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您留意腳下。”獄卒在前面小心翼翼的帶着路,還拿手中的馬燈照着,外面還是豔陽高照,這裡面卻已如同黃昏。說起來這牢房裡是有窗戶的,可都開的極低,也就早上那一會兒能照進來,再之後就如同陰天了。除了光線,這牢裡更多了一份潮寒,安姐此時雖然穿的是男裝,但除了棉褙子,外面還套了一件狼皮小馬甲。
今天的天氣並不好,有風,但她穿這麼一身在外面也沒有絲毫涼意,可在這裡總有種要打寒噤的感覺。她看了眼前面裹着大厚棉襖的獄卒道:“你們在這裡工作,也真辛苦了。”
“不當公子這麼說。”那獄卒有些受寵若驚,“祖上傳下來的,也不會做別的。去去,都給我往後面縮着!”
因爲看到他們,一些犯人就撲了過來,獄卒連忙去趕。大多犯人都聽話的退了回去,也有些還探着頭往這邊看,一個膽大的還開口道:“老蘇,這位公子是誰啊?”
“少囉嗦,狗蛋,給我回去!”
那狗蛋仗着自己外面有一幫兄弟,平時和這老蘇也經常開玩笑。這老蘇怕將來被報復,也對他不嚴厲,此時卻如此說話,那狗蛋也感覺到不對了,有些驚訝的看向安姐。但見只是一個有些稚嫩的少年,又不免泛起了嘀咕。安姐向那狗蛋瞥了一眼,沒有多話,待再過了那個區域,老蘇道:“讓公子見笑了,這些都是些犯渾的,公子別與他們一般見識。”
安姐一笑:“我也可以叫你老蘇嗎?”
老蘇受寵若驚,連忙道:“看公子說的,怎麼叫都行,您這麼叫我,是看得起我!”
安姐點點頭:“那我就叫你老蘇了,我有個疑惑,咱們江寧沒有單獨的女牢嗎?”
一路走來,押的好像都是男犯,雖然她知道穎姐是單獨一個房間,還是有些擔心。
老蘇道:“是有的,不過那邊條件比咱們這邊還差。這是真的,女牢犯人少,就是把過去的兩個廢置牢房隔離了出來。兩間房,擠了二十多個人,一沒單間,二來,也真不如這邊。公子放心,咱們絕不敢苛刻那位姑娘的。我們也都知道那位姑娘是了不起的,咱們雖然是粗人,可對這種人也是極佩服的。”
“那真是麻煩你們了。”
老蘇一邊說着應該的,一邊講她往裡面讓。說話間又轉了一個彎,一過了這點,光線明顯好了起來,雖然知道這是錯覺,安姐也有種暖和了不少的感覺。在經過了幾個空牢房後,獄卒停下了腳步,向前邊比了下:“那位姑娘就在前面,我就不過去了。”
安姐點點頭,葉娘子立刻拿出一個紅包塞在他手中。獄卒推了下,最後還是收了:“那我就不打擾公子了,公子在這邊慢慢談。”
他一邊說一邊就向後退,一直又退到了拐彎處,安姐向前面走去,果然就在角落裡發現了呆坐在那裡的瑩姐。她並沒有穿號服,但身上也只是件青綠色的棉襖,看樣子倒是厚實的,卻已經有些髒了。她的頭髮完全沒有收拾,亂糟糟的看不出任何形狀。下巴很尖,臉色卻看不出來什麼,因爲霧濛濛的一片,顯然很長時間沒有洗臉了。她應該已經知道了她的到來,但卻沒有任何反應。
“穎姐。”安姐輕輕的開口,穎姐沒有反應。
“是我呀,穎姐。咱們這才幾天沒見,你就不認得我了嗎?”
穎姐還是沒有反應。
“繡繡昨天還對我說起你,可沒說你變成了這個樣子。還是你只認她,不認我了?”
