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平郭縣,南風勁吹、暖意融融。
原野早已褪去了春日的羞怯,赤裸裸地鋪陳開自己嫵媚的一面。
開墾多年的熟田中,麥芒初挺,青中泛白,在風中簌簌起伏。
新整飭的生地裡,糜子苗才及膝高,綠得沉甸甸的,如同濃墨潑灑。
村路是新踏出來的,蜿蜒的黃黑色帶子,硬生生插在豐腴的林草之中。
一輛胡式高輪大車吱呀碾過,輪上木軸呻吟着,載滿新割的牧草,幾乎要溢出車沿。
趕車的鮮卑漢子黝黑健壯,嘴裡哼着含混的調子,目光掠過自家畜羣啃食的山坡地——那裡去年還生着茂密的樹木,如今樹樁猶在,稀疏的嫩草卻已被羊蹄踏得泥濘斑駁。
村邊矮丘下,漢家院牆赫然分明。
劉大頭家院中石磨盤嗡嗡轉着,幾隻蘆花雞悠閒地踱步。
菜畦綠意盎然,果蔬茁壯成長着,路過的農人看了都要贊上幾句。
對面坡上,卻是鮮卑拔略氏半陷於地的穹廬,門前木杆上懸掛着風乾的奶酪,散着微腥的羶氣。
一道歪歪扭扭的柳條籬笆,象徵性地隔開兩家的土地,那籬上分明有羊只新近啃咬過的溼痕缺口。
界碑是新立的,刻着官府的刀筆字樣,深鑿入木。
這就是遼東,這就是平郭,這就是典型的胡漢雜居地界。
“平郭縣比我想象中還要好。”邵裕登上了一處高坡,下視前方。
那是一個寧靜的小山谷,分佈着數十戶人家,胡漢雜處,已然數年。
看得出來,他們過得還不錯。
更讓人慶幸的是,這是直接掌握在平郭縣手裡的戶口,而不是顏、蕭、佟三大本地豪族。
燕王友裴滿亦有些陶醉地看着這一切。
從詩賦流派上來說,裴滿是有點田園派的,而且還是其中“細分賽道”樂農支派的。
這會看到平郭縣六月寧靜的鄉村時,便道:“大王,臣都有些後悔在岫巖安家了,早知平郭這麼好,就該搬過來。”
郭時在旁嗤笑一聲,道:“你若真不喜歡岫巖的熱鬧,可去西安平,那邊地近高句麗,還有鴨淥水,更兼奇峰突出,風景秀麗,去不去?”
裴滿白了他一眼,懶得多說。
郭時這廝是個粗坯,真不懂樂農之趣,和他說了是對牛彈琴。
邵裕嘴角含笑,靜靜聽着屬下們拌嘴。
他其實也很喜歡眼前這一切,因爲心中會生出一股成就感。
當年慕容仁北上的時候,可是把能帶走的人都帶走了,也就留下了一些房屋和破爛傢什。平郭有現在的這一切,與他們這幾年的努力分不開。
“大王……”山坡下響起了呼喊聲。
邵裕尋聲望去,卻見一道火紅色的身影奔馬而出,赫然便是去年剛爲他誕生一女的宇文夫人。
邵裕招了招手,示意他看到了。
火紅色的騎士放慢了馬速,最終停在了山谷中的鄉村旁。
村頭有一口新掘的水井,上覆木板。
幾個半大孩子圍着井臺追逐,拍手唱起變了調的謠諺:“七月流火,八月剝棗——平郭糜子高,餵飽咱家老!”
幾個婦人蹲在井邊青石上捶打衣衫,木杵聲沉悶,水花濺溼了她們的麻布褲腳。
她們一邊搗衣,一邊看着不遠處大樹下的某位老者。
老者穿着涼衫,身邊已經圍上了那羣孩子。
他笑眯眯地給所有孩子各分了一枚野果,然後說道:“方纔那句謠諺都學會了嗎?”
“學會了。”孩童們齊聲應道。
“好孩兒。”老者笑道:“今日便教你們一首新的。其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
孩童們一邊吃着果子,一邊稀稀拉拉跟着朗誦。
“大王,那便是原慕容皝的燕國中尉鄭林了,青州北海人。”裴滿介紹道。
“原來是他。”邵裕恍然。
他早就聽聞鄭林在青州名氣很大,乃有名的飽學之士,後爲曹嶷所逼,被迫渡海北上,避亂遼東,爲慕容廆、慕容皝父子兩代賞識。
他封建遼東後,得知鄭林隱居於平郭,於是兩次徵辟,鄭林都以年事已高爲由拒絕了。沒想到啊,這老頭精神看起來不錯,還在鄉間與孩童嬉戲。
“不要打擾他。”邵裕對左右說道:“鄭公乃長者,能在鄉間教授漢、鮮卑、烏桓孩童,是他們的福分。離開之前,遣人送去糧肉布帛,你們看着準備。”
“是。”裴滿應下了。
邵裕又看了眼鄭林與孩童們教學之處,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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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過平野,麥浪低伏。
田埂上艾草已深,野薔薇在溝坎邊開得豔麗,香氣混着泥土、畜糞和新鮮麥草的味道,濃烈無比——這是典型的農牧混合地帶鄉村的味道。
遠處,不知誰家的犁鏵正切開黑油油的生荒,發出沉悶的“嗤啦”聲。
日頭漸漸西斜,夕陽潑灑下來,給漢家的土坯院牆、鮮卑氈帳的圓頂、麥場上散亂的石碌、圈裡反芻的牛羊都鍍上了一層溫潤的毛邊。村道盡頭,一匹快馬踏着煙塵奔來,馬上的驛卒裹着風塵,馬蹄聲碎,敲打着這個正在逐漸捏合成型的新世界——這遼東一隅,胡腔漢調,犁痕蹄印,麥浪腥草,新井舊謠,在六月的薰風裡,正笨拙而頑強地彼此融合、生長着。
溪流畔,一位挽袖汲水的婦人偶一擡頭,望見驛馬揚起的煙塵,忽地問鄰家胡婦:“阿姐,可是州里的文牒又到了?”
