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學發展的路上，有一堵牆。”
張黎明坐在沙發上，整個人顯得格外蒼老。
而在他對面坐着的，則是三個林序不認識，但智雲已經貼心地在他們的腦袋上標註出了“姓名”和“身份”的物理學者。
——
當然，他們的身份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林序是要從張黎明那裡收集信息，所以，他只需要去專心去聽張黎明講的內容就好了。
而此時，還沒等對面的三人回答，張黎明便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如果你們願意去回溯歷史，你們就會發現，在從2021年，到現在，2029年的這段時間裡，我們走得實在是太順了。”
“大量理論得到驗證，大量研究取得突破性的進展。”
“什麼用拓撲場論和非交換幾何來優化緊緻化方案、什麼用量子計算來驗證協變熵界理論.”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按照我們期望的方向運行着。”
“這確實是很令人滿意的趨勢。”
“但你們不覺得.我們有點順得過頭了嗎？”
話音落下，對面的三人相互對視了一眼。
他們的臉上全是一頭霧水的表情——事實上，即使聽到現在，他們也不明白張黎明到底是要表達什麼。
戴着眼鏡的男人略微擡起了手，隨後對着張黎明問道：
“這不是應該的嗎？”
“不僅僅是基礎理論在發展，應用技術也在發展，乃至於基礎教育都在發展。”
“我們有了更好的材料，更強大的設備，還有更多、更優秀的年輕人。”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我們都應該走得更快纔對吧？”
話音落下，一旁穿着西裝的男人也同樣開口附和。
“對啊，老張。”
“你最近是怎麼了？怎麼感覺那麼消極呢？”
“明明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啊-——按照我們現在的發展速度來看，搞不好在有限的時間內，我們都可以提出初步的大一統理論解決方案了。”
“雖然沒有人能保證方案切實有效，但對我們這樣的學者來說.其實也夠了吧？”
“你到底是在擔心什麼呢？”
聽到他的話，張黎明眉頭緊皺地搖了搖頭。
“我擔心很多東西。”
他稍稍坐直了身子，略有些踉蹌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站也站不穩的樣子，讓林序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扶。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自己看到的不過是一段全息影像而已。
對面的張黎明已經死了。
而自己現在看到的，就是他留下的最後的、最有價值的東西。
必須全神貫注。
林序重新站定，對面的張黎明深呼吸幾次才喘勻了氣，緊接着，他開口說道：
“無論是我自己的實驗中，還是我看到的其他領域、其他團隊的實驗結果，都表現出一個相當明顯的特徵。”
“那就是，乾淨。”
“數據乾淨，流程乾淨，理論乾淨。”
“所有的一切都符合預期，甚至連最不可能幹淨的宇宙暴脹時期的原初引力波，探測結果也是趕緊得嚇人。”
“你們不覺得這其實很誇張嗎？”
“無論是天琴計劃，還是LISA，其實從本質上來說，運用的還是那一套老方案。”
“但這幾年，觀測的結果卻變得越來越完美。”
“這樣‘完美化’的趨勢，到底是從哪來的？”
這番話說完，張黎明對面的眼鏡男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老張，你這些話說的就有點過分了。”
“天琴計劃相較於LISA是有很大進步的，無論是在材料精度、噪聲控制技術、還是降噪算法優化上，都不是同一個時代的產物。”
“這是很多人共同努力的結果，是凝結了很多一線工作者的心血的。”
“你把這種優化的趨勢，歸結於虛無縹緲的東西，不是跟那些把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進步歸結於所謂國運、龍脈的人穿一條褲子了嗎？”
“這有點太不尊重其他同志了.”
“別。”
張黎明擡手打斷了眼鏡男，隨後說道：
“現在不是上綱上線的時候。”
“我說的東西，跟你說的東西完全不一樣。”
“我前段時間看到了一個案例，要不要我講給你聽？”
“.你說。”
眼鏡男重新緩和了語氣，而張黎明則是開口說道：
“就在幾天之前，美國那邊，一個負責處理引力波數據的資深數據分析師——名叫艾莉亞，她發現一個無法解釋的小問題”。”
“她發現，每當探測器陣列以特定幾何構型對準特定天區、比如銀心方向時，引力波事件背景噪聲會出現極其微弱的、統計上幾乎可以忽略但高度一致的相關性偏移。”
“這種偏移不符合任何已知儀器誤差模型或天體物理源，就像是一個.幽靈，在數據洪流裡遊蕩。”
“她看到了幽靈，並立刻報告了自己的發現。”
“但，她的報告被斥責爲過度解讀噪聲、追逐統計幽靈，根本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甚至於，她的學術聲譽也因此受損，被調離了核心項目組。”
“你們不覺得這個事情很奇怪嗎？什麼時候，我們的學術氛圍變成這樣了？”
“就好像，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進步的狂熱’之中，但卻忽視了埋藏在進步中的那種隱患。”
“這很不好.”