穎姐終於有了反應,她慢慢的轉過頭,但還沒等安姐來得及歡喜,她就又轉了回去,還是目光直視的看着對面的牆壁。
安姐見她這個樣子,雖有些無奈,卻也在意料之中,嘆了口氣:“我前兩天才回來,前天找了繡繡才知道你的事,昨天我找人打聽了一下你的事,不知道要說什麼。我沒有想到這兩個月發生了這麼多事,我走的時候大家還好好的,我們有說有笑,雖然是傷感,可也就是想着會有一段日子不能見了,哪怕從此以後真要各局一方呢,也又想着,總不會一直不見,起碼是可以通信,派人往來的。說不定將來,咱們還能結成兒女親家呢。而現在……繡繡說我運氣好,她不知道我早先也是很後悔的,我姨娘在路上得了急症,差點就去了。那時候我日夜期盼,就想着她能平安無事,我想着,只要她好好的,我做什麼都願意。我還想着,以後我要多做善事多積德……”
“是我……不積德嗎?”
穎姐突然開口,聲音細微,安姐一時沒聽清:“什麼?”
“我說,是我不積德嗎?”穎姐轉過頭,目光如電的看着她,甚至有些陰狠的看着她,“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我過去不積德嗎?那你告訴我,我做了什麼錯事?在廟裡我也燒香了,看到那些乞丐我也給錢了。我做了什麼錯事,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是你父親不積德。”安姐看着她,慢慢的開口,穎姐的目光更兇狠了,安姐卻彷彿沒有感覺,“你不知江寧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你知道我在進城的時候看到了什麼嗎?施粥棚,排着長龍的施粥棚。一個斷了腿的乞丐向我們乞討卻差點被別人打死,因爲他是早先被夾裹的鄉勇。你說,他犯了什麼錯?在別人眼中他是逆賊,是活該如此。可在當時他如果不被夾裹就是個死字,他如果不聽命令攻城,還是個死字。到最後那些夾裹他的人敗了退了,他斷了條腿的被留下,你說他有沒有家人?會不會想念?”
穎姐瞪着她,沒有說話。安姐繼續道:“有的時候,很多事情是我們沒有辦法選擇的。我知道你是無辜的,我們都知道,我們來看你,想盡辦法的往這裡送東西,不僅是因爲你是我們的朋友,還因爲你當時的勇敢……”
“你不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如果我早知道會是這樣,我就不會救她們!我的母親死了!在我去救她們的時候我的母親死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穎姐說着抱頭痛哭,在她去救繡姐等人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對的,在她被關押的時候,她也堅定自己是對的。爲什麼不對呢?高大人那麼愧疚的看着她,對她說抱歉,律法如此,只能先委屈她了。
那時候她不覺得委屈,她父親犯了錯她作爲女兒的就應該承擔,那時候她什麼都沒有說,只說希望父親能得到善待,雖然她知道周通判犯了這樣的罪,是免不了一死,可作爲女兒她還是希望他能在死前過的舒服些。她還記得當時高老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周兄能有你這樣的女兒,真是此生無憾了。”
她沒哭,她一直都沒有哭,哪怕是聽到要進牢房也沒有,但聽到這一句,她突然覺得鼻子發酸,淚水險些就掉了下來,她強忍着淚,對高老爺深深的行了一禮。
那時候她也沒有後悔,但是當她母親的死訊傳來後她完全被震住了,她發瘋的抓住那個獄卒問他是怎麼回事,那獄卒告訴她她母親是自殺的。
“怎麼會自殺呢?你們是做什麼的?怎麼能讓她自殺呢?”一直以來她都對獄卒很客氣,不僅因爲她現在受人管轄,而是她知道對方對她是照顧的了,不管這份照顧是因爲什麼,她承這個情,但那個時候她變得完全不講理,如同潑婦,“你們爲什麼沒看着她?你們不知道這是失職嗎?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現在在牢裡就能隨意踐踏了?”
“姑娘這說的是什麼話,我根本就沒見過你家母親呢。”
“那你怎麼說她自殺?”
