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婆子刷完最後一個木碗,站起身,垂着痠痛的腰,向南看去。從她這個距離只能影影綽綽的看到江寧的城牆,其他的卻是看不清了。
“聽說今天一定要攻下來呢。”其他在河邊洗菜刷碗的婆子議論着。
“這話已經說了好多遍了,我看今天也夠嗆。那個姓高的官,老婆閨女都死了,死到上面也不會讓打下來吧。”
聽到這話,羅婆子心中一痛。說起來她同那對母女也沒接觸多久,而且在接觸的那段日子,那個夫人總好找她問話。她雖只是個鄉下婆子也知道那話是不能隨便說的,弄不好要殺頭呢。而且她也是真不知道,在去照顧她們母女之前,她也就是這營地裡打雜的,刷個盤子洗個菜,伺候的還是同她一樣被夾裹的百姓。
那些正規的兵士在另外的營地裡,雖然這些營地都是挨着的,但他們這樣的卻不能隨便走動。像她那段日子,雖要去照顧張氏母女,也還是要在這邊住着,然後每天去那邊應差,進去前還會被搜身。也虧得她是個老太婆了,也沒什麼想法了,要是那些大媳婦,羞也被羞死了。
當然,那些兵士對檢查她也沒什麼興趣,不過大概的翻翻身,所以她還能夾帶一些東西進去。至於張氏要的紙張,她知道那東西厲害,是怎麼也不敢帶的。她並不知道張氏想做什麼,但在她的概念中,凡是和讀書人有關的物品,都是厲害的,所以無論張氏怎麼哀求賄賂,甚至把那塊一看就非常貴重的玉牌都塞到她手裡了,她也只是搖頭。
在她想來,張氏就是不知足。她不知道張氏母女犯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她們將來要做什麼。只是覺得既然那些將軍啊大人啊,待她們還不錯,那就老老實實聽話嘛。她這一輩子見過太多事了,也經歷過太多事了。七歲那年鬧災荒,她娘把她賣到西頭的大莊子裡,當時對她說的,就是要聽話。
她記住了這句話,雖然怕的渾身哆嗦,還是老老實實的聽話,然後她就被分到了廚房裡做幫工,那天晚上,她吃到了有生以來第一頓飽飯。而和她同去的鄰居二丫,因爲吵鬧着回家,被主家罰跪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得了風寒,她在主家沒功沒勞的,主家怎麼會爲她請郎中?還是她從廚房熬了點蔥姜水與她喝,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後來她一直老老實實的在廚房裡做工,那二丫卻不甘心,總想攀高枝,後來還真讓她攀上了,結果卻是被少奶奶打的半死,又被灌下一碗落子湯——二丫是生生的流乾了血死的!
再後來主家犯了事,他們這些僕人有跑的,有自尋出路的,唯獨她和另外幾個老老實實的留下了,到了新主人那裡,新主人看她老實,就給了她個恩典,沒要她的贖身銀子就把她放了。
之後她結婚、生子,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她的日子雖說不上多好,卻也和丈夫一起置辦了二十畝地,有了三個孩子,若不是遇到這次的兵禍,她這日子也算不錯了。
她這輩子總結的經驗就是要聽話,聽上面的話,聽有本事的人的話,聽男人的話。她見過太多聰明的機靈的漂亮的,就因爲不夠聽話,最後都倒了黴——沒那麼大的本事,非要有那麼大的心!
“我要早知道她們會落個這下場,就多給她們捎兩塊好肉了。”羅婆子嘆了口氣,正待她要彎下腰把那些木碗都抱起來的時候,驚駭的發現草叢裡不知什麼時候,竟站滿了士兵!那些士兵穿着甲衣,拿着長槍,站的筆直,別說他們這些被夾裹的了,就是那些將軍的人馬也少有這麼齊整的。
這是朝廷的天兵!
