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稽之談。」九龍殿前,邵勳笑一聲,不屑道,
魯王邵沉默片刻,道:「京中傳此謠者甚多,黃沙獄收系不下百人,皆待定罪。」
「準備如何處置?」邵勳問道。
「發配高昌、遼東、樂浪三地。」
邵勳點了點頭,道:「國有國法,如此甚好。」
兄弟二人一時間竟無話可說,庭中的氣氛有些沉凝。
邵勳揹着手了幾步,道:「三弟,你素來自律,至今身體康健,精力過人。這個天下一一「兄長可還記得年少之事。」邵突然問道。
「哪樁事?」邵勳問道。
「晉惠帝永寧元年(301),有盜賊劫掠,兄長手握大斧,橫於門前。盜賊惶然而退,從那時候起,弟便把你當成兄長了。」
邵勳看了三弟許久。有些事情,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也無需解釋。
邵終究是這個世界的人,他不可避免受到一些所謂的「異象」、「異說」的影響,產生自己的想法和猜測。
天上人?呵呵。難不成證實了天上人的身份,大梁這個國號前還可以加神聖二字?
「那年的盜賊啊,飯都吃不飽,拿着鏽跡斑斑的刀,嚇一嚇也就走了。」邵勳說道:「而今大梁朝的門外便有這樣的敵人,或許心狠手辣,但瘦弱不堪,今後這個家,你要多費心了。」
邵臉色變了變,微微有些感傷。
他其實是個內秀於心的人,感情輕易不外露,但在這一刻,他只覺心思搖曳,不知該說什麼話。
他知道,兄長其實是信了一些東西的。尤其是之前還盛傳魏郡黃池遇白鹿指引,很多人都看到。邵並非不學習的人,他不愛社交,因此有大把時間可以研讀書籍,自然包括各種神神鬼鬼的東西。
有些現象,你不得不信。
「二兄,這個天下是你一刀一槍拼出來的,並無投機取巧,而今國勢方盛,更該小心呵護一」
邵播說到這裡,眉頭緊皺,搖頭嘆息。
這短短一瞬間,他的情緒涌動似乎比過去一年都多。
邵勳輕聲一笑,坐到邵身邊,看着殿外悠遠的天空,道:「三弟,你平日裡寡言少語,但我知你對這個天下了如指掌。卿難道不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邵本來話就不多,聞言更是沉默。許久之後,他才拱了拱手,道:「兄長放心,弟自有計較。」
「你有什麼計較?」邵勳感興趣地問道邵看了他一眼,道:「朝堂並非鐵板一塊,便是政事堂平章政事,亦有許多不爲人知的秘密。要想扳倒一個人,並不難。」
邵勳臉色一正,緩緩點頭,道:「這便是你的強項了。」
「朝堂格局能不大動,就不要動。」邵又補充道:「不過誰若興風作浪,弟也不會手軟。」
說完這句話,他仔細盯着邵勳的臉。
邵勳沒有猶豫,道:「我兼管了那麼多年宗正寺,而今該由你兼領了。黃沙獄、宗正寺皆由你掌管,勿要推託。值此之際,我能放心的只有你了。」
「好。」邵沒有猶豫,一口應下了。
說完,兄弟二人便並排坐着,一起看着外面。
「阿孃其實很心疼你,說你十五歲就離家,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讓我們幾個都幫襯着你。」邵說道:「西來之後,她一直說你喜歡吃她做的鹹、魚,果是她最掛念的仲兒。」
邵勳嗯了一聲,道:「是啊,我最喜歡吃阿孃做的飯菜了,一直喜歡。」
邵播欣慰地笑了,又道:「阿爺說你天天去外頭搶財貨,和他當年一模一樣。動起手來又準又狠,深得他的真傳。」
邵勳忍不住笑了,道:「這些事,阿爺從不在阿孃面前提起。」
邵也難得地笑了,道:「你回東海修祖瑩那天,阿爺可高興了,不顧旁人相勸,飲了兩杯酒。你出征、巡視在外的時候,他也很掛念你。」
「是啊,都很掛念我。」邵勳亦是一笑,說道。
兄弟倆人就這樣有一茬沒一茬地說着,平淡又溫情。說到最後,兩人一起望天,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周圍值守的軍士散得遠遠的,不讓任何人靠近。
侍衛親軍督邵貞立在遠處,偶爾看一眼殿門。
天子和魯王會面,必有大事、秘事,一旦泄露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當然,所有人都沒想到,兄弟二人坐在一起,聊的不過是年少的溫馨時光罷了一一或許,這也是政治、高級的政治。
******
「鬥爲帝車,運於中央,臨制四鄉。斗柄指西,天下皆秋。秋在五行中屬金,主‘肅殺」、「收斂」,乃圓滿、終結之意——」天官話剛說一半,便被皇后止住了。
時已七月初秋,若按天官之意,豈不是.
