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靜庵?
比丘尼?
魏老夫人忽然有些心慌。
“把人帶進來吧。”
來人正是清靜庵的清靜師太,見她親自來了,魏老夫人的心沉了下去,那莫名的心慌越發真實起來。
清靜師太已經很多年沒有出來了,能讓她親自出來報信的,一定是大事。
魏老夫人揮揮手,服侍的人全都退了下去,偌大的堂屋裡,就只有魏老夫人和清靜師太二人。
“說吧,出什麼事了。”魏老夫人的聲音依然平淡,可是此時的她,卻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清靜師太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老夫人,貧尼失責,辜負了您的重託。”
魏老夫人怒視着跪在面前的清靜師太:“少說這些沒用的,說,出什麼事了?”
這幾個字,幾乎是從魏老夫人的牙縫裡一個個迸出來的。
清靜師太面色慘白:“清葉不見了,她不見了,貧尼尋遍前山後山,也沒有找到她的身影,貧尼連那兩口井也撈過了,她沒在裡面,她”
啪的一聲,一隻杯子落在清靜師太的膝蓋上,她強忍着疼痛,繼續說道:“您也知道的,庵裡不會有外人,貧尼更是嚴防死守,清葉長到這麼大,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庵後的那片藥田。
她最後出現的地方也是那片藥田,天氣太熱,她讓清慧回庵裡拿斗笠,可是等到清慧拿了斗笠回來時,已經不見了清葉的身影.”
後面清靜師太還說了什麼,魏老夫人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她的雙耳嗡嗡作響,腦袋裡一片混亂,眼前陣陣發黑,她強忍着不讓自己厥過去。
太醫說了,她不能再昏厥了,否則很有可能再也不會甦醒。
她還不能倒下,寶慶侯府不能沒有她,她至少還要再活二十年,看着孫子成材,接過寶慶侯府的重擔。
魏老夫人努力讓自己去想開心的事,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看到希望,讓自己不會倒下。
她的玉兒還是想想姐妹花肚中的那兩個孩子吧,爲了他們,她也不能倒下。
清靜師太說着說着,卻發現魏老夫人沒有迴應,既沒有像方纔一樣用杯子砸她,也沒有開口指責,清靜師太更害怕了。
她本是一個小戶女,十七歲時被繼兄欺負,生下了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被繼父扔到後山,而她也被趕出家門。
她無路可去,便出家爲尼。可沒想到,她去的這座尼庵竟然是個專做腌臢事的地方,專門用年輕尼姑做那見不得人的事情。
她不肯接客,與住持師太(實爲老鴇)爭執間,失手殺人。
她被送進大牢,等候秋後問斬。
這個時候,魏老夫人找到了她,出錢爲她找了一個“白鵝”,將她從大牢裡換了出來。
所謂白鵝,就是替死的人。
那是一個癡傻女子,爲了給兄弟娶媳婦,她被父母以一百兩的價格賣做“白鵝”,而她逃過一死。
清靜庵原名普渡庵,是魏家的家庵。
那時太上皇在位,他推崇道家,上行下效,朝野上下紛紛效仿。
魏家也不例外,斷了普渡庵的供養,普渡庵的老師太求到魏老夫人面前,魏老夫人便讓老師太養老,又把普渡庵改名清靜庵,那個被她救下的小戶女改名清靜,取代老師太做了清靜庵的庵主。
從此,清靜庵與魏家沒有任何關係,與寶慶侯府亦無關係,清靜庵是魏老夫人自己的。
不久之後,清靜便知道魏老夫人爲何會留她一命了。
她看到了那個襁褓中的孩子,魏老夫人對她說:“你的孩子死了,以後就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養着吧,你可以養她,也可以教她,但是卻不能疼她,愛她,更不能讓她離開這裡,她這輩子,下輩子,都要留在庵堂裡,你不要有惻隱之心,因爲你不配,你失貞在先,殺人在後,還有無辜之人替你而死,你罪孽深重。”
從那以後,清靜師太便留在清靜庵裡,一邊在菩薩面前贖罪,一邊照顧那個孩子,從嗷嗷待哺的嬰兒,到如今人到中年,她看着那個孩子走過半生,而她自己,也已從當年那個年輕姑娘變成了滿臉皺紋的老尼。
她一直牢記着魏老夫人的話,對於那個孩子,她養,她教,卻不疼不愛,她也沒讓那個孩子離開庵堂。
可如今,就在她的生命走向歸途的時候,那個被她看守半生的孩子,卻忽然不見了!
