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西塘雖然名字裡有竹,村子裡也有零零星星的竹子,可是並沒有成片的竹林。
不僅是竹西塘,周圍的黃竹村和青竹村亦是如此,竹林都在兩村交界的地方,無論是在哪個方向,看到成片竹林,就意味着要出村了。
趙時晴閉上眼睛,摸索着向前走,沒走幾步,手指便被紛亂的竹枝劃破,一滴血珠從指尖滴落。
趙時晴沒有在意,繼續前行,忽然,那隻滴血的手從後面被人抓住衣袖,熟悉的聲音伴隨着清冷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那時你還小,不可能是獨自走過來的。”
趙時晴微怔,蕭真是看出她要做什麼了嗎?
她沒有睜開眼睛,她當然猜到自己是被挾持來的,她這不是正在尋找當年的感覺嗎?
就像昨天在鞦韆上那樣,忽然便來了靈感。
蕭真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雙目微合,長長的睫毛掩去如水明眸,宛若蝶翼停留在花影之中。
蕭真心中忽然涌起莫名的成就感,這姑娘是我救下的。
不過下一刻,又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嘲笑:“她還是被你送到柺子手裡的。”
蕭真默默嘆了口氣,如果他還能再有一次重生的機會,讓他再次遇到幼年的趙時晴,他既不會把她送給那個黑心郎中,也不會將她交給官府,他要一寸寸找遍這片竹海竹山,爲她尋找家人。
即使最終也沒能找到她的家人,那他便把她帶回京城,公主娘整日盼着生個女兒,見到趙時晴一定會喜歡。
公主娘雖然一身公主病,可她一定會把趙時晴視若掌上明珠,絕不會像樑太妃那樣不分青紅皁白狠心對待。
如果當年他把趙時晴帶回京城,公主府裡有了這麼一朵聰明伶俐機靈可愛的解語花,駙馬爹和公主娘有了精神寄託,也就不用整日你儂我儂地起膩了。
這時,趙時晴忽然把衣袖從他手裡掙脫開來,接着便弓下腰,儘量讓自己接近當年的身高,然後繼續摸索着向前走。
蕭真想說:我揹着你吧。
可是這話當然不能說。
他面若寒霜地叫回在前面探路的凌波:“你揹着你家小姐。”
凌波不明所以,不過見趙時晴沒有反對,她便一咬牙一用力,把趙時晴背了起來。
有什麼樣的小姐就有什麼樣的丫鬟,主僕倆雖然全都學過武功,但也只是比普通人體力好一點而已,她揹着和自己身高體重差不多的趙時晴,只不過走了十幾步,趙時晴便感到搖搖欲墜,似乎下一刻就要摔上去。
“停停,停下!”趙時晴連忙叫停。
凌波:“二小姐別怕,奴婢能行。”
“是這樣不行,不是這樣的!”趙時晴說道。
凌波只好停下來,把趙時晴放下。
“二小姐,這樣怎麼不行?”凌波不解。
趙時晴說道:“你想啊,誰會把挾持來的小女娃背在背上?難道當年挾持我的也是一個和我差不多高的小孩子?”
凌波搖搖頭:“應該不會是小孩子。”
趙時晴歪着腦袋想了想,一眼看到蕭真:“甄公子,換作是你要挾持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娃,你會怎樣把她帶走?揹着?扛着?抱着?牽着?”
蕭真老臉一紅,扛着抱着牽着?趙二小姐你可真敢說。
“挾在腋下吧。”蕭真說道。
他見過堂叔把蕭小肅從外面抓回來時,就是挾在腋下,蕭小肅又哭又喊,四腿亂蹬。
沒辦法,蕭真也只見過,他沒有經歷過,從小到大,他都是不讓自家爹孃操心的小孩。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趙時晴恍然大悟,白鶴村的漢子們把自家熊孩子抓回去時就是這樣。
不過,她小時候不是熊孩子,她爹一定不會這樣對待她,只有那些抓小孩的壞人,纔會用這種方式對待她。
趙時晴看了看凌波的小細胳膊,不要說凌波了,就是泥鰍在這裡也幫不上忙,不是她吹牛,泥鰍的體格還不如她呢。
她的目光從凌波身上掠過,落在蕭真臉上。
蕭真應該能做到的吧。
不過好像有那個什麼男女授受不親。
但是還有一句話,孝道大過天,她要尋找父母,她要盡孝,那就百無禁忌!
