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裡站了會兒, 阮千千覺得膝蓋冷得疼,轉身要往屋內走時,卻忽聽見屋頂有琉璃瓦被踏碎的聲音。
她循聲望去, 只見屋頂上一襲白影, 登時覺得心跳極快。那白影與她對視, 一隻手按住頭上斗笠, 往小孩所在的房間而去。阮千千拉緊身上大氅, 跟隨其後。
穿過門廊,梅枝抽在臉上又冷又疼,她沒有驚動任何人, 迅速跑到兒女的屋子,推開門, 立刻反身又關上門。
屋裡極是安靜, 她將桌上燭火點亮, 室內響起曾在白雲寺聽過的聲音。
“你來了。”
阮千千端着燈走近過去,屏風之後, 彎着腰的白衣人,正給兩個孩子喂藥,都是丹藥,捏開嘴塞入藥丸,再運力一推。
熟睡的孩子忽從夢中驚醒, 都止不住大哭起來, 阮千千趕忙走近想抱, 被藥王仙看了眼, 白紗雖然遮着臉, 她卻知道那女人在看自己,在一米遠處住腳, 不敢再近。
面紗下傳出聲極低的笑,藥王仙將一個孩子抱起來給她。
阮千千趕緊接過,輕輕拍撫,嬰兒的哭聲漸漸微細,眼角掛着淚花就睡着了。
“前輩很守信。”她話這麼說,眼卻緊盯着藥王仙的動作,見她抱起另一個孩子,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行走江湖,自是不能背信棄義。”
阮千千心道,毒害幼兒,也不是什麼好人。嘴上卻說,“前輩說得是。您要晚輩辦的事已經辦成,前輩若是無事,便離開皇宮吧……”
“這麼急着催我走,怕我再對你兩個孩子不利?”藥王仙說着,手指輕輕摸着懷裡小孩,小孩無知無畏,得到安撫之後便不哭了。
“前輩光明磊落,必不會再行此事,欺兩個無知小兒。”
藥王仙冷哼一聲,“今日是十五,你那心上人,卻未毒發,你不覺得奇怪嗎?”
阮千千這纔想起,不止這個月,端木朝華的毒已是有好幾個月未曾發作,本以爲是謝非青調理得當,望月銷魂散已不足畏懼,現聽藥王仙提起,就不是這回事了。
“請前輩指教。”
藥王仙抱着孩子站起身,一邊哄孩子,一邊冷聲道,“你們皇帝吃了我的藥,說起來,連心草不是就你師父有,我藥王谷也有。”
“前輩讓皇甫倩分擔了毒性?”阮千千立時起身問,聽藥王仙咳嗽似有不虞,慌忙改口,“皇后娘娘如今是鳳體,怎能隨意取血。”
“當然不能,我的女兒,怎麼可以爲了個臭男人取血相救。我給她的是另一種藥,能暫時壓制端木朝華體內的毒性。只不過——”藥王仙曼聲道,“他吃了我的藥,恐怕積重難返,這個月沒有毒發,也就是下個月,下下個月,不出兩月,總有個滿月夜,他再毒發,醒來便是傀儡皇帝了。”
阮千千大驚失色,只覺得雙腿發軟,藥王仙似料到她要撲身過去,將孩子舉高在半空,威懾道,“你過來我就將這個孩子摔死!”
“你爲什麼……”她腦中混沌,原只道是藥王仙是與花山派有江湖恩怨,又或是疼惜徒弟不敢讓皇甫倩受委屈,如今看來,她真正想要的是端木朝華的性命。阮千千懷中的孩子還睡着,半點沒被這動靜驚醒。
心念電轉間,阮千千驀然想起一事,安親王妃死時,府中上下都被藥王谷一種稱作“知歸”的迷藥迷倒,端木朝華也曾明言,將皇甫倩留在宮中不是爲了後位。如今看來,他一早便在懷疑藥王谷的人。
只是什麼時候端木朝華中了藥王仙的毒……
阮千千只道藥王仙武功高強,在宮中來去自如,要給端木朝華下毒也不是難事。實際上皇甫倩一直在宮中侍奉,她本自一直在給端木朝華調養,若是皇甫倩要下毒,根本神不知鬼不覺。
“王爺現已是北朔君王,他若是做了傀儡,北朔百姓怎麼辦……”阮千千心亂如麻,知道不是藥王仙的對手,手在襁褓上攥得死死的,猶豫該不該動手,動手也拿不下她,拿下她也不能做什麼,於是拼盡全力剋制自己。
“他不是立了太子麼,你放心,我是受人之託,等我倩兒生下皇子,便讓端木朝華改立太子,等倩兒的孩子當上皇帝,我就是太皇太后了。”藥王仙將衣袖一拂大笑出聲。
太皇太后是皇帝的親奶奶,怎麼也輪不到藥王仙來當,一時間阮千千渾身發抖坐在地上,牙齒格格作響,掀起眼皮來看白衣人——
“端木朝華與你無冤無仇,你受的誰的託,他出了多少銀兩,我出雙倍,不,十倍……”
“算起來,端木朝華,還得叫我一聲姨娘,我當這個太皇太后,也不算佔便宜。”
端木朝華的姨娘,就是安親王妃的親姐妹,阮千千這纔想起來,皇甫倩稱安親王妃一聲姨娘,那這關係便是真的了。一時間震驚難當地坐着喃語,“不可能……你連自己的親姐妹都不放過……”
“呵,”只聽藥王仙冷笑一聲,“她算什麼親姐妹,我們是異母同父的姐妹,她娘是護國公的掌珠,我娘只是個粗使丫鬟,她該喚我一聲長姐,少年時卻總是我讓着她,討好她,嫡庶之分,你這小丫頭懂什麼!”