清靜師太大着膽子擡起頭來,卻正對上魏老夫人的眼睛。
她吃了一驚,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震驚、憤怒,似乎下一刻,就要撕碎一切!
“老夫人.”
她正要說什麼,卻聽到魏老夫人衝着門外喊道:“來人!”
前不久接替牛嬤嬤的陶芬匆忙進來,魏老夫人指着跪在地上的清靜師太,對陶芬說道:“這是個假尼姑,堵了她的嘴,捆了,擡到後面去!”
陶芬衝外面喊了一聲,幾個粗使婆子進來,拖了清靜師太就走。
清靜師太沒有掙扎,她知道她的大限到了,清葉走了,她也要走了,她終於可以走了,真好啊!
一個時辰後,一具屍體用草蓆裹着,擡出侯府後門,在亂葬崗草草埋了。
而魏老夫人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牀上。
只是這一次,她強撐着沒讓自己厥過去,她只是病了,但沒有昏厥。
可越是如此,便越是痛苦。
她太清醒了,清醒的知道發生的事,也清醒的知道這一切不是巧合。
背後有一隻手,正在翻雲覆雨,正在試圖撕開重重迷霧,把當年那些醜的髒的,全都大白於天下。
“不,不能這樣,我不允許!”
病牀上的魏老夫人聲嘶力竭:“遞牌子,我要進宮!”
可是話音剛落,她便怔住了。
她之所以想要進宮,是因爲她認爲事情到了現在就不是她和寶慶侯府一人一家的事了,麗太妃不能躲清閒。
被人擄走的不是張三李四甲乙丙丁,而是當朝皇帝的親叔叔,太上皇的親女兒。
麗太妃不怕嗎?
她一定會怕,所以她會悄悄派人去找。因此,魏老夫人衝動之下才決定遞牌子進宮。
可是她轉念一想,心中疑竇又起。
這麼多年風平浪靜,爲什麼現在卻連生變故?
自己這邊知道這件事的人,除了自己,就只有朱侯爺。
知子莫若母,魏老夫人相信這件事不是朱侯爺做的。
他既沒有這個腦子,更沒有這個膽子。
再說,無論是莊子,還是清靜庵,都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把人帶走的,且,還做的天衣無縫。
與這件事有關係,又有這個能力的人,還能是誰?
魏老夫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宮裡的那對母子。
麗太妃?
是她!
這個老妖婆,就想在臨死之前,爲自己那個便宜兒子拔掉所有障厚,把那個秘密徹底掩蓋。
而她,魏老夫人,以及寶慶侯府,就是那個老妖婆的眼中釘。
這兩件事,不是要揭露當年的真相,而是要對付她,對付寶慶侯府。
太可惡了!
他們先是奪了玉兒的世子之位,又把刀伸向了她!
魏老夫人狠狠扯斷手腕上的那串小葉紫檀,珠子灑了一地,她雙目赤紅,對着虛無的空氣字字帶血:“妖婦,賤人,想讓我死,做夢!”
而此時,通安縣城那座兩進的院子裡,趙時晴和阿黃,還有百無聊賴的小妖,一人一狗一貓,六隻眼睛,齊齊看着面前的清葉。
“這是哪裡?小施主.”清葉的目光落在阿黃身上,接着又看向小妖。
阿黃頓時來了精神,他與清葉攀談起來,可惜他的熱情好客在清葉耳中就是一聲大過一聲的“汪,汪汪,汪汪汪!”
“我知道了,你是狗,呀,原來狗是這樣的!”
阿黃我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你的話,但我從你的語氣裡聽到了善意,算了,本黃原諒你了。
清葉又看向小妖,小妖白她一眼,喵了一聲。
清葉:“你是貓,你叫得真好聽,比春天時的叫聲好聽一百倍。”
小妖:你在說啥呢,什麼春天時的叫聲,本貓還是個寶寶,本貓聽不懂!
