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內院後園。
賈琮出榮慶堂,一路陪着寶釵回梨香院,才獨自過兩府相連風雨遊廊。
等到他跨入東府,園中小路蜿蜒,水榭柔亮,亭臺樓閣飄渺如仙,空氣中彌散冬日的濃翠清香。
當這熟悉一切撲面而來,壓抑心中的陰霾與不快,才漸漸消散開來。
雖然他繼承榮國世爵,已成賈家榮國之主,但他還是習慣呆在東府,無事並不願在西府走動。
因這座恢弘壯觀的榮國正府,即便幽深宏大富麗堂皇,但散發的腐朽荒誕氣息,讓他由衷不喜,不願久處其中。
修繕一新的榮禧堂,雖被小紅細心打理,內外亮麗嶄新。
但賈琮除年節會客,極少去榮禧堂走動,更沒有下榻過夜過,倒讓小紅虛耗許多功夫。
曾經輝煌的國公府邸,在他眼裡並不太當回事,但在他人眼裡卻是世勳榮耀所在。
賈母在榮慶堂安於奢靡富貴,寶玉對西府棧戀不去,色戀迷情,傷春悲秋。
王夫人更是野望不息,頻繁在西府出入走動,搬弄事情,逞強使性,夢想讓二房翻身。
原本賈琮不願爲這些破事勞神,他自己在東府過日子,眼不見爲淨罷了。
但凡是世家大族,賈母這等糊塗偏心老人,寶玉這種廢物點心,王夫人這等不安分婦人,都不算太過鮮見。
看在賈政和探春的情分,不過是花些銀子養着,即便他們折騰也翻不出浪花。
賈母雖然年老,但也不算完全糊塗,自從他承襲榮國世爵,老太太也算面對現實,儘量緩和祖孫關係。
即便寶玉不顧宗法禮數,棧居西府不去,賈琮本也懶得理會。
但黛玉對他的紈絝不喜疏遠,他依舊癡纏不休,言語舉止荒唐,難免就讓人厭煩了。
但凡自己諸般事情,大到科舉及第,賓客盈門,小到家門情事,平兒入房,寶玉都敢口出狂言,無理挑釁。
自己懶惰無恥而不自知,到處販賣招搖那套祿蠹說辭。
自己連四書都讀不通,反而挖苦自己這及第進士,讓人實在哭笑不得。
甚至他還聽到風聲,五兒在西府管家,寶玉還想伺機招惹,這些已磨光賈琮的耐性,讓他已忍無可忍。
比起寶玉的荒唐可笑,王夫人的做派更具風險,甄家大房藏銀之事,他已發話賈家不得招惹。
王夫人因貪婪財貨,依舊想將甄傢俬銀藏匿東路院,還將出言阻止的探春打成重傷。
她甚至還異想天開,膽大包天,竟然覬覦鑫春號生意,想要從中分一杯羹,還慫恿賈母出面說合。
一個德行有虧的偏門婦人,囂張陰損,慾壑難填,狂妄自大,不讓她知道教訓,不懂收斂,將來必成家門禍根。
如果一味置若罔聞,時日長久,冤生孽結,必生事故。
所以,今日在榮慶堂,他纔會說出一番凌厲之言,徹底斷了王夫人的妄想,也給賈家內外以警示。
而且藉着讀書進學的由頭,將寶玉搬出西府之事說破,將王夫人牽扯西府的念想,再做切割了斷。
如果不是因爲賈政的情分,他必會做的更加絕情。
王夫人雖心思狹隘陰狠,但只有些內宅伎倆,寶玉更是沒用的嘴貨。
他今日這些手段,足以捆住他們手腳,讓他們再沒法做出大妖。
……
但是即便如此,賈琮心中鬱氣在胸,一時不得消散。
山河萬里,可供馳騁,何等愜意,反而家門陰霾,情怨糾纏,言行顧忌,不得快意。
他入後園之後,天邊日頭西沉,雲顥似火,彩霞滿天,一路信步而走,不知覺走到黛玉院前。
推門進去,滿園竹軒篁影,沙沙作響,石徑小道,清亮發光,讓他心中煩悶,頓時消散幾分。
空氣中浮動胭紅軟香,甜潤細膩,讓人心神微微沉醉。
正房南向圓形軒窗,掛着紫銅鑲嵌鳥駕,上頭停一隻雪羽黃冠鸚鵡,盼顧生姿,十分有趣。
黛玉的身影在窗口出現,穿淺金桃紅撒花褙子,領頸衣袖綴着雪白裘毛,襯得臉似芙蓉,俏美奪目。
“紫鵑,快拿食水和鳥食過來,我來喂喂鸚哥。”
賈琮見軒窗人影閃動,紫鵑拿着一把小銅壺,還有一個白瓷描花小罐。
說道:“姑娘也太促狹,什麼名字不好起,偏叫這小東西鸚哥,拿着我取笑呢。”
賈琮聽了不禁暗笑,紫鵑說這話是有緣故,因她原是賈母的二等丫鬟,便叫鸚哥,跟了黛玉才改名紫鵑。
黛玉笑道:“哪個要取笑你,你原本的名字好聽呢,就是因爲服侍我才改,擱在那裡不用可惜。
這小東西是隻鸚鵡,叫它鸚哥又好聽又親切。”
主僕兩個正說着笑,黛玉正看到賈琮進了院子,正朝着這邊走來。
笑道:“三哥哥來啦,今日下衙好早,本就想找你說話,可巧就來了。”
那鸚哥也在旁邊湊趣,搖頭擺尾的叫道:“三哥哥來啦!三哥哥來啦!”