貴嬪裴氏跟在庾文君身後,朝天官擺了擺手,後者如蒙大赦,匆忙離去。
一行人來到了九龍殿正殿,但見邵勳正躺在榻上,看着兩個小女兒瘋玩。
她倆分別生於隆化三年年底和四年年初,母親分別是諸葛文彪和文豹,十分頑皮,一直吵鬧着要和邵勳玩。邵勳一開始還興致勃勃,下牀待了一會,後面也投降了,讓山宜男生的二十六皇子邵商(九歲)領着妹妹們去玩。
看着一大二小遠去的身影,邵勳的目光久久沒有收回,直到庾文君、裴靈雁等人坐到榻前。
邵勳的目光從幾人臉上一一掃過,笑道:「真好。」
庾文君紅着眼睛,不知道說些什麼。
自進入五月以來,夫君便一個接一個召見兵部、禁軍及諸衛將校,樑奴往往在場。其間談了什麼她並不清楚,但左不過交卸軍權,讓將校們輔佐樑奴這些事情。
及至七月中,又是一連串的人事調動,
老將李重離開了坐鎮多年的平州,入朝任太傅。
陳有根以老病請辭,詔不許,仍留其任,
大侄子邵慎也來到九龍殿,叔侄二人談了許久,最後邵慎神色凝重地出來了一一他的職務沒有任何變化,仍然是禁軍教練監。
正在外巡視的庾亮回京了,以太尉身份召集諸州士人,三日一小會,五日一大會一一其實也沒啥可說的了,一切早就安排好了。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很多,邵勳甚至還抽空過問了下林邑、西域以及高昌、柯、樂浪三個封國的事務,並作出了下一步的安排,即刻施行。
庾文君雖然憎憎懂懂,但在丈夫的事上敏感得嚇人。
她明白,夫君一定是感受到了什麼,知道了什麼,故緊鑼密鼓地做出最後的安排。
聯想到最近一段時間他大多數時間躺着,精力大爲不濟,一切都很明瞭了,但她無法接受這些邵勳看完一圈後,又說了一句「真好」,然後便是「累了」。
他的目光十分複雜,有幾分不捨,有幾分懷念,有幾分擔憂,也有幾分釋然。
「本想多拖延幾日,再扶我兒一程,陪伴你等年餘,然一一」他笑了笑,道:「催逼何急也。
「夫君!」庾文君撲到邵勳懷裡,觸手所及之處已不再寬厚雄壯,轉而變得消瘦無比,彷彿過去的數月時光已然耗盡了這具身體的養分一般。
裴靈雁、樂嵐姬、羊獻容等人見了,神色各異,但最多的便是茫然與惶恐了。
是的,相處了一輩子的人行將離去,且之前的過程很漫長,人已經沒有太多的悲傷了,剩下的只是茫然無措。
「何哀也?」邵勳輕拍着妻子的後背,擠出一絲笑容,道:「我累了,真的累了。大抵到了這時,恐懼瘋魔者有之,多疑暴虐者有之,服丹鎮痛者亦有之,太不體面了,真沒必要。」
「昊天上帝已經夠厚待我了,我是幸運的,真的很幸運。」
「我走之後,無需掛懷。我想清楚了,這個天下已然撥亂反正,重回大道。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矢志砥礪,扶着這個天下,一步步往前走。我只是把最難的那部分完成了,人力有時窮,後面的還得靠後人。」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做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已然問心無愧,盡力了。華夏一一大概會有不一樣的走向吧,興許是吧。」
說到這裡,他悠悠嘆了口氣,道:「真想站在雲巔,看一看這個天下。」
說完這句話,他便閉口不言,只看着窗外的藍天白雲,
他的身體並沒有完全垮掉,彷彿爲了等待兒女們入京探望一般,直到八月初四傍晚,在兒孫環繞之際,他才笑着看向窗外。
這一天的晚霞異常燦爛,他彷彿看到了雲中的海市蜃樓,似夢似幻,似真似假。
八月初五凌晨,在所有人的屏氣凝神之中,這個一手挽天傾的男人靜靜失去了所有呼吸。
他最後的目光,定格在了殿內的天下輿圖之上,溫柔縫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