趙時晴用最快速度說服了自己,她又開始遊說蕭真。
蕭真是世家子弟,且,平素又是老古板的風格,趙時晴只能再次搬出孝大過天的理論說服蕭真。
好在蕭真沒有矯情,說了一聲:“得罪了。”
下一刻,趙時晴的雙腳便離了地,再下一刻,她便被攔腰打橫,挾在腋下。
趙時晴只是一瞬間的驚異,接着便安之若素,閉上了眼睛。
蕭真腳下生風,在竹林中穿梭。
趙時晴眼前一片黑暗,耳邊傳來衣衫與竹枝的磨擦聲,她努力把臉向上擡了擡,恰好一道陽光穿過竹林照在她的臉上,即使閉着眼睛,眼前依然一片亮色。
趙時晴下意識地用手捂住眼睛,被竹枝刺破的手指還在流血,若是別人,這點血根本什麼都聞不到,但是趙時晴的嗅覺本就優於常人,雖然刺破手指的一點血,她也聞到了那獨屬於人血的味道。
一個念頭忽然躍進她的腦袋:這不是雞血羊血,這是人血的味道,楊大夫祖孫剛被阿爹救回來時,流了很多血,就是這樣的味道。
猛然之間,一段早已被禁錮在時光牢籠中的記憶,便在此時,衝破桎梏,如同滔滔江水,洶涌而至!
黑夜,有雨,醒來,竹林,血腥氣,重重一擊,便沒有了知覺。
不對,好像還有什麼被她忽略掉了,是什麼呢?
趙時晴想像着小小的自己被歹人挾在腋下,在茂密的竹林中穿梭,不見父母和阿奶,只有那帶着血腥之氣的陌生人。
趙時晴伸手摸索,入手是粗糙的質感,這是蕭真隨身戴的鹿皮囊。
吳地對刀劍管理甚嚴,爲了出入城門方便,蕭真和江平蔡安一樣,也是在腰間纏了軟劍,因此,他的鹿皮囊裡只是一些隨身之物,並沒有武器。
這也是公子哥兒平素裡喜歡戴的東西,因此鹿皮囊也是極盡奢華,有繡花的,有鑲金嵌玉的。
蕭真本就是改名換姓,不想惹人注意,因此,他的鹿皮囊樸實無華,只是鑲了幾枚銅釘。
趙時晴的手在鹿皮囊上摸索,撫過那一枚枚銅釘,一二三四五六七,蕭真的鹿皮囊上共有七枚銅釘。
“原來是北斗七星啊。”趙時晴暗道。
忽然,她的手指停在最後一枚銅釘上面,不對,不應該是北斗七星,而應該是更繁複的花紋。
是什麼呢?
趙時晴的手指在鹿皮囊上飛快划動,對,是這樣的,就是這個圖案,可惜這並非完整圖案,她還沒有摸完,就被什麼砸暈了。
被什麼砸的呢?
當時她被那人挾在腋下,就像現在這樣的角度。
忽然,一隻微涼的大手落在她的額頭,只是輕輕一碰便拿開了。
是手掌,她是被那人一掌打暈的。
根本不用高深的武功,尋常壯漢便能一巴掌打暈一個小孩。
趙時晴摸摸自己的腦袋,難怪她背書背得快,忘得也快,都是被這個壞蛋給打的,可憐的腦袋啊,先是被一個壞人打暈,後來又被另一個壞人餵了超量的迷藥,而那時她還是個小小稚童!
這雙重打擊,哪一個單拎出來對於小孩子都是足以致命的,她不失憶誰失憶,比起被他們整死,比起變成傻子,失憶簡直就是老天爺對她的偏愛。
“找到了,就是這裡!”
前面傳來歡呼聲,趙時晴聽出來了,這是路牛兒的聲音。
此時的路牛兒和早上那個軟塌塌賴唧唧的路牛兒判若兩人,就連聲音也有了力量,都說環境能夠影響一個人,可是對於路牛兒來說,環境還沒來得及改變,他便已經脫胎換骨,這不是因環境而受到影響,而是銀子,那八十兩和即將到手的二十兩,纔是路牛兒的底氣。
人一旦有了底氣,那便如高山之鬆,任他八面風霜,我自生出傲骨崢嶸。
趙時晴睜開眼睛,她已經找到了這一段記憶,接下來,她要去看看那個貨郎去過的地方。
“甄公子,請放我下來。”
蕭真腳步一頓,路牛兒的歡呼聲他也聽到了,所以,趙二小姐的尋夢旅程暫時告一段落了?