黛玉和紫鵑被逗得咯咯嬌笑,黛玉不住的往鳥駕上添水叫食,嘴裡哄道:“再叫一次,再叫一次。”
可惜鸚哥是隻笨鳥,哪就有那麼靈光,只忙着琢食鳥糧,被黛玉催得急了,只會學舌:“再叫一次,再叫一次。”
黛玉聽了不禁有些氣餒,紫鵑倒被逗得笑不停,黛玉見賈琮雖也笑,似乎有些興致不高。
好奇問道:“三哥哥這是怎麼了,莫非哪個惹到你了,怎麼看着一臉不自在。”
賈琮笑道:“看來我真是沒有城府,有一點不高興,都讓妹妹瞧出來了。”
黛玉笑道:“紫鵑,快去給三哥哥沏茶,我和三哥哥去書房裡說話。
三哥,你這時辰就回府,在衙門裡受氣了不成,說給妹妹聽聽,哪個還有本事氣到你,讓我聽聽稀罕。”
黛玉笑着將他按在椅子上,紫鵑正端了茶盤進來,黛玉親自接了茶盅放到賈琮手裡。
賈琮說道:“哪裡是衙門裡的緣故,不過西府那邊出了糟心事,雖容易解決,到底覺得麻煩。”
他見黛玉水潤潤雙眸,只是盯着自己瞧,正等着自己說下去,便把方纔榮慶堂上事情,經過來由說了一遍。
……
黛玉聽了嘆息:“我真就看不明白,二舅母也是官家太太,身上還有五品誥命頭銜,該是見過世面之人。
雖說二房遷到東路院,但有西府公中供養,二舅母孃家又有根底,一輩子榮華富貴綽綽有餘。
爲何還算計這些銀錢生意,還要從晚輩手中分潤財貨,讓人聽了頗爲不堪,裡外都失了大家體面。
況且鑫春號是三哥哥所創,論理便是大房自個兒產業,太太隔着房頭牽扯牟利,這在世家中也是犯大忌的。
二舅母要這麼多銀子何用,還不如多教導寶玉,讓他多些懂事出息,那纔是最要緊之事。”
賈琮笑道:“二太太做了十幾年當家太太,覺得榮國便應該是二房的,大概覺得我搶了寶玉的東西。”
黛玉小嘴一翹,說道:“要是有這意思,倒是真正可笑,就憑寶玉的性子,給了他榮國世爵,他如何擔當起來。
要是他擔了爵位,又闖出什麼禍事,再說那些抨擊貴人的瞎話,可不是他一人遭殃,闔家都要獲罪。
如今三哥哥支撐門戶,家中各人都過得安穩,寶玉既不能讀書,安居家中,衣食富足,也是極好,大家安生。
二舅母也是年紀曆練之人,該看清楚這些根底,一味爭強好勝,也是好沒來由的。”
賈琮笑道:“要是個個都像妹妹通透,家裡可真就裡外太平,也不需我扯緊臉皮說話。
這其中還有老爺、三妹妹的情面,輕不得重不得,辦起事情極不爽利,就怕二太太還不肯消停,往後又生出事來。”
賈琮說的有些疲倦,突然感到有清涼柔膩的手指,伸到自己兩邊太陽穴,輕輕揉搓起來。
鼻中聞到黛玉身上清甜香軟的氣息,沁人心扉,神魂飄蕩,整個人似乎都鬆弛下來。
耳邊聽到黛玉輕笑:“這些家事辦妥了就好,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三哥哥沒必要多勞神,留着精神做外頭大事。
我上回見齡官這樣給三哥哥按過,你那樣兒可愜意了,你這人可是真會享樂。我就說三哥哥會哄人,不知給齡官下了什麼降頭,我瞧小丫頭這麼伺候你,一副笑眯眯的,像是比你還得樂。
我學的像不像,三哥哥還受用嗎?”