羅婆子心中一驚,手中的木碗撒了一地。
壽王穿着一身鎧甲,騎在馬上,看着對面的江寧城。他既然說了今日必克,總要做個姿態,所以自今天開始攻城,他就一直站矗在這裡。此時天涼,他穿這一身倒也不覺得悶熱,只是他這身鎧甲雖然用的是上好的銅鐵打造,還是有二十多斤,就算他一直騎在馬上,這麼一直板着腰也很是辛苦。
他面色陰冷的盯着河對岸,看着自己的士兵一個個衝上去,又一個個倒下來,臉色越發難看。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在他看來,江寧只要再加一點力就可以推到,但這一點力卻不知道用到什麼地方。驀地,前方傳來一陣歡呼,只見一個身體彪悍的兵士攀上了城頭,那兵士看樣子也是個小頭目,也是被打惱了,上面的衣服已經脫了,此時正光着膀子與城上的人廝殺,那一片早先守在城頭處的兵士已經被他砍了,此時是一個瘦弱的鄉勇在抵抗,那鄉勇倒是拿了一把長刀,但兩下就被他的兵士砍翻在地。
壽王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攻城,最難的就在剛登上城頭的那一刻,在那一會兒附近的士兵都會過來,但只要攀上城頭的那個士兵能堅持片刻,待到攻城一方的士兵再上來幾人,形式就會逆轉。
“本王就說嘛,今日必能攻克江寧!”
而就在這時,只見一個龐然大物撲向最先的那個兵士。不,那是一個婦人,一個身體肥碩的中年婦人,只見她以雷霆之勢向那兵士撲去,那兵士本也是個彪形大漢,可在這婦人面前簡直就像個小孩子。那兵士顯然也沒想到會出來這麼一個人物,當下就愣了一下,待他回過神,立馬舉刀就砍,一刀正中那婦人的肩膀,鮮血四濺,可那婦人竟彷彿沒有感覺,已把那兵士抱在了懷中,然後大吼一聲丟了出去。
……
這一幕實在是太震撼了,看到的敵我雙方都不約而同的停了一下。壽王瞳孔猛的一縮,不知爲何,心中竟有隱隱的有一種不好的感覺。而在此時,那肥碩婦人則轉身把早先倒地的瘦弱鄉勇抱在懷裡,失聲痛哭起來。
仇恨。
在倭寇進城肆虐的時候這個仇恨產生了;在壽王叫囂着要把江寧上下變爲齏粉的時候,這個仇恨加劇了;在張氏母女死在城下的時候,這個仇恨背在了每個人的心頭了;在一個個鄉勇登城而又被砍殺的時候,這個仇恨已經無可化解。
壽王並沒有認真的去想過其中的道理,但此時他也是臉如鍋底,眼見士氣有所降落,他招來親兵:“傳我的令,第一個攻下城頭的,賞銀五百兩。今日攻下江寧賞銀八千兩!”
這是實打實的重賞,那親兵也是一怔:“殿下?”
“去!”
親兵不敢猶豫,縱馬高呼起來。這聲音一傳出,上下一片轟動,本來已經有些打不動的壽王軍隊又鼓足了勁。五百兩,足夠回家買五十畝上好的水田,子子孫孫都不愁嚼用了!重兵士發一聲喊,更拼命的向上衝去。江寧城頭的守衛咬着牙的抵抗,但他們本來就是久戰之兵,雖然這些日子在高老爺的調度下,城中各大戶都拿出了糧食,全城上下也都先供着他們,但這些日子的伙食標準也一日日的降了下來。最初的時候,每天還有兩頓肉,厚厚的肥膘,看着都能下飯,現在已只變成肉湯了。當然,糙米飯還是管飽的,但這麼大的消耗,只是米飯已經跟不上了,打到現在很多人已經脫力,全憑一口氣在支撐。而現在,他們的氣沒上來,城下的士氣卻逼的他們幾近絕望。
“大人,今日恐是守不下來了。”張千戶拿了一把大刀支在地上,這些日子下來他是完全變了樣子,不說身上,臉上就有一道從右眼角到右下頜的傷疤,那傷已經好了,但肉還翻着,可見當時受傷之重。
高老爺點了下頭,他比前段日子更瘦了。過去的高老爺是個美男子,不胖不瘦,丰神俊朗,一把長鬍須修剪的非常符合這個時候的審美觀。但現在,他的鬍鬚已經被剪斷,只有兩寸長短鬍子貼在下巴上,看起來很有些怪異。臉頰深凹,一雙眼裡滿是疲憊。他臉上沒有帶傷,但左手掌心卻有一道可怖的燙傷,那是兩天前一個逆兵攻上城頭,其他人也來不及補位,他搶先端着一鍋開水澆下。那個鐵鍋右邊還有木柄,左邊的只剩一個鐵條,平時用的時候要找破布裹纏,當時他顧不上,就那麼直接端了起來。倒是阻止了攻勢,他的左手卻也被嚴重燙傷,這麼兩天還沒消腫。
“若真事不可爲,將軍就降了吧。”高老爺慢慢的開口。
“大人這話我卻不愛聽,我老張雖沒什麼文化,良心還是有的。打到這個份上,那什麼狗屁壽王就是龜蛋兒子,要我跪他,老子寧肯再去殺兩個賊兵!”張千戶說着吐了口痰。江南之地,人物風流,就是街上趕車的也愛吟兩句風雅,張千戶過去在這裡做官,人也變的文縐縐的,這段日子卻是把兵痞氣全逼出來了。
“我知將軍忠義,只是望將軍爲這江寧上下投降。”張千戶一怔,高老爺又道,“若是將軍獻城,那壽王總不至於屠城吧?”
