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是黑夜,這人又是逆着光站着,因此只能看見一個黑乎乎的輪廓,看不清面容。
暮嵐此刻極爲謹慎,冷冽的呵斥了一聲:“誰?”說話的同時抓緊了慕青璃的胳膊,打算稍有不慎就帶她轉身離開。
手中慕青璃的肌膚已趨近冰涼,體溫也越來越低,暮嵐知道她撐不了多久,心中暗暗着急。
那人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動了動身體,踏着黑色的寒霧朝她們走來。
暮嵐本能退後,卻在下一秒隱隱看見個熟悉的面容,只是離得太遠不能確定。
“迴雪?”暮嵐猶豫的問道,見對方應了一聲,整個人長舒了一口氣。
迴雪此刻也看見了她:“你是世子妃身邊的婢女?那是……世子妃?”他的目光落在暮嵐旁邊的慕青璃身上,瞧她已瀕臨昏迷,錯愕的睜大眼睛。
“嗯,是我。”
暮嵐和迴雪不熟,連話都沒說過,也不奇怪他會把自己當成慕青璃的婢女。
她心裡想着,就覺得身上的重量越發的重:“迴雪,你來幫我擡着世子妃,她受了很嚴重的傷,咱們要趕快找個地方給她醫治。”
“好。”迴雪口中答應着,大步朝兩人走來,離她們五步遠的時候,暮嵐終是看清的他的全貌。
真的是迴雪。
瞧着他高大的身影,一種怪異的感覺在暮嵐心中流過,就在他朝着二人伸出手的一瞬間猛地避開,警覺的瞪着他。
“怎麼?”迴雪被她這番動作弄得站在原地,“你躲什麼,不是說世子妃受了傷嗎?”
暮嵐盯着他看,越看越不對勁兒,反應過來之後才發覺違和感在哪裡——作爲一個剛剛逃出生天的人,他太乾淨太從容了。
神色平靜,沒有傷痕,只是衣角染了些個血跡。
“你別過來!”暮嵐說着,又退後兩步,渾身緊繃的提防着他,“你剛纔有沒有看見顏公子?”
迴雪沒想到她這麼問,遲疑了下才道:“我們被衝散了,瞧着情況不對就往後撤,公子他怎麼了?”
他這一開口,暮嵐徹底肯定了心中的猜測,帶着慕青璃一點點往後退,臉上扯出一絲嘲諷。
“永定伯府養你這麼多年,你竟然在關鍵時刻棄主子的安危於不顧,自己逃脫?”暮嵐冷笑道,“況且你是侍衛頭領,誰不懂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他們怎麼可能讓你跑了?”
顏十一一人攔住那麼多宗廟的刺客,這會子很大可能遇難了,偏生迴雪出現在這兒,一臉平靜的等待這她和慕青璃——這件事一眼看去就不對。
迴雪也沒料到暮嵐反應這麼快,心中惱恨自己應該在剛纔一靠近的時候就動手,不給她察覺的機會,一面厲聲道:“廢話少說,將逍王世子妃交出來,我給你個痛快!”
撕下僞裝的他,陰冷的可怕。
“你要她做什麼?”暮嵐敏感的捕捉到迴雪對慕青璃的在乎,冷冷問道,“你還沒回答我剛纔的問題,顏家對你不薄,你爲什麼要做出這等禽獸不如之事?”
迴雪能作爲顏十一的貼身侍衛,在永定伯府的地位必然不差,恐怕墨鳳祈和顏十一也想不到背叛的人是他。
“對、我、不、薄?”迴雪一字一字的反問,雙目猩紅的看着暮嵐,“你懂什麼,我在他們眼中就是一條有點兒用處的狗!我能坐上這個位置,是因爲我以武取勝,打贏了永定伯府的其他侍衛,不然他們又怎會高看我一眼!”
