有下雪,院子裡乾淨地裸露出灰色的地面。
“師兄,我親自給你煎的雞蛋,很好吃的,嚐嚐看。”
林少庭看看精緻的盤子裡那隻,半黑半黃的雞蛋,分明是有些糊的味道,他吃在嘴裡卻是很香。
“這九天你不僅武藝大大進步,連廚藝也進步了。”在師門中時,他和紅岑從不讓阮千千親自下廚,因爲那可能會燒掉半片花山。教她習武這幾天,她每天能按時到場,還能在趕到的時候帶來兩隻自己煎好的雞蛋,一人吃一個。
“那是當然,好歹我也在安親王府做丫鬟做了那麼久。”阮千千頗有得色地說。
“丫鬟?”
“啊?我說丫鬟了嗎?”阮千千乾巴巴地笑,“師兄你聽錯了,我是說在安親王府當客人的時候,我經常會去廚房溜達溜達,往安王爺的飯菜里加點料什麼的,看也看會了,不就是下廚嘛,簡單,簡單得很。”
“你把兩隻手攤出來。”林少庭咽完最後一點點雞蛋,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筷子都不能捏穩的手。
阮千千正要把手背到身後,冷不防被他拉到面前,她辯解道,“明天比試過以後我就會好好養着,保管養得玉白無暇的,一點疤都不會留下。”
林少庭心疼得很,哪裡還說得出半句責備她的話。在山上的時候,阮千千是十足嬌氣的尚書千金,每次還沒有捱打,師父的竹條剛舉起來,她就哭得跟死了爹孃似的,哭得聞着傷心,見者落淚的。
“疼嗎?”
阮千千搖搖頭,看師兄的表情好像很難過,於是更加用力地搖頭,“真的不痛啦,一點小傷而已。”
林少庭輕輕戳一下她紫紅紫紅的手,阮千千就哆嗦起來緊咬嘴脣。
兩隻本應白皙的手上,現在遍佈着條狀的水泡。因爲本來就會騎馬,阮千千的騎術學得很快,只用兩天就完全能掌握各種馬背上的技巧。接下來林少庭教她鞏固一些花山派本門的搏擊功夫,也還算是學得快的,當初在師門雖然沒好好學,又兩天下來,招式至少能夠基本掌握。
阮千千的老大難是百步穿楊,所以接下來的五天都用來練習射箭。她的力氣不夠,最初的一天,百來支箭只有不超過十支能射到靶上,更不要說正中紅心,簡直是奢想。
五天下來,阮千千爭取在白天多拉弓,晚上就在院中的樹枝上拉手臂力量。
一雙從小被他保護得完美無缺的手,就這樣練得水泡密佈,連筷子都拿不穩。
“水泡都破掉了,還不上藥。”林少庭的話裡有責備之意,從懷中摸出隨身帶的傷藥,抖落藥粉在她的傷口上。
她的手縮了一下。
林少庭瞪她一眼,“你還知道痛?”
“師兄你不用這麼費心,我哪裡有那麼嬌弱,好歹我也是花山派弟子,花山派在江湖上還是響噹噹的,你不要太大驚小怪。啊!”
話沒說完,林少庭在她的傷口上重重一按,隨即白她一眼,“待會兒練習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會心軟的,要不是怕你明天上場會握不住弓,丟我的臉,我才懶得費心。”
“我們今天的練習,可不可以到中午就好?反正我都練得差不多了,休息半天讓手掌喘一喘氣,其實還是很痛的。”阮千千撒起嬌來。
“如果你上午表現好的話。”
一上午阮千千都練習得很認真,最後十支箭竟然全中紅心,她高興得又是蹦又是跳,像一隻剛剛出洞看見花花世界的兔子似的。
林少庭也很欣慰,放她出府去輕鬆輕鬆,之後尾隨在她身後。
果不其然,阮千千出尚書府以後,就徑直去了安親王府。
安親王府門口的侍衛比平時多一些,阮千千興沖沖地要衝進去,被侍衛攔在門口。
“你們不認識我啦,我是府上的小丫鬟啊,就是王爺身邊貼身伺候那個。”不至於纔回府幾天,這些侍衛都失憶了吧,不過他們看起來都有點眼生。
兩個侍衛對看一眼,“安王爺身邊沒有過什麼貼身丫鬟,只有一名隨侍,叫做田衝。你這姑娘好大膽子,從哪裡來的,還不快滾,王府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
“什麼嘛,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樣子。”阮千千嘀咕幾句,“我真的是安王爺的丫鬟,不信你讓他自己出來認。”說着她就想往裡面闖。
一雙長矛橫在她面前,“我等奉西陌太女的命令,守衛安王爺,現在太女也住在府上,出什麼岔子我們擔待不起,你再不走,我們就把你抓起來丟去牢裡。”
“行啦行啦,知道啦,你們兩個是惡鬼投胎啊,臉色那麼難看。”阮千千不滿地埋怨。
要教她放棄,沒那麼容易,好歹她也是在安親王府侍候過的。
阮千千繞到王府背後的一處牆下,牆雖然高了點,但是旁邊長着一棵歪脖子樹,很適合攀爬。
她摩拳擦掌以後,咬咬牙把手按在樹幹上,爬上去。一面爬一面慶幸,還好師兄包紮得夠厚實,軟綿綿的,倒不覺得有多痛。
咦,那對坐在牆下的男女,看起來怎麼那麼面熟。
阮千千歪着腦袋想了半天,男的只能看到背影,女的正對着她。鮮紅得彷彿朝陽一樣的大氅。
是西陌太女。
這下連男子的背影也清晰起來,那不是安王爺嗎?
