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尾魚紋被血染成紅色, 端木朝華手上拿着的,正是當日命阮千千殺他時的釵子。他遞出去纔看到掌心被劃破的傷,不痛一般, 笑說, “宮中百般華貴的首飾, 你都不愛, 獨獨愛這枝釵玉白無暇, 我給弄髒了,你等一等。”
阮千千不知他要做什麼,警惕地站在原地, 只見他蹲身下去,河水清清亮亮地在釵尾上滾過, 再遞給她的玉釵已經恢復原本的潤澤, 不帶半點雜質。
咬咬脣, 她說,“我不要。你的東西, 我都不要。”
“那你肚子裡的小東西,也不要了?”
“他不一樣,他是我的,不是你的。”一直以來的心事一旦吐露,就連對他的怨氣, 似乎也煙消雲散了。餘下的只是後怕, 不想再踏入剛爬出來的黑窟窿。
“我心事重, 從小便是如此。”
聞聲同時, 手腕子上一緊, 力道不是很大,但剛剛穩妥能將她拉到身邊, 轉瞬竟被想要即刻離開的人摟在了懷中。阮千千掙了掙,掙不出那人的手臂,偏偏還是貪戀這人的溫暖,貪戀在他懷中時可以安然閉上眼什麼也不想的感覺。
察覺到她原本猛力的掙扎軟下去,想到什麼,將她的臉擡起來,便見到又是咬着脣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端木朝華無奈地嘆口氣,只得捏住她的下顎,不能太用力,省得傷了她。下顎僵硬了一會兒,終於通人性地給他個臺階稍稍軟下來。
把兩隻冰涼滑膩的手捏在掌中,端木朝華眼神淡淡地望着河上的燈,燈光渺小的倒影在他眼中,像是漫天繁星。
“我很想你。”
懷裡的人忽就不動了。
“很想。”
“怕保護不了你,怕你被人利用,怕有一天和你解釋的時候你會不再相信我,怕偌大的皇宮裡只有我一個人。出了暖閣門就連個安心的去處都沒有,我住在雲華殿,留下寶雲,遍尋用蠱高手替她延緩蠱毒發作。因爲你答應過要替她解除蠱毒,不能讓她死,這樣你纔會回來。”
阮千千動了動嘴脣,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這世上不止我一個人需要你,珍惜你,沒有爹爹了,但你還有師兄姐,有師父,你那樣的性子,再有一二貼心好友也是不奇怪的。還有我。”好像說了什麼好笑的事,話語裡也帶了笑音,“我可以不算。”
“朝事處理完從暖閣出來,皇宮一片黑壓壓的,宮燈的光我都看不清,只知道往雲華殿望過去,只有那裡的燈纔是我眼裡的光亮,纔看得到。我睡你睡過的牀,用你梳過的梳子喝過的茶杯,還有鏡子,對着那面鏡子,總能照出我不是一個人。除卻少了實實在在的溫度,一切都和你在時一樣。”
四周安靜得連蟲鳴也悄沒了聲息。
“不要說了。”阮千千忍不住道。
“用膳的時候,擺一雙碗筷,你愛吃醬肘子,我把六味居的掌勺大廚請進宮,每餐都有新鮮的醬肘子。那東西油膩,我不愛吃,現在也能下嚥了。”
懷裡的人動了動,端木朝華的聲音停頓片刻,不見她說什麼,又繼續道,“有一件事,說出來你恐怕會笑我,不過也沒有什麼人可以說,說出來你要笑便笑吧。”
他突然神秘起來,湊近她耳畔輕輕地道,“我啊,穿過你的衣服。”
想象着端木朝華穿女裝的模樣,阮千千頓時覺得喉嚨裡卡了什麼不上不下的東西。低而曖昧的聲音好像就在她腦中響起來,“你什麼都不帶走,有時候我睡不着,就穿你的衣服和衣而眠,沒想到比御醫的方子好用。”
他做她做過的事,用她用過的東西,在她的屋子裡,假裝她還在身邊。
“我給自己造一個美夢,只願長夢不醒。”
微微沉溺的語氣好像他果真入了夢境,阮千千愣了會兒,再開口聲音有些低啞,“那爲什麼,要來找我,沒有我你不是也可以過得很好嗎?”
頸窩裡忽而暖起來,他埋頭在她頸畔,悶聲道,“你覺得我過得很好嗎?”