這少年說這話時渾身散着冷氣,再沒往日的稚嫩和陽光。
“哦?他們怎麼對不起你了?”暮嵐一心想着拖延時間找機會逃跑,便不動聲色的問道。
迴雪自是曉得她那點兒小心思,不過這話在他心中憋的太久,這麼多年他一直在僞裝自己,今夜終於大功告成,迫切的想找個人將塵封多年的往事吐露一番。
“很多年前我還是個孩子,無父母都是農民,家中在京城的郊外有幾畝良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活的極好。”
迴雪回想起往事,眼神有些個飄忽。
“後來有一年,永定伯帶着他的三個嫡出兒女外出遊玩,路過我家附近瞧着風景不錯,便停下來歇息,不想跟了他們很久的刺客突然出手。”
“侍衛訓練有素的將我永定伯一家子護在中間,和刺客鏖戰起來,說起來和今夜的情景到有些像。”迴雪諷刺的笑笑,“那些刺客終敵不過永定伯府,落敗逃跑的時候慌不擇路的跑到我家附近,抓着我爹孃不放,想換取一絲逃跑機會。”
“然後……”
“然後永定伯府的人一點兒遲疑都沒有,漫天箭雨就落了下來,我爹孃和幾個刺客已經死了。”
“當時我年級尚小,躲在屋裡沒有出來,不然怎麼可能逃過一劫?事後永定伯興許是過意不去,便將我收養在了永定伯府,直到今天。”
迴雪面上的肌肉抽動,恨意通過話語都快溢了出來。
這些話他壓在心中十多年,每次想起父母臨死前的痛苦和躲在層層保護後的永定伯府一家,就覺得心中發涼。
那會兒他比顏十一差不了幾歲,卻只能看着自己的父母替他枉死,而他則被永定伯夫人捂住眼睛,不讓看場中的血腥。
爲什麼?
憑什麼?
午夜夢迴,父母的容貌一遍遍的在他頭腦中閃動,但永定伯府的人卻沒有這份困擾,想必已將這些事兒忘得乾淨。
“對於他們來說,世上沒什麼比自己的命更重要。”迴雪深吸一口氣從回憶中脫身,面無表情的看向暮嵐,“今兒你能和他們站在一起,是因爲你是世子妃的貼身丫鬟,但此時此刻還是要你來犧牲自己保護她,這公平嗎?”
“我現在並不是背叛了顏修然,只是將他很多年前從我爹孃那兒偷走的命取回來,僅此而已。”
暮嵐定定的看着他,抿了抿脣沒有說話。
其實,她沒什麼能指責迴雪的地方。
對於侍衛來說,唯一的指責就是保護永定伯一家的安全,這期間有無權無勢的平民被歹人挾制,他們是肯定不會理會的。
可這場刺殺,並不能怪罪到永定伯身上。
“那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今時今日所扮演的角色,便是當日殺死你父母的那些人。”暮嵐直直的看着他,看入他的眼底,“他們是死去了,可對他們來說,死前牽掛的那人也不是永定伯,而是你……如今卻是你親自選擇站在了對立面上,你可對得起他們?”
“住口!”迴雪大聲呵斥,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
暮嵐大聲道:“就因爲我曾爲人母,知道當母親的感受!你母親死前唯一的願望就是你平安富足,可你今兒做下這等事,不管是永定伯府還是逍王府,定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你能從他們的追擊下逃出去?更別說還有宮中的雲嬪,她……”
“你閉嘴!”迴雪猛地打斷暮嵐,“不許你提她!”
暮嵐定睛看去,見他這會兒的神情不像是方纔提到永定伯府時全面的恨,竟是夾雜了一絲惱怒,不由脫口而出道:“你心悅她?”
迴雪張了張嘴,臉上盡是被人拆穿的狼狽。
是的,他心悅她。
很多年前,當他從屋裡走出來,手足無措看着侍衛們將父母的屍體擡走,一個人站如至冰窖的站在那裡,感覺手腳都跟凍住一樣。
“喂。”當時還是一個小女孩的她走過來拉了他的袖子,“別傷心了,我請你吃桂花糖好不好?”
說着伸出小手,上等的絹絲中,幾顆桂花糖安安靜靜的躺在那兒。
那一年,她伸手將他從無底的深淵中拉了出來,溫暖了他的整個世界。
後來他勤練武藝,不是爲了保護永定伯府,而是爲了保護她。
可惜後來終不能如願。
永定伯因爲一己私慾將她送入宮中,嫁給一個年級快趕得上父親的男人,從她離開的那天起,迴雪對永定伯府的恨意更深,心中暗自發誓,終有一天要親手毀了這裡。
毀了這個摧毀他的家和夢的地方。
如今只是第一步而已。
“那你就更不應該殺了她的弟弟。”暮嵐皺眉,“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沒了永定伯府的支撐,她在宮中的日子也會一落千丈?”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迴雪冷冷的看着她,“該說的已經說完,你到底要不要將世子妃交給我?”
暮嵐咬牙,緊緊抓着慕青璃沒有丁點兒退讓的意思。
迴雪終是失了耐心,再沒心思與她廢話,猛地出手朝她們抓來。。
他面對一個重傷的慕青璃和不會武功的暮嵐,已相當於勝券在握。
暮嵐慌忙之下立刻拉着慕青璃往後撤,後者的整個身子都壓在她身上,不小心壓到慕青璃的傷口,她在昏迷中痛的悶哼一聲。
迴雪眼瞅着就要抓住兩人,聽見慕青璃的聲音後突然縮回了手。
暮嵐是何等聰明,瞧見他這般舉動,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想法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