賈琮心中和美,笑道:“妹妹就是聰明,什麼事看一遍就學會,還要再往上一點更好。”
“三哥哥,是這樣嗎?”
“再往前面一點就好。”
“對,就是這樣,妹妹手段不比齡官差,我可是真有福氣……”
兩個人一邊說笑,一邊分享難言的默契。
紫鵑提着炭簍走到門口,正想給屋裡的熏籠加炭。
見自己姑娘一雙小手,正在三爺鬢邊按捏,三爺閉着眼睛頗爲受用,兩個人說不出的親暱。
紫鵑看得俏臉微紅,吐了吐舌頭,提着炭簍轉身退了出去,還鬼使神差的帶上房門。
……
黛玉歪過頭看了賈琮一眼,見他雙眸閉着,嘴角還有笑意,神情十分安和,也不禁微微一笑。
說道:“今日三哥哥做的事情,也是正當時候,有些事當面說破纔好,不然各自胡混,依舊糊里糊塗。
外祖母是最疼寶玉的,要是這事誰都不說開,寶玉成親後有了家室,多半依舊耗在西府內院。
到時候話頭傳出府外,三哥哥這家主也臉上無光,還要被外人說難聽閒話。
如此寶玉成親之後,依着家門禮數搬回東路院,他自己禮數不虧,三哥哥也從此耳根清淨。
再也不用總被人說成仕途經濟之輩,祿蠹庸碌之徒,那豈不是好,呵呵。”
賈琮湊趣說道:“還是妹妹最懂我的心思,我好歹也是個翰林學士,被人這等鄙視,實在太沒臉面。”
黛玉被他的話逗得咯咯直笑,說道:“三哥哥,上回夏家姑娘送臘月節禮,居然給寶玉送了箱四書五經。
聽說夏家太太多年寡居,一個婦道人家守住皇商牌子十幾年,還得了桂花夏家的名號,可是極了不起的事。
說夏家是手眼靈便的門戶,必定一點都不帶假的,寶玉因那銜玉而生的名頭,在外頭多引人關注。
他自小不喜讀書的事情,還有那些稀奇古怪言論,必定在外面有所傳揚。
夏家這等有根底的門戶,既然有了寶玉這新姑爺,定然會打聽他的底細。
要說寶玉這些事情,夏家都一無所知,我是怎麼都不信的。
所以這位夏姑娘必定也知道的,卻還偏生送寶玉四書五經,這做法當真火燎燎的,看着就有些稀奇。
據此看來,夏姑娘也是位詩書閨閣,心中看重讀書科舉之事,也算路數挺正的姑娘。
她知道寶玉不喜讀書,卻還要明着送書經勉勵,看的出她這人主意很正,性子也像是要強的。
寶玉娶這樣的媳婦兒,也算是一種福氣,就看他能不能受用了……”
賈琮有些驚訝黛玉的剖析,即便他知曉夏金桂的性情,也不得不承認,黛玉這番話絲絲入扣,半點不嫌違和。
只是他多少有些困惑,夏金桂竟會是詩書閨閣,還有勸夫科舉的心志,這實在有些不合畫風……
如果林妹妹推測都是對的,不愛讀書的寶玉,娶了性子兇悍潑辣,熱衷功名的夏金桂,那將是何等情形。
他想到某種怪異可怕場面,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也不知將來會鬧成什麼樣
他有些慶幸今日把話說破,不然寶玉成親後還住西府內院,偌大榮國府必定天翻地覆……
賈琮笑道:“妹妹看起來柔柔弱弱,其實心思機敏過人,看人斷事十分了得,骨子裡可是個厲害姑娘。”
黛玉聽了秀眉微蹙,有些不滿的說道:“三哥哥,夸人家姑娘厲害,可不是什麼好話。
我對三哥哥很差嗎,也從沒欺負過你,拿這等話來歪派我。”
賈琮笑道:“是我說錯話了,妹妹這不叫厲害,這叫冰雪聰明,蘭心蕙質,姑娘裡頭一等一的好。”
……
黛玉被誇的俏臉粉紅,微哼一聲,說道:“你就會說好聽的,也不知是不是真心的,更不知和那幾個說過。”
