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駕崩的消息很快由朝廷派出的告哀使快馬傳至各處。
按照規定,天下諸州、府、郡、都護府、軍鎮、衛府、度支校尉府等都要派員入京,參加國葬地位高的可以入宮致哀,地位低的就只能在外面看看了。
九月中,數十騎抵達汴梁,爲首一人臉色哀慼,失魂落魄,下馬後便直奔汴梁宮提象門。
「僕固將軍,汝不得入內。」在門外值守的軍士勘驗印信之後,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裡坊,
道:「旌善坊中有空宅,坊門外有人接引,只是需要和別人擠一擠,見諒。」
僕固忠臣恍若未聞,只直直看着提象門內。就在衆人都有些擔心的時候,僕固忠臣突然跪倒在地,豪大哭。
「陛下」粗豪雄壯的大漢哭得涕淚橫流,幾乎暈厥過去。
正在提象門內與人談話的侍御史謝安聽到了動靜,立刻前出查問。經旁人介紹,他才得知僕固忠臣是單于都護府下的橫衝營督軍。
此營共千騎,皆精甲大類,衝殺起來氣勢逼人,勇猛無比,歷經滅晉、徵遼、西征乃至平定拓跋鮮卑叛亂等大小戰役十餘場,戰功赫赫,威震漠南。
營督僕固忠臣原來連個名字都沒有,在新平看大門,土人謂之「可薄真」,家裡人都快死光了,就剩一個妹妹,還被主家送給了友人爲奴。
因爲身強體壯,勇猛無畏,在北巡之時爲天子賞識,不但提拔爲橫衝營督軍,還將他妹妹找了回來,嫁給了雲中郡一位喪妻的縣丞。
僕固忠臣在東木根山和平城兩地皆置了田宅,去過的人都說平城宅子最漂亮,也最好看,果樹蔚然,麥田齊整,更兼牛羊成羣,僕固家是起來了。
這是一個逆天改命的活生生的例子,從一文不名的看大門的變成了薄有資產的大官人,甚至還提攜了親人,你若說他不感激天子,那是不可能的。
謝安得知內情之後,立刻下令將僕固忠臣放了進來,安排臨時住處。
僕固忠臣擦了把眼淚,對謝安躬身一禮,慢慢消失在了觀風殿深處。
門外之人見到之後,盡皆晞噓。
天子數十年聲威,不意遠播異域,大行之後,還有胡人酋豪過來哭喪,且情真意切,真是聞者落淚,聽者傷心。
當然,也有那心裡陰暗的人暗暗思,這個名叫僕固忠臣的胡酋心思不似表面那般粗豪,靈動得很哪。當衆這麼一番表演,傳揚出去之後,怕不是人人讚譽,對其本人及親族的好處是巨大的。
謝安則遠遠注視着僕固忠臣的背影。
此人不是第一個。附近有個叫馮八尺的部曲督,一大把年紀了,卻頂着花白的頭髮,哭哭蹄蹄,說要見陛下最後一面。
知道的人都很無語。天子都已經大斂了,怎麼讓你見最後一面?莫開玩笑。
不過最終還是讓馮八尺進來了,遙遙祭拜一番。
這是天子臨終前的要求之一,即若有外藩、部落使者前來,徑令其入內祭祀,無需阻攔。
爲此,鴻臚寺還在麗春臺專門設立了祭拜的場所。不得不說,來的人非常多,多到讓那幫驕傲的士人們震驚的程度。
謝安緩緩收回目光,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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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八尺已經離開了汴梁宮,懶洋洋地斜倚在一輛牛車上。
他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感受,只覺得渾身的氣力在流失一般,懶洋洋地提不起勁。也就方纔看到那個名叫僕固忠臣的胡將哭祭時,才稍稍恢復了一點氣力。
那可真是個狼人啊!在侍衛要求他解下兵器後,他直接拿出匕首,在臉上劃了好幾刀,鮮血淋漓,十分駭人。
而當他披頭散髮、血流滿面的模樣被鴻臚寺的官員看到後,盡皆失色。隨後僕固忠臣又請求自解軍職,願爲大行皇帝守陵終生。
新君聞訊趕來,極爲動容,許其守陵之請,並錄僕固忠臣一子入侍衛親軍爲官,一子授七品度支都尉,一子入國子學就讀。
儘管有人說僕固忠臣年紀不小了,守陵就守陵,但換得三個兒子的前程,完全值得。言下之意,僕固忠臣有裝的嫌疑。