一句話將阮千千堵得心頭髮悶,什麼都說不出,她要是說一個“好”字,就真是昧着良心了。
“這一次我不會再趕你走了,要死,便一起死吧。我們一家三口,團團圓圓。”短短一句話說得極慢,像是想了很久才終於敢說出這樣的話。
“誰要和你一起死,要死你自己死去。便是你死了,我也不會爲你掉一滴眼淚。”阮千千嘟嘟囔囔的,端木朝華知她的氣性已全然消沒下去,也是鬆了一口氣。
“那還真不能死了,否則黃泉路上孤孤單單,連個記掛的人也沒有,墳頭沒有紙錢祭拜,恐走到孟婆面前也會端不起孟婆湯,更跳不下輪迴。”
她坐直了身子,膝下跪坐着的是端木朝華的腿,回頭仰臉看看他,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你若真死了,我絕不會傻乎乎地給自己傷心的機會,我身邊有許多可以信賴的人,到時將孩子託付給他們,我便來追你。不讓你一個人孤單,要入輪迴變作什麼也好,我總要變成與你相同的,來世也結爲夫妻。”
話一出口,阮千千立時覺得有些露骨得厲害,低頭不再看他,兩邊臉頰都熱乎乎的。
那人發出低低的笑聲。
“好,我們可以變成一樣的小豬也好,做成肘子還能擺成一雙。”
“……爲什麼就非得做豬,要做你自己做去。”
“這輩子你吃了那麼多肉,下輩子總要還回來。”
這輩子欠了誰的,總有一本帳,就算眼下還不完,也總有一天能兩清。
這天晚上阮千千遲遲沒有回去,林少庭說去找她,沿着河直接往謝非青的藥廬去尋人,遠遠的瞧見端木朝華也在,初時想衝出去帶阮千千回去,但見端木朝華擁着她,她也十分安順。
便知道有些所求,到頭來終於還是求不得。於是假裝沒瞧見過河邊的人,也沒瞧見進屋時謝非青臉上的慌張,要了一小罈子酒躍到屋頂上,把玩師妹還小的時候在市井小販手上買的舊竹簫,一陣豪飲,醉死在月色裡,也醉死在茫茫夜色中,但覺身無長物,此身與天地萬物皆融爲一體,又慼慼然只是一個人而已。
翌日清晨,陽光透過籬笆鍍在青翠的藤蔓上,第一個起身的紅岑剛打開院門,便瞧見自家師妹和一個人兩手相扣四眼相對坐在不遠處的大槐樹下,被密密匝匝的樹蔭籠罩着。
再然後,師妹站起來,一眨眼的功夫將人帶到面前來。衝腦中尚且空白的紅岑說,“這是端木朝華,師姐沒見過的,是我夫君。”
紅岑喉嚨裡發乾,瞪着眼什麼都還沒說出來,只見看上去不苟言笑的男子,神色緩和下來說,“我來謝師父師兄姐們多年來對內子的照顧,想接內子還家,總要來說一聲的。請師姐引路吧。”
一人稱着“夫君”,一人稱着“內子”,眼底情意毫不遮掩,饒是不拘小節的紅岑也知道了。師兄是沒有指望了,師父再怎麼阻攔恐也是攔不住師妹跟着這人走了,就像師父待國師大人從來比不上對徒弟們熱情,卻終也趕不走那人的。
本來是阮千千要來與花山公告別的,誰知花山公一副瞭然於心的模樣,沒有什麼多的話要和她說,反留住了端木朝華於室內絮絮叨叨了一個時辰之久。再開門時離琰在屋外已經端着凳子想衝進去砸碎那小子的腦袋了,誰讓他是曾經那個“師妹”的兒子呢,怪不得離琰要多心。
見門外候着的是紅岑,阮千千卻不知所蹤,端木朝華張張嘴要問,忽然轉念,說的又是另一番話,“等她回來,師姐就說我在藥廬等她,最晚明日一早動身。”
說罷剛提步走開,就聽身後一聲斷喝,“喂。”
紅衣服的女子提着鞭子走到他面前,說話也是江湖女子的爽朗,“對我師妹好點,否則不管你是什麼身份的人,但凡讓我聽到一點你待她不好的風聲,我手中的‘奪命鞭’可決不饒你。”
端木朝華挑起眉,復又斂眉,“請師姐放心。”
等端木朝華的背影已經沒入門後,紅岑掂着手上的鞭子,撇撇嘴,“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真還說走就走了,大師兄沒了小師妹,乾脆去找子言出主意,不是說他有個國色天香的妹妹待字閨中嗎?”
主意一定,紅岑立刻回屋收拾行李,一人一包袱地站在花山公面前稟過,竟是趕在阮千千動身之前先離開了。
又在謝非青的藥廬裡歇過一晚上,一隊人和車馬方纔啓程,馬車顛簸聲裡遠遠有簫聲相送。阮千千打起車簾往車後看,只看到沙塵揚起,不見誰的身影。
放下簾子正見到謝非青遞到面前一隻粉嫩的桃子,接過來咬出一口鮮嫩多汁,卻有點不知味地難以下嚥。
對面坐着的謝非青狀似無意地說起紅岑是爲林少庭去尋一位故友的事,阮千千方紓解了眉頭。
“大師兄的簫聲還是一樣好聽,師姐放心,來日總還能聽到的,說不定那時候師兄也會吹些歡快的曲子,又說不定那時候已有琴聲相和。”
“嗯,師兄那樣的好人,我還擔心什麼呢?”幾口將手上的桃子吃得只剩下一個核,問謝非青還有沒有。
“還有兩個,這桃子個頭大,師姐吃得好多……”
“我現在是兩人份,當然吃得多,不許抱怨。”
“……”
“也不許腹誹。”
“師姐,你就欺負我!”
“你瞞着我的事還沒和你算,就欺負你了怎麼了,以後我不光一個人欺負你,我還兩個人一塊兒欺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