賈琮笑道:“我日常進進出出,就你們姊妹幾個,難道還能和其他人說去。”
黛玉明眸一轉,說道:“三哥哥,前些日子你和寶姐姐總一起合計,聽說薛家要租鋪子給鑫春號。
這件事情如今可辦妥了?其實這種事該薛大哥操心,倒要寶姐姐姑娘家親力親爲。”
賈琮嘆道:“我們賈府的女兒家,好像都是一種種性。
三妹妹事事得意,偏環兒是個不爭氣的,三妹妹才大環兒幾歲,還不是爲他操碎心。
寶玉這等荒唐可笑,就有個大姐姐爲家業不倒,一個人在宮中支撐十年。
薛大哥不要說操持家業,不給家裡惹禍就算不錯,寶姐姐擔心家業敗落,纔想出租鋪子的法子。
辦事的方略書信,好多天前就寄往金陵,事情是請薛二老爺料理,說不定如今辦的差不多了。”
……
金陵,薛家老宅。
二房宅院主房,薛遠經過幾天藥湯調理,女兒寶琴的細心服侍照料,病情已好轉許多。
雖冬日凌寒難消,但院子裡陽光普照,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薛寶琴讓丫鬟搬來一張躺椅,擺放在檐下向陽處,讓父親靠在躺椅上曬太陽。
薛遠身上蓋着一條駝絨薄毯,在陽光中微眯眼睛,顯得頗爲愜意。
寶琴穿着淡藍繡折枝菊花交領長襖,白色宮繡長裙,正坐在一邊給父親烹茶。
冬陽溫煦照耀,她胸前八寶瓔珞金鎖,閃着明豔燦燦毫光,愈發襯得俏顏如玉,風姿綽綽,美不勝收。
此時,院外進來個清秀少年,十六七歲年紀,衣履整潔,神情恭謹,還有幾分風塵僕僕。
說道:“父親,我剛從姑蘇回來,上回你叫來蔣家婆子問話,對評事街老鋪的賬目,頗多疑慮。
其中上等綢緞一項,進出賬目的行價市價,與外頭常情多有偏差。
我按父親的吩咐,這幾日去姑蘇查訪進貨,薛家鋪子所用上等姑蘇繡緞,都從姑蘇幾家老字號繡坊進貨。
其中評事街老鋪都從吳家繡坊入貨,這家繡坊是姑蘇幾十年老字號,入姑蘇城稍許查問便能找到。
我用了父親的拜帖,借用吳縣縣衙的關係,查看了吳家繡坊的老賬。
從去年三月到今年十一月,評事街老鋪從吳家繡坊七次進貨,每次進貨都比正常行價高三成。
我按父親教的法子,暗中使了一筆銀子,讓縣衙中人暗中訊問,繡坊的一名管事吐露實情。
評事街老鋪每次高出三成行價進貨,其中一成分潤繡坊掌櫃,另外兩成應該被蔡老掌櫃侵吞。
且評事街老鋪的繡緞出貨價格,又比其他店鋪低了一成,所以日常表面生意十分興隆。
但年終生意覈算結果,卻比往年盈利還低許多。
兒子仔細算過賬目,光吳家繡坊的繡緞來往賬目,這一年多時間便有四千多兩虧空。
評事街老鋪往年一年盈利,也不過萬兩銀子左右,如今這般折騰下來,年終賬目上只能薄利不虧。
伯孃和堂姐遠在神京,不明行情,只看賬本,即便覺得不妥,也難以窺探其中究竟……”
薛遠氣得臉色發紅,將手中茶盅痕摔在地上,發出尖利的破碎聲,將一旁的寶琴嚇了個哆嗦。
厲聲說道:“好一個蔡榮惠,平日道貌岸然,薛家待他不薄,背地裡卻幹這種下作勾當。
江南中貧之家一年耗費,十兩銀子就夠養家餬口,四千兩銀子夠養活一個村落。
蔡榮惠這不是小惡,乃是大奸,這還是繡緞一項,如果深查下去,只怕虧空更多。
評事街老鋪有這等齷齪,其他老鋪只怕多少難免,非得殺一儆百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