但馮八尺不這麼認爲。他很能理解僕固忠臣,因爲他也是因爲陛下一手提拔,方有今日。
他的一生,在遇到陛下之前都是灰暗無光的,直到汲郡城下那豁出去的奮力一搏。
從此他的生活有了光彩,他披上了常人羨慕不已的官袍,住上了很多人幾輩子都求不來的豪宅,家有嬌妻美眷,兒孫繞膝,用度不缺,一個家族冉冉升起,可謂逆天改命。
而且,像他這樣的人太多了,外人真的難以理解他們的情感,他們不懂,真的不懂——”
牛車搖搖晃晃,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枯黃的野草隨處可見,一如他的心情。或許,他們這代人都將陸陸續續退場了,去幽壤追隨陛下。
大梁朝的天,會有新的人來撐起,和他們無關了。他們也提不起心氣上戰場拼殺了,將自己一生的戰場心得教給後輩,讓他們少吃點虧,這輩子便算了了。
牛車繼續前行着,很快抵達了平丘府地界。
霜雪之下,由裡的麥苗鬱鬱蔥蔥。
房屋之上,炊煙襄升起孩童們頂着凍得紅彤彤的臉,穿着綿衣或毛衣,活似毛團一般,在野地裡打鬧追逐。
真好呀!馮八尺咧開了嘴,暗想陛下臨終前要是能看到這一幕,那該多好。
不,他一定是看着這一幕離去的,心中無比滿足,又有那麼幾絲不捨。
想到這裡,馮八尺的心底慢慢滋生出了一股氣力,他輕輕跳下牛車,朝自家莊客擺了擺手,示意他自去,然後挎着刀,走在熟悉的土路上。
在這一刻,他沒有任何雜思,如同大將軍般巡視着自己掌管的地界。
他覺得自己有責任爲陛下看顧好這一畝三分地。他老人家的功業不容任何人破壞,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那就殺了他!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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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將作少監卡滔這幾天有些神思不屬。
大行皇帝殯天,新君靈前繼位,羣臣山呼萬歲,已然一代新人換舊人。
不過新君純孝,不改隆化八年的年號,而以明年正旦爲弘道元年(350)。
聽到這個年號後,有些人便眼前一黑,直覺沒希望了。
卞滔也收到了江南的家書,以極快速度發來的家書。
三弟在信中嘆苦連連,說在江南住得各種不適應,身體多了很多毛病,沒以前利索了。還說與當地土人不睦,子女婚配很成問題,只能在同爲北人的士人家庭中挑選,但選擇面遠遠不如當初住在北方時。
嘆苦到最後,三弟暗戳戳地詢問是不是可以再搬回濟陰老家?江南已經置辦下的產業就當做別業好了,留幾個子侄照看即可。
卡滔昨日回信,讓三弟熄了這等心思。
新君便是想改弦更張,也不會在這時,更何況他很可能會延續先帝在位時的大政,至少在這件事上不會改。
如果這就急不可耐地跳出來,捱了新君的收拾,那可真是哭都沒地方哭。
另外,卡滔心中對三弟其實隱隱有些不太滿意。
浮沉這麼多年,他也算看明百了一些事情,
晉末以來的很多事情,或許都能追溯到門戶私計引起的國勢不振上面。
世家大族佔據了錢糧、戶口、官位,導致朝廷手裡的力量不強,做起事來束手束腳,甚至只能「無爲而治」、「和光同塵」,整個國家大而不強,難以抵禦變亂。
先帝其實已經夠厚道了,只在長江以北和蜀中度田,給天下士人留下了大半個東吳,還不夠麼?
而今濟陰卡氏在北地有一部分田宅,在江南則有大片田土,當地除了溼熱之外,物產豐富,真沒什麼別的毛病,好生經營的話,已然可以保證宗族昌盛,夫復何求?
他真的滿足了,不再作他想。
與他一樣的人其實還有很多,這麼多年下來,已經慢慢接受了現實,不想再折騰了。
如三弟這般的人,委實太貪了。貪到極致,怕不是又一個晉末之亂。
思緒飄飛之際,卡滔慢慢回到了家中。
妻子迎上前來,孩兒們束手行禮,酒食已經準備好了,可洗去一天的勞累。
足矣。
足矣!
他燦然一笑,這個天下就這樣吧,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