阮千千渾身虛軟地從地上爬起來,將孩子放在榻上,又直視藥王仙,“前輩既已經得手,可以將我兒還給我了罷。”
藥王仙渾不在意地放下另一個孩子,轉身在桌上坐了,側着身看阮千千忙碌地察看兩個孩子情況,口中止不住唸叨,“若不是看你也是當母親的可憐,就是捏死着兩個小畜生又如何。”
阮千千心頭怒火滔天,卻知道不是發作的時候,這會兒與藥王仙對上,不僅討不到好處,也聽不到更多線索。
不等阮千千說話,藥王仙又繼續道,“當年,我也有個孩子。”
她轉過頭望着窗戶,她便是從窗戶翻進來的,此時窗外雪還未停下,洋洋灑灑地飄落。藥王仙惆悵道,“那個賤人,搶走了我的情郎。只是沒想到,她還有命回來,若是她回不來,那多好?”
她的聲音輕得如同一片雪花,落下來就化了。
“安親王妃被人丟在荒郊野外是你所爲?”
“是又如何?”藥王仙聲音凌冽,殺氣倏忽間大盛,隨即又收斂起來,她聲音聽着平靜非常,“她小小年紀,要出去狩獵,天賜良機,我怎麼會放過?只是我沒想到,她還能活着回來……少時在家中,父親眼中就只有她,後來王爺見着她,眼中又只有她。我到底哪一點比她差,我生得也是傾城容貌,天下卻只傳頌她的美貌。”
阮千千聽她聲音發顫,顯是情緒激動,裝作不經意道,“安親王妃確實美貌,不要說男子,就是女子也會動心。你卻無此聲名,想必是個醜八怪,皇甫倩是你的女兒,當得你一半容貌,也是姿色平平……嘖嘖,安親王妃已死,如今你說什麼自然就是什麼了……”
猛然間被藥王仙的手卡住喉嚨,阮千千卻不怕反笑,兩手按着藥王仙的手,“你就是殺了我,天下依然只傳你妹妹貌若天仙。你就是個醜八怪!”
“你閉嘴!”
“你要真的貌美,就把斗笠拿下來見見人,讓我看看,你到底生得如何傾城。”
阮千千擲地有聲,藥王仙卻忽然丟開手,阮千千驟然落地,身體撞在櫃子上,花瓶落在地上發出好大一聲響,這麼大動靜院子裡都沒人來,想必藥王仙早已經將人放倒。師姐師父又住在另一間別院。
阮千千登時頹然委頓,滿面漲得紫紅,急促咳嗽。藥王仙一雙低垂着的玉手,緩慢用力地摸上自己的臉,面紗緊貼着她的臉,阮千千按着咽喉,伏在地上緊盯着藥王仙的動作。
尖而小的下巴自薄紗上印出,鼻子挺翹,眉眼在白紗之下顯得朦朧而迷離,神秘又詭異。阮千千一時看得呆了,口上卻不住笑罵,“如此陋顏,也配與安親王妃相提並論,你對自己哪兒來的自信,該不是藥吃多了腦子不好了。”
藥王仙似乎聽不見她說話,將手放在斗笠上,手指用力。
白紗被風帶起,阮千千不由得睜大了眼。
面紗下的臉,猶如鬼魅,震得她一時張大嘴無法言語,瞠目結舌地後挪兩步。
見她被嚇傻的模樣,藥王仙揚頭大笑起來,“南宮家的女兒,以姿容著稱,既然南宮家容不下我南宮寶月,我又留着一張臉做什麼?”