蕭真停下腳步,手一鬆,趙時晴便穩穩地站在地上,衝他抱拳:“多謝甄公子。”
話一也口,趙時晴嘻嘻一笑:“瞧我這記性,什麼甄公子,應該稱呼一聲舅舅啊。”
蕭真
“我沒有這麼大的外甥女,還是稱我甄公子吧。”
趙時晴翻個白眼,當誰願意叫你舅舅似的。
不知好歹,我巴不得給人當長輩呢,可惜沒有機會,大哥大姐姐和二哥都沒有成親呢,所以她如果想當小姑姑還要等上很久呢,若是現在有個人,願意叫她一聲小姑姑,她一定樂成喇叭花,還是嘴張得最大的那一朵。
她沒有時間和蕭真攀親戚,她叫了一聲凌波,主僕二人便一前一後向路牛兒所在的方向飛奔而去。
遠遠便看到山坡上不知時何多了一片空地,這裡沒有竹子,也沒有其他樹。
不過,說是空地,並不是一望無際寸草不生。
這裡雖然沒有竹子,可是卻有石頭。
只見不遠處有幾塊石頭,想來這些石頭被放在這裡時日已久,石頭的底部深深陷進土中。
“你說的就是這裡?”
趙時晴問道。
路牛兒很是興奮:“是這裡,就是這裡,我記得很清楚,這裡放了幾塊石頭,這石頭個頭並不大,也就是放在這裡,若是在其他地方,早就被人挖走擺進地主家的後院了。”
趙時晴圍着這幾塊石頭轉了幾圈,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你們兩個,把這幾塊石頭全都挪開。”趙時晴吩咐。
跟在路牛兒身邊的那兩名壯漢正閒得難受,好不容易得了吩咐,立刻掄胳膊挽袖子,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那幾塊石頭搬到一旁。
石頭下面是高低不平的潮溼泥地。
“路牛兒,你演一下那天那個貨郎來到這裡做了些什麼?”
路牛兒想了想,便表演起來。
說是表演,其實非常簡單。
路牛兒做了個放下肩擔的動作,接着他四下看了看,躡手躡腳走到這幾塊石頭前,圍着石頭轉了一圈,轉完圈一擡頭,便看到小小的路牛兒正傻乎乎看着他。
那人心裡一慌,便說:“小兔崽子,誰讓你跟着我的?”
路牛兒學他橫眉豎目,滿目兇光。
可惜路牛兒就不是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也學不出那人的樣子。
再後來的事,大家全都知道了,那人一路狂追,直到把路牛兒追到水裡,路牛兒被他一腳踢進池塘。
趙時晴看了一遍,心裡越發煩堵,她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煩惱是怎麼回事,也無法描述,就是像是被什麼堵在胸口,心裡不但堵得難受,而且還酸酸的,很不舒服。
這片傳說的空地,現在看到了,也更迷糊了。
她想了想,對那兩名壯漢說道:“挖吧,把這裡挖開。”
他們幾人是臨時決定跟着路牛兒一起來的,起先大家想的是來這裡看一看,當然不會帶工具。
現在趙時晴一聲令下,兩名狀漢便去找工具去了。
趙時晴怔怔站在那裡,不知爲何,看着這片生滿青苔的地方,趙時晴只覺鼻子發酸,說不出的難受。
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兩名壯漢終於回來了,兩個人都有了稱手的工具。
工具到位,挖得就快了。
忽然,一道黑影飛了過來,卻在趙時晴頭頂收住力道,穩穩地站在趙時晴的肩膀上。
小乖來了。
不過此時大家的心思全都在那兩名壯漢身上,也不知道這兩位能挖出點什麼來。
如果是一罈一罈的銀子,那就太震撼了。
忽然,一名壯漢咦了一聲:“這下面好像有東西。”
話音未落,本來站在趙時晴肩膀上的小乖忽然飛了起來,朝着那名壯漢疾衝而去。
路牛兒嚇了一跳,鄉下長大的孩子都是見過鷹的,這隻鷹雖然個頭不大,但是動作凌厲,看那樣子像是要啄那名壯漢。
壯漢也吃了一驚,他是練家子,正要掄起鐵鏟保護自己,卻見小乖看都沒有看他,而是朝着那片已經挖開的土地啄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