聽不懂的還有趙時晴,她好奇地問道:“你該不會從來沒有見過狗和貓吧?”
清葉有些不好意思:“庵堂裡沒有狗,也沒有貓,但是我在藥田裡勞作時,聽到過它們的叫聲,清慧告訴我,這是狗叫,那是貓叫,可是我也只是聽到過,卻沒有親眼見過,興許是它們不喜藥田的氣味,所以從未跑過來。”
趙時晴忙問:“藥田?就是清靜庵後面的那片藥田?你平時除了清靜庵,就只去那片藥田?其他地方呢?比如清靜庵後面的大山,附近的村子和鎮子,你全都沒有去過嗎?”
清葉搖搖頭:“沒有去過,我從記事起就在庵堂裡,除了藥田,其他地方全都沒有去過。”
趙時晴打量着面前的清葉,她無法想象,之前那三十八年裡,清葉在庵堂裡是如何度過的。
趙時晴是在白鶴山長大的,有一年冬天特別冷,她被師父拘在屋子裡,整整二十多天沒有出門,她差點被憋出病來,被放出去的那天,她連翻了二十多個筋斗來發泄她的快樂。
她也只是被關了二十多天而已,而清葉,卻被關了整整三十八年!
望着那張與佳宜長公主有幾分相像的臉,趙時晴心中感慨萬千。
同爲太上皇的女兒,她們有着相同的出身,相同的相貌,卻又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趙時晴忽然什麼都不想再問了,她站起身來,走到屋子,獨自站在廊下,站了很久很久。
她想起了蕭真做過的那個夢,那夢有爾虞我詐,有刀光劍影,有屍山屍海,卻沒有她,沒有消失不見的時家,也沒有清葉。
她原本以爲那個夢已經足夠悲慘了,卻沒有想到,那也只是蕭真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在他看不到聽不到的地方,還有更令人想像不到的慘劇。
時家被滅門,皇家公主被拘禁到死,而這一切,全部緣自於三十八年前那兩個被權力衝昏腦袋的女人。
一個想要用兒子爭權奪利,一個想要利用這件事爲自己爭取最大利益,於是她們一拍即合,以二十多條人命做代價,策劃了一個驚天陰謀!
在那個陰謀裡,除了她們,和龍椅上的那個人,以及被拘禁在深山尼庵裡的清葉,其他人全都死了。
而這個陰謀的結果,便是一個陰險狠毒的人坐上了龍椅,而他是踩着無數人的鮮血登上那個位子的。
這當中便有時家人的血。
如果沒有當年的陰謀,那個人永遠不可能出現在皇宮中,他也永遠不可能肖想那個位子,所以是不是時家人就不會死了?
她的爹孃,她的阿奶,他們會好好活着,看着她長大成人。
趙時晴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她從來不是一個愛哭的姑娘,她甚至想不起上一次落淚是什麼時候了。
她就那樣站着,一個人默默流淚。
角落裡,甄五多望着外孫女的背影,嘆了口氣。
這一刻,小老頭忽然害怕起來,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在這世上,外孫女就沒有親人了,雖然有樑王府的哥哥姐姐,可他們畢竟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隨時出現,更不能陪着她,開解她,而這天地雖大,卻沒有人與她血脈相連。
小老頭沮喪了,難道真要眼睜睜看着自家水靈靈的小白菜被豬拱了,然後生出幾個小小白菜來嗎?
想到小小白菜,小老頭忽然又有點期待了,他都能做外公了,如果再做個曾外公,應該也是可以的吧?
可惜,外孫女還太小,唉,小老頭又嘆氣了,至少還要好幾年,纔能有小小白菜追着他叫曾外公。
小老頭越想越遠,至於還在那裡迎風落淚的寶貝大孫女,已經被他拋到腦後了。
而趙時晴,也已經擦乾眼淚。
時間到,天晴了!
趙時晴叫來泥鰍:“你回京城,讓甄大公子來一趟通安!”
趙時晴還沒有忘記,她現在並非孤軍作戰,她是有合作伙伴的,而蕭真,就是她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