“我聽人說的,說去你們家的時候她已經吊上去了,是哪天來着?對,就是那個逆王攻城的那一天,唉,真是一片慌亂。我沒見也不能肯定,不過應該是真的,要不怎麼也該送來與共娘做伴啊。”
那時候她聽了這話心就涼了一半,可還是覺得不至於。她是知道她母親的,極有主意的一個人,外面看着軟軟的很好說話的樣子,但做了決定連她父親也不能違背。這樣的人,怎麼會就自殺了呢?一定是這個獄卒搞錯了,一定是!現在兵荒馬亂,他一個獄卒又知道什麼呢?但是當繡姐等人過來送東西,捎話的時候,她的心越發冷了。
每一次她都託人說想見自己的母親,可沒一次都沒有答覆,直到她見了繡姐也依然如此。她不想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卻是這麼的直白了!但她還是不想承認,直到那天,她看着外面的陽光,想到那天她的母親坐在椅子上對她說的那些話,心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絞痛。
她後悔了。
什麼深明大義,什麼英雄女兒,都是騙人的!她的母親死了!在她去救那些人的時候,她的母親死了!那個總是寵着她愛着她什麼都慣着她的母親死了!
她去救什麼人?明白什麼大義?那有什麼用?她還不如當時就聽她母親的話,把那些人都騙出去呢!那麼就算她也犯錯了,也謀逆了,也能和她母親死在一起了!
想到這裡,她哭的越發悲痛了。安姐看着她,眼圈漸漸的紅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知道你的感受。”
“你知道什麼?”穎姐擡起頭,衝着她吼道:“你現在還是官家姑娘,高高在上錦衣玉食,你知道什麼啊!”
“那你想讓我怎麼樣呢?和你一樣嗎?穎姐,不是你倒黴了別人就要跟着倒黴的!你倒黴了,爬起來,有我們這些人在自不會讓你永遠是這個境地。”
“呵,不用了,就讓我在這裡呆着吧,這裡挺好的。你以後不用再來看我了,告訴繡姐也不用了,我以後不管幹什麼都和你們沒關係了。”
“那麼你那幾位兄長呢,你也要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去死嗎?”
穎姐一震,安姐道:“你知道周夫人爲什麼自殺嗎?我想不外乎這麼幾點,一,她知道逆王的謀逆是不能成功的;二,她放心了。爲什麼放心了?因爲她知道你去救繡姐等人了,她知道你會沒事的,還知道你一定會幫你那幾位兄長的。”
“幫他們?”
“是,你知道周大人是怎麼死的嗎?”
穎姐咬着牙沒有說話,她早知道自己的父親死了,但她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沒有人告訴她,她也沒有主動去問過。因爲不管怎麼樣,她都知道她的父親都是要死的。
安姐等了片刻道:“他是從城頭處跳下來的,在壽王退兵的第二天我的父親就帶他到了城頭。在看到下面已經沒有壽王的軍隊後他先是大哭,哭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就對我父親行了一禮,然後就從城頭處跳了下來。他什麼都沒有說,但你還不明白嗎穎姐?他後悔了!他後悔參與這次的謀逆,後悔把自己落到這個境地上,但他沒有辦法了!我父親沒有阻攔他,你知道他爲什麼不阻攔。穎姐,在我們一家從京城來到江寧的時候,是周大人先伸手幫了我父親,所以我父親想給他留一個體面。”
穎姐的淚水又流了出來。
“但我父親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下面的,就看你了。”
“我能做什麼?我還能做什麼?”
“勸說你的兩位兄長,讓他們有機會後悔。”
穎姐擡起頭直直的看着她,安姐也看着她:“你的兩位兄長,一位跟着東海艦隊到了天津,目前我們還沒有辦法聯繫,但另外一位就在上海城內。”
此時,上海那邊的戰事還在如火如荼。熱烈的趙德存臉上都開始起疙瘩了,他此時的心情和早先的壽王真的有異曲同工之妙——眼見就要打下來了,可那城池還矗立着!
趙大將軍從一開始的坐鎮中軍,到現在的督戰,日日看着那插着壽王大旗的城頭,白天也要做起噩夢了。這本是妥妥的軍功,現在,能全身而退就要謝天謝地了。
“要不要把那人調過來?”他在心中再一次想起了這個問題。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晚了,不羅嗦了,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