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真沉聲問道:“那是一位嬤嬤?”
趙時晴點頭:“就是大戶人家的體面嬤嬤,怎麼說呢,即使她與二太夫人平起平坐,可她給我的感覺還是一個嬤嬤,這與穿着打扮沒有關係,就是從她的小動作小表情看出來的。”
蕭真能夠理解,就像長公主身邊的白嬤嬤,她的儀態足能給京中貴女做師傅,平日裡也是使奴喚婢,錦衣玉食,可是如蕭真和趙時晴這種見慣富貴的人看來,還是一眼便能看出她的身份。
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裡的,不經意間就會表露出來。
更何況,趙時晴看到的那位,穿着打扮也是大戶人家的嬤嬤,並沒有刻意掩飾。
趙時晴歪頭看着蕭真:“以你對鍾家的瞭解,哪家的嬤嬤能和二太夫人平起平坐?”
要知道,這位二太夫人是有誥命在身的。
趙時晴也同樣想起了在觀星樓見過的白嬤嬤:“你們府裡的白嬤嬤夠資格嗎?”
蕭真:“首先,白嬤嬤可能倨傲,可能言語凌厲,但她決不會與誥命夫人平起平坐,一位從宮裡出來的嬤嬤,若是連這個都不懂,那她活不到今天。”
趙時晴想想也是,比如聶氏身邊的鄭嬤嬤,規矩就是極好的。
蕭真想不通的事,趙時晴當然也想不通,她從小長在樑地,對於除樑地以外的王孫貴胄知之甚少。
蕭真問道:“學過丹青嗎?”
趙時晴:“學過一點。”
蕭真指指桌上,鍾家是書香門第,就連客房裡也備有文房四寶。
這是讓趙時晴把那位嬤嬤畫下來的意思了。
趙時晴很開心,她好久沒有做畫了,手癢的很呢。
於是她當即揮毫,將剛剛看到的那位嬤嬤畫了出來。
蕭真湊過去一看,終於明白趙時晴說學過一點並非謙虛。
她是真的只學過一點。
趙時晴:我很喜歡畫畫,可是後來我又有了其他愛好,就沒有繼續學下去。
蕭真搖搖頭,重又鋪上一張紙,對趙時晴說道:“詳細說說那人的長相。”
半個時辰後,一張與那人有七八分相似的臉,便躍然紙上。
趙時晴從來就是一個不吝讚美別人的人。
“啊,你畫得太像了,簡直是神乎其神,如果衙門裡的畫師有你一半的功力,那些江洋大盜早就被捉拿歸案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最崇拜的人!甄舅舅!”
蕭真:我本來已經飄飄欲仙了,聽到甄舅舅三個字,直接從天上掉下來了,摔得好疼!
“我們是兄妹。”蕭真面無表情。
趙時晴連忙誇張地捂住嘴巴,嘴瓢了,忘記這裡是鍾家了。
趙時晴指着那張畫像:“可曾見過?”
蕭真搖頭,他的記性一向不錯,若是見過的,即使不能叫出名字,也會覺得面熟,可是畫像上的這位,前世今生,他都沒有見過。
蕭真把那張畫像收了起來,對趙時晴說道:“這件事我會讓人去查,你回去睡吧,免得被值夜的發現。”
趙時晴指指窗外:“小乖在放哨呢,放心吧。”
懷裡的小妖打個哈欠,趙時晴也跟着打了一個:“困了,我回去睡了,明天見。”
他們是兄妹,因此,鍾家給他們安排的客房是連在一起的廂房,只隔着一堵牆。
趙時晴說走就走,跳出窗子,回屋睡覺去了。
次日,兄妹二人告辭,帶着鍾家給的程儀,離開了白鳳城。
不過,兩人在城外轉了一圈,蕭真換了一張人皮面具,趙時晴洗去臉上的易容,兩人重新進城,回到先前住的那家客棧。
蕭真回了自己的房間,趙時晴卻和客棧裡的女夥計聊起了閒天。
白鳳城是上城,爲了方便招待女客,城裡的客棧也學着京城的樣子,僱了女夥計,女夥計們都是些三十上下,性格爽利又能說會道的。
這會兒不忙,女夥計閒着也是閒着,趙時晴給了她一塊碎銀子,女夥計大喜,就陪着趙時晴聊了起來。
於是當趙時晴來找蕭真出去吃飯的時候,她已經知道了很多白鳳城裡的趣事。
“你知道嗎?全白鳳城的人都知道你死了,紅袖樓的姑娘們還湊錢給你做法事超度呢。”
蕭真:“紅袖樓?不認識,沒去過。”
這名字一聽就不是正經地方。
趙時晴瞪大眼睛:“啊?你這人怎麼這樣無情啊,人家紅袖樓的姑娘都爲你哭溼了不知多少帕子了。”
蕭真:“不關心。”
趙時晴嘆了口氣:“那些姑娘們可真傻啊,只是因爲聽說駙馬爺是美男子,就以爲你也長得俊,她們連你的面都沒有見過,就爲你傷心了,不過以後不會了。”
蕭真好奇:“爲何不會了?”