張千戶沒有出聲。他知道高老爺的意思,打到這個份上,他們艱難,壽王也不是太好過,特別是眼看朝廷的增援就要到了,所以不管壽王早先說過什麼,但眼看他開城而獻,總會接受一些條件。可若讓他真的打進來,這江寧上下立刻就會變成人間地獄!
“既如此,大人何不與我一起?大人的忠義朝廷必是看到了,就算、就算……”
高老爺搖搖頭:“我不能對不起二娘子。我死後,家中老母與四姑娘還要靠將軍照拂了。”
他說着,轉過身直直的看着張千戶,此時他們就在城頭,衆目睽睽之下他不好做什麼動作,但他的目光神情卻充滿了託付。這段日子他與張千戶生死與共,倒也不用再說什麼客套話了。
張千戶心中酸苦,大吼一聲:“說着些做什麼?今日先殺敵個痛快!”
他說着,跳出去,一刀劈向一個剛爬上城頭的逆兵,他如此勇猛,也帶的城頭氣勢一振,總歸是漸漸弱了下來。眼見下面登上城頭的逆兵越來越多,鄉勇傷亡越來越大,張千戶心中也產生了一陣絕望:真的不行了嗎?堅持到現在還不可以嗎?援兵不是已經來了嗎?他們在做什麼啊!
下面的壽王一陣欣喜,快了快了快了,這次是真正的快了!江寧,終於要被他打下來了!
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陣騷動,一種說不出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有些愕然的回過頭,就見一個百戶慌里慌張的帶着人跑了過來:“殿下大事不好了,雜營炸營了!”
壽王眼前一黑。他號稱二十萬,其實真正的兵士不過幾萬,下面十多萬都是夾裹的兩地民衆。這些人過去大多都是農民,就算有少量的鄉勇,和正規官兵也不一樣。壽王夾裹這些人,一是爲了聲勢,二來也是想讓他們充當炮灰。前些日子攻城,他沒少驅使這些人上前消耗江寧的能量,不過今天爲了一戰成功,這才完全換了真正的官兵,怎麼也沒想到他們卻炸營了!
“怎麼回事?牛聰呢?宋時呢?他們是做什麼吃的?怎麼會讓雜營炸了的?”
這些民衆既然是夾裹的,他自然不會放心,每處夾裹的大營旁都會再設一處小營,裡面駐紮的卻是真正的官兵了。民衆膽小,一個官兵就能震懾着一羣百姓,放上幾個百人隊,足以鎮壓一個萬人營。今天他前來攻城,就放了兩個千戶在後面,就算有些動彈,也應該能鎮壓下去。
“牛宋兩位將軍正在鎮壓,但炸營的太多了,好像還有官兵,殿下,速速派人救援啊!”
壽王沒有出聲。
“殿下!”
“閉嘴!”壽王咬牙切齒,兩手顫抖。此時他的心中除了憤怒,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奈,真的不行嗎?都打到這個份上了,爲什麼還不行?不,他不服氣,只要再堅持……
他正想着,耳邊的鼓譟卻越來越大,回過頭,就見幾百個被夾裹的民衆滿臉驚慌的向這邊跑來,明明看到這邊的兵士已經舉起了槍也不知躲避,竟就那麼直直的撞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