阮千千嚇得口鼻哆嗦,手在地上胡亂摸索,低下頭去不想看她,只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這般不愛惜自己,又怎能對他人有憐憫之心。你日日對着自己的臉,就不覺得噁心嗎?我算知道爲何老安王爺不選你了。”
“那時候我還不是這副模樣。”她的聲音極輕,像是天山上的皎月。
明明是個美人兒,自聲音到裝束,包括露在外面的一雙柔荑,臉卻結着疤,皮膚已經恢復平整,但顏色不勻,彷彿是在那臉上打翻了一整瓶豆子,又有些深淺的坑,一樣望去只讓人覺得噁心。
“他也對我山盟海誓過,在西山頂的花海之中,去看過銀鉤瀑,又在流雲潭中戲水。流雲潭邊生的絨草,撫過人肌膚,宛如情人的手。他以髮帶綁住我的眼睛,我只能感覺到他的手和脣,我以爲他就是我這一生的要找的人。不過一夜露水情緣,可笑我當了真。第二天早上醒來,你猜怎麼着?”她像想起平生所能想到最好笑的事,一邊嘴角彎着,露出白而整齊的牙齒,只是那一眼看來,讓阮千千心頭一凜。
“他毀了我的臉。他是要給我妹妹報仇。所謂甜言蜜語濃情蜜意,都是假的!全都是騙人的鬼話!而我竟信以爲真……”藥王仙肩頭抖動,枯目中流下淚來。
“他的髮帶,至今我還收着……我拜入藥王谷,吃盡千辛萬苦,才成爲師父最信賴的弟子。你師父雲年曾從師於我藥王谷門下,只是沒有拜師罷了。他的醫術都是我師父傳授的,可笑不可笑,師父傳給他的,比傳給我的還要多。”
“你師父見你這般惡毒心腸,也不想多理會你,我要是你師父,怎會收下你這種不親不孝之人,連自己的妹妹都不放過……”
“呵呵呵呵呵呵,這世間恨我的人之多,也有人敬我如神明,你說我到底是善是惡?”
阮千千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藥王谷聲名在外,向來是正派,藥王仙本人一生也曾救人無數。
“你不過心虛罷了,只好做些善事來積德。”
藥王仙笑笑,垂下眼看手中斗笠,幽幽嘆了口氣,“也許罷,當年,我不敢回家,流落在外,沒錢買藥買吃的,那孩子就那麼沒了。我一怒之下,將一村的人都屠戮殆盡,只是那村還剩下一個嬰兒,沒得吃的,啼哭不已。我抱起她來,本想活活掐死。她卻把我的手當成可以吃的東西,塞進口中吮吸。那時我才發現,我竟殺了上百條人命。那孩子沒被我的臉嚇到,還對我笑,我就想,若是我的兒,兒不嫌母醜,定也不會嫌棄我的容貌。我收了她爲徒,告訴她我是她娘。這樣我也不是孑然一身。如今我的女兒已是北朔身份最高的女人,後位還是回到我南宮家。南宮家的先人怎麼想得到,他們一心想要扶持的南宮寶琳嫁了安親王爲妃,反倒是我這個忤逆不孝被趕出家門的惡徒做成了他們世代想要實現的願望。”
她轉過臉來,低垂着眼,眼光如同死水,“你說,世事是否總如此無常?”
阮千千依然軟在地上,忽然間側身,將孩子抱起來,輕輕撥弄孩子的下巴,並不去看藥王仙,只是將披了半臉的頭髮撥開,一隻手指逗弄小孩,一邊問他,“小糰子,你說,娘生得美嗎?”
藥王仙腳底驀然間定住了,歪着頭打量阮千千,目光凝注在孩子身上。
那孩子還不懂言語,被搖醒雙眼十分迷濛。
阮千千又說,“怎麼不說話啊,娘問你,娘生得可美?”
孩子被她箍得緊了,不適地卡了兩聲,嘴巴一撇。
阮千千手上使力,那孩子忽然哭了出聲。
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阮千千變了臉色,怒瞪着他,“你怎麼搖頭呢!娘是這世上最美的女人,你怎麼搖頭,你不愛娘了嗎?”
只見得阮千千將手快速伸出,卡在孩子脖子上,藥王仙神色一變,腳底下滑步,彷彿多年前那個悽風苦雨痛失愛子的夜晚又重現。
孩子的哭聲與藥王仙厲喝的一聲“不要”交疊在一起,阮千千手下使力,衝藥王仙勾起嘴角一笑,孩子撕心裂肺一聲嚎啕。
霎時間風停雪寂,屋內總歸都歸於寂靜。
藥王仙不敢置信地低下頭,呆呆看着胸前隨掌力被按入她心口的那把碎瓷。二人的血流在一處,阮千千疼得頭皮發麻,面上卻笑着,“前輩,晚輩的孩子,自是錦衣玉食,這一世長命百歲。只有作惡多端的人,纔會連累子女福壽淺薄。您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