趙時晴:“我告訴女夥計了,你長的都是爹孃臉上的缺點,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京城人稱鬼見愁。”
蕭真
趙時晴胡扯夠了,終於扯回正題:“鍾子揚有個外室,就住在這家客棧後面的那條衚衕裡,這件事在鍾家不是秘密,鍾子揚的娘子沒來捉姦,但也沒有把外室接進府裡,那外室住在這裡有大半年了,女夥計前幾天見過她,挺着大肚子,看着有六七個月了。”
蕭真大吃一驚,他並不知道鍾子揚還有外室。
算算時間,前世他遇到鍾子揚時,那外室的孩子至少也有兩歲了。
鍾子揚離開白鳳城時,那對母子在哪裡?
見他沒有說話,趙時晴繼續說道:“鍾子揚的娘子是他表妹,也就是三老太太的孃家侄女,姓宮,宮氏。宮氏生下鍾展博,但是鍾展博不是足月生的,這事你知道嗎?”
蕭真搖搖頭,這鐘家就是個篩子啊,竟然連鍾展博不是足月生的事,都傳到外面來了。
趙時晴壓低聲音:“宮氏嫁給鍾子揚,成親七個月生下鍾展博,對外宣稱鍾展博是七星子,可是那接生的穩婆卻說鍾展博生下來時又白又胖,比很多足月生的都要壯實。
原來這事沒有人知道,可是過了二十多年,就在去年,那穩婆不知怎的,四處和人說這件事,於是全白鳳城的人都知道了。”
蕭真問道:“那位穩婆還活着嗎?”
趙時晴:“鍾家聽說以後,便去找這穩婆算帳,可是撲了個空,穩婆一家不知搬去了哪裡,人去屋空。”
蕭真:“聽上去這位穩婆像是受人指使。”
趙時晴繼續:“這件事情之後,鍾展博有好些日子沒有出門。對了,鍾展博成親多年,卻膝下無出,這事你知道的吧?”
蕭真:“知道,鍾家有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規矩,因此,鍾展博膝下連庶子也沒有。”
趙時晴:“一般這種事,大家都會認爲是做妻子的不能生,可是放在鍾展博身上,卻是不同的。
鍾展博的娘子姓申,申家女子在白鳳城是出了名的好生養,申家女子就沒有生不出孩子的,所以白鳳城的人都認定是鍾展博那方面不行。”
蕭真摸了摸耳朵,一定是耳朵出問題了,趙時晴單純可愛的小姑娘,肯定不會說出“那方面不行”這種話。
蕭真問道:“你打聽到的怎麼都是這種事?”
哪種事?
當然是和生孩子有關的事了。
趙時晴說了三件事。
鍾子揚的外室快要生孩子了;
鍾展博是宮氏成親七個月生下的足月孩子;
鍾展博不能讓女人生下孩子。
趙時晴眨眨眼睛:“東家長西家短,你以爲說的都是什麼事?還不都是這種事。”
蕭真:懂了,是我孤陋寡聞了。
不過,蕭真對鍾子揚有了新的看法。
他忍着沒說,而是看向趙時晴:“你覺得這是怎麼一回事?”
趙時晴雙眼亮晶晶:“鍾子揚並非三老太太親生,他十有八九是三老太爺從外面抱回來,養在三老太太膝下的。
三老太太膝下有三個兒子,可是卻讓這個來路不明的鐘子揚佔了嫡長的位置,她能不氣嗎?