這個朝顏也太不把她放在心上了吧,這九天半她死不要命地練習,她竟然還有心情和安王爺喝茶!
更讓她生氣的是,端木朝華還配合地和她坐着喝茶,二人相談甚歡的模樣,真真教人生氣。
腳下一軟,阮千千從樹幹上滑下去。
本來不是很疼,眼中卻溢滿了霧氣,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端木朝華你大混蛋!”
歪脖子樹抖了三抖。
阮千千摸摸屁股,半天站不起來,屁股被摔得太痛了,一站起來大腿根就疼。她此時又是氣又是難受,更沒辦法站起來,眼淚撲棱棱地掉。
她的手指抓起一把泥灰就往面前牆上塗,口中毫不客氣地罵着,“端木朝華大混蛋!我要把你娶回去每天讓你跪在牆角,一天只給你吃一頓飯,餓得你站都站不起來。還要讓你一天練習拉弓一百次,讓你也長一手水泡,還要讓你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給我做早餐,我吃一口就吐掉讓你重做!”
“阮千千,你爬我的牆就算了,還賴在這兒罵我,是不是很不厚道?”
這聲音怎麼這麼熟悉,阮千千用力眨眨眼,把眼淚都眨出去,這纔看清楚,眼前一個高高大大的身影,不是那可恨的端木朝華又是誰。
他低下身子,長臂一撈,輕輕巧巧地把阮千千抱起在懷裡。
“你幹嘛?我不要你抱,我就是路過你這裡,順便看你一眼,不需要你可憐。”
“嗯,確實挺可憐,剛纔聽見這外面有一隻小狗在哀嚎,所以我就出來看看。沒想到正好看見你。”端木朝華勾着笑。
“你罵我是狗!”她不傻,一下就聽出來,他在裡頭和朝顏喝茶喝得帶勁,見面就罵自己是狗。
阮千千扭着身子要從端木朝華懷裡掙脫出去。
“別動。”
他忽然低啞的聲音,嚇得她頓時真的不敢動了。
黑瞳裡涌動着的情緒她根本看不懂,太深太複雜,像一個漩渦,直直就把她勾進去,捲進去,再也逃不出來。
端木朝華低頭一記深吻,吻得阮千千暈頭轉向七葷八素的,根本找不着北,只知道結結巴巴地,“你……你又欺負我!”
他眼中得意的神色分明在說:我就是欺負你又怎樣。
好吧,她承認她被欺負得暈乎乎的好像在仙境漫步一樣。
“你蹲在牆頭幹嘛,不知道從正門大大方方進來嗎?”端木朝華抱着她往府中而去。
“前面的看門狗不要我進去,我剛纔不是說過了嗎,我只是路過,順便看你一眼,又不是專程要去拜見安王爺。”
“哦?那你看夠沒有?”
從他抱起她,她就一個勁盯着他瞧,生怕一眼瞧少了眼前的人會不見,還緊緊抓着他的衣襟,把眼淚鼻涕全都蹭在他胸口。
“看夠了,你可以放我下來了吧?”他抱着她走的這個方向,好像是王府大門吧,“我不要進去。”阮千千賭氣道,進去必定看見剛纔那兩隻看門狗,還會看見那個西陌太女,一想到要看到這些人她已經氣鼓鼓的,肚子都飽了,真的看到,她的肚子會氣炸掉。
“不放。”端木朝華答。
“喂!你怎麼不講道理。”阮千千生氣道。
“我要是講道理,早就在戰場上死過很多次了。”端木朝華不理會她的抗議,大步走向王府大門,斜眼看看兩邊守門的人,問阮千千,“剛纔就是他們兩個不要你進去?”
“嗯。”
“你們兩個,不用再來安親王府當差。”端木朝華冷聲道,一雙黯沉的眼讓兩個侍衛感覺自己的腦袋彷彿被他的目光釘穿了一般。
“是西陌太女的命令。”其中一個侍衛囁嚅地說。
“分不清自己的主子是誰的侍衛,本王留你一條狗命已經是格外開恩,還想怎麼樣?滾!”
兩個侍衛被端木朝華低沉渾厚的嗓音嚇得跪倒在地,再不敢多說一句,果真十分狼狽地“滾”了。
“安王爺,你不覺得你對下人太兇了嗎?”雖然幫她教訓了兩個侍衛她很開心,可是從前端木朝華也沒少威嚇過她。
端木朝華不懷好意地壞笑起來,“本王待會兒會更兇。”
他的眼光裡有一些異樣,讓她的心忽然好慌,好亂,教她忍不住想要撒腿跑出去,偏偏又沒有辦法掙脫他的懷抱。
“太女不是還在院中等你喝茶嗎?你還是回去吧。”
“你希望我去和她喝茶?”
“不希望。”
“我已經讓田衝送她出去,府中的下人也都屏退,就我們兩個人。”他的聲音是低啞的,那種奇怪的沙啞,像一根長長的指甲,一下一下在她心上緩慢地劃。
“你,你幹嘛要屏退下人,誰要和你單獨兩個人!”阮千千忍不住大叫起來,果然一路進院子都沒看到一個下人。
這條路,盡頭不是他的房間嗎?他的目光黯沉裡帶着一些打着旋的複雜情緒,讓她心底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