那胡婦正用力絞着溼衣,聞言咧嘴一笑,露出微黃的牙齒,用怪異的腔調生澀迴應道:“管他甚牒!咱的糜子灌漿,羊羔長膘,纔是正經。”
“也是。”婦人笑了,直起腰看着奔馬遠去的驛卒,良久才收回目光。
驛卒用高超的騎術控扼着馬匹,即便是鄉間小路,亦不曾稍減馬速。
很快,他聽到了山樑後密集的金鼓之聲。
送慣了信的他知道,燕王一有空就操練士卒,哪怕身邊只帶着百人,也會得空就練,絲毫不懈怠。而也正是有燕王這等英雄人物在,高句麗等輩纔不敢造次。
驛卒轉了一個圈,繞過一片樹林後,見到了前方的車馬和一頂挨一頂的帳篷。
侯莫陳參上前攔住了驛卒,問明情況後,將信收了起來,匆匆離去。
驛卒不敢離去,下馬站在原地等待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聲“他在這”的喊聲驟然響起。
驛卒擡眼望去,只見一十一二歲的少年手裡握着吃了一半的果子,大聲說道。
片刻之後,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燕王的身影出現在驛卒面前,身後還跟着幾位王府官員以及那位名滿遼東的宇文夫人。
“信使何在?”邵裕看着驛卒,問道。
“在縣西驛站中歇息。”驛卒回道。
邵裕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緒,遣人拿來一匹絹,賞賜給驛卒,然後便吩咐隨從牽馬過來。
“殿下。”宇文氏緊緊拉住了他的手,滿臉擔憂。
“義父?”少年三兩口嚥下果子,拿衣袖擦了擦嘴後,亦有些不安。
“無事。”邵裕摸了摸少年的頭,道:“義父要出一趟遠門,你留在家中,好好讀書練武。八月秋收後,悉羅部的壯士都要集結起來,遵奉到將軍號令,進山操練。”
少年悉羅騰欲言又止,最終點了點頭。
邵裕又看向宇文氏,道:“野狸,回岫巖,看好我們的家。”
宇文氏搖頭,道:“我和你去洛陽。”
“胡鬧!”邵裕眼一瞪,道:“你走之後,岫巖怎麼辦?”
“你的兵又不是泥捏的。”宇文氏別過臉去,小聲說道。
“別胡攪蠻纏了。”邵裕不悅道:“正好旅順、北豐那邊的草場吃得差不多了,帶上部落、馬匹、牛羊,轉場至岫巖、西安平,看着點北面。”
宇文氏不說話了。
邵裕明白她的脾氣,知道她已經聽進去了,便不再多話,轉身看向裴滿,道:“筆墨紙硯。”
話說一半,又喊話止住了。
他使勁揉了揉臉,道:“罷了,我還是回一趟岫巖,安排好諸事再走不遲。”
說這句話時,他的目光在平郭的鄉野間掃視一圈。
幾年了,他竟然已經有點喜歡上這個地方了。
荒地,是他們一年年開墾出來的。
灌渠,是他們一點點挖掘出來的。
道路,是他們一條條平整出來的。
不經意間,他們用自己的雙手改變了這片荒涼的土地。
遼東十一縣浸透着他的心血,是他下半生安身立命的地方,也是他的孩子們出生、成長的地方。
那麼多人跟着他來到此處,篳路藍縷,以有今日。
他要對他們負責,他的心在這邊。
而今,中原還有他最後幾絲牽掛。
母親殷切的眼神,父親偉岸的身影,總是在腦海中徘徊不定。
不知道多少次中夜起身,他都陷溺在這種情緒中難以自拔。
一陣難言的嘆息後,馬被牽了過來。
他翻身而上,疾馳而出。
駿馬嘶鳴地奔走在原野上,穿過羊羣,掠過麥田,將寧靜的鄉村、高大的城池遠遠拋在身後。
海浪濤濤,將漁船帶回港灣。
南風輕柔,帶來了慈母不捨的問候。
遠處的山樑之上,騎士的身影漸漸濃縮成了一個點,消失在了白山黑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