忍氣吞聲,終於等到了要給鍾子揚訂親的時候。
三老太太的孃家侄女宮氏婚前失貞有了身孕,於是三老太太便決定讓鍾子揚戴這頂綠帽子。
當然,她肯定設下圈套,讓鍾子揚自己跳進來,說不定還以爲宮氏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
可是鍾子揚並不傻,時間一長,他便漸漸想明白了。
鍾展博長大以後,是鍾家孫輩中的佼佼者,不到二十便考中舉人。
如果鍾展博是個廢物也就罷了,偏偏他很出色,鍾子揚能不生氣嗎?
我猜他定是對鍾展博做過什麼,否則鍾展博不到二十就高中舉人,卻也只進京趕考過一次,便無心科舉了,你看他雖然彬彬有禮,可是卻無精打采,全無朝氣,一定是受過打擊,而且是很重的打擊。
至於鍾子揚,他公開養外室,宮氏卻沒有鬧起來,想來也是和鍾展博有關,鍾展博不能生,宮氏又只生了鍾展博一個兒子,若是不讓別的女人生,那鍾子揚就斷後了,三老太爺肯定不答應。”
蕭真沉默,可以說,趙時晴的猜測已經很靠譜了。
蕭真懷疑,鍾展博之所以生不出孩子,是鍾子揚下了黑手。
如果是這樣,那麼前世綁架鐘展博的事.
鍾子揚既然知道鍾展博不是自己的兒子,在他已有外室子的情況下,他還會拼了性命去贖鍾展博嗎?
難怪當時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筆贖金。
被劫匪算計驚馬奪走贖金的事,想來是子虛烏有,那一切都是鍾子揚設下的騙局。
在那場騙局中,鍾展博從此成了廢人。
而如果不是蕭真和蕭嶽恰好路過,又信以爲真,剿了那羣土匪,救出鍾展博,那麼按照鍾子揚原本的計劃,鍾展博是要被撕票的吧。
鍾子揚不但要銀子,還要鍾展博的性命。
那二萬兩銀子,是鍾家變賣老祖宗留下的字畫藏書才換來的。
就這樣轉了一圈,便進了鍾子揚自己的腰包。
蕭真想起前世鍾子揚表現出來的執着和真誠,忍不住自嘲一笑。
如果沒有眼前這個像小太陽一樣的小姑娘,如果只有他自己,即使他重生而來,也不會去和人打聽這些生孩子的事。
沒錯,同樣是打探消息,男人和女人的角度不同,得到的消息也不同。
如果是他打聽,只會從鍾家的好友和仇家這方面打聽,而趙時晴不同,她打聽到的,都是後宅裡的隱私。
且,她不但會打聽,她還會想像,就像那女夥計告訴她的三件生孩子的事,她便想像出一篇跨走四十餘年的愛恨情仇。
蕭真再次後悔,若是當年把趙時晴帶回京城,長公主府裡一定充滿歡聲笑語。
兩人吃過飯,便回了客棧。
三天後,鍾展博半夜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躺在紅袖樓,兩個花娘又是生氣又是好笑,纖纖玉指戳着他的額頭:“你這個冤家,難怪就連申家娘子也給你生不出孩子,原來竟是個天閹。”
鍾展博又羞又氣,恨不能找個洞鑽進去。
“胡說八道,我纔不是天閹,我是被人害的,被人害的!”
花娘捂着嘴嬌笑,顯然是不信的。
這突如其來的羞辱,讓鍾展博顧不上去想自己爲何會在紅袖樓,他在花娘的臉上看到了妻子的影子,妻子的嘲笑和謾罵早已成了他的噩夢。
成親十載,妻子就嘲笑謾罵了十載。
可是他能如何呢?他甚至連和妻子爭吵都不能,每當妻子罵他是死太監時,他還要關上門窗,生怕被人聽到。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整整十年,也忍了整整十年。
想當年,他少年得志,風華正茂。
鍾展博捂着臉,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忽然,一隻手落在他的肩頭,力度讓他直覺這是一個男子。
鍾展博愕然擡頭,對上一張陌生的臉。
“你說你是被人害的?”
那人很年輕,很平常的相貌,是那種見過就忘的模樣。
那人摸出兩個足有十兩的銀元寶,扔給花娘,花娘眉開眼笑,拿着銀元寶便退了出去。
這屋子佈置得花團錦簇,那人在牀前的杌子上坐了下來,目光溫和地看着鍾展博。
不知爲何,面對一個陌生人,鍾展博忽然有了想要傾訴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