“確實很不好。”
眼鏡男點點頭。
但隨即，他又話鋒一轉說道：
“不過老美那邊的學術氛圍這幾年下降得本來就很厲害，他們能幹出這種事情來，不是也很正常嗎？”
“.重點不是他們的處理方法。”
張黎明嘆了口氣。
“重點是，我們確實已經發現了問題，也確實已經看到了‘幽靈’的存在。”
“但這隻幽靈，卻沒有影響我們最終得出的結果。”
“這一點，纔是問題的關鍵。”
眼看張黎明已經開始因爲情緒激動而劇烈喘息起來，眼鏡男連忙站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遞到他手中。
隨後，趁着張黎明喝水的時間，眼鏡男開口說道：
“但實驗研究中本來就是有很多非關鍵的擾動因素的.或許這真的就只是一個統計學上的幽靈呢？”
張黎明嚥下一口水。
隨後，他語氣沉重地說道：
“統計學上可以存在這樣的幽靈。”
“但物理學上、尤其是高能物理、量子物理學上，這樣的幽靈，難道也是被允許存在的嗎？”
“你告訴我，在過去400年的時間裡，這樣的幽靈存在過嗎？”
“即便存在，我們也最終找到了解釋它的理論，甚至抓到了那隻幽靈。”
“可這隻幽靈你告訴我，我們抓到了嗎？？”
沉默。
包括眼鏡男在內的三人全部陷入了沉默。
幽靈
這個概念，曾經被用於形容希格斯玻色子。
但希格斯玻色子，最後也確實被人類發現了。
他們意識到，張黎明的這番話很可能是對的。
但問題是
應該從哪裡下手？？ 現在的物理學界甚至都還沒有發現這隻幽靈的存在，所有的判斷，全部來自於張黎明的“臆測”。
而這樣的臆測，是不能作爲理論依據的。
想到這裡，眼鏡男開口說道：
“老張，不管怎麼樣，你今天的這番話，我聽進去了。”
“我們會重視起來的。”
“你不用過於擔心，物理學本來就是螺旋發展的，幽靈會被找到的，我們也會繼續往前走。”
“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修養，儘快恢復工作狀態。”
“否則的話.你倒下了，誰來抓鬼？”
眼鏡男的話裡帶着幾分勉勵，張黎明笑了笑，回答道：
“就算沒有我，也還會有其他千千萬萬的學者。”
“他們終究會發現這隻幽靈的。”
“只不過，或許他們已經太慢了。”
“我們的進度已經嚴重被拖慢.如果不能在某一個時間點去抓住這隻幽靈、去突破這堵牆壁的話”
“我怕，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啊.”
張黎明的聲音漸漸淡去。
而全息投影的畫面，也漸漸消失。
林序重新回到了艦橋指揮室裡。
而此時，他臉上的神情，已經沉重得快要能擰出水來。
他發現了一個，最大的問題。
那個“鎖死世界發展”的因素，並不是周嶽主動設置的。
它天然就存在！它需要被解決！
而周嶽想要做的，就是拖慢這個問題解決的進度，甚至徹底終結掉人類解決它的希望！
沒錯以他的能力、他的眼界、他的知識水平，能有什麼資格真正地去“影響世界”？
他能做的，只不過是在已經發生的事情的基礎上去做文章而已！
這就是他的“底牌”的真正運行邏輯！
林序擡起頭，此時，時間還剩下最後5分鐘。
“王老。”
“現在我們對張黎明所說的那個‘幽靈’的研究，進展到哪一步了？”
全息投影裡，王一帆開口回答道：
“我們.我們已經確認幽靈存在。”
“並且我們確認，這個幽靈很可能跟量子物理有關。”
“但是，具體是哪個方面，我們還沒確定。”
“明白了。”
林序緩緩點頭。
之前他問過白墨，這個世界的發展有沒有被鎖死。
而現在，答案來了。
當然沒有。
廢話。
因爲這個世界的基礎物理髮展，都還沒有達到“被鎖死”的程度！
沒錯
大量的資源被傾注在蝴蝶計劃中，大量的資源被用於天火計劃、GOHEPA、朱雀一號、已經火星空間站的建設。
而資源整體是有限的。
所以，基礎物理的發展，在某種程度上，本來就已經被拖慢了。
他們只是隱約看到了前面有牆，可還沒有撞上去！
這也解釋了爲什麼自己會進入這個世界。
因爲這個世界，同樣也沒有達成那個“關鍵節點”。
跟自己所在的主世界一樣。
時間還有兩分鐘。
林序沒有再多問什麼，他只是快速打開了蝴蝶預案的控制面板，把這個世界中所有關於全息對偶理論的最新突破、最新進展囫圇吞棗一般地塞到了自己腦子裡。
倒計時五秒。
末日降臨。
而林序看到的最後一行信息，上面是明晃晃的幾個字。
“AdS/CFT對偶可能存在可逆性”。
從牀上睜開眼，林序可以說是頭痛欲裂。
這一次進入手環世界，他獲得的信息太多、深度也太深了。
整個腦子都已經過載，甚至疲憊到他坐到桌前時，都不知道自己要寫什麼的程度。
勉強落筆，寫下的只有三個字。
張黎明。
沒錯，張黎明是關鍵。
他是目前情況下，最有可能抓住那隻幽靈的人.
稍微緩了一緩，林序重新擡起筆，在本子上寫下了幾條信息。
【第一，鎖死世界發展的因素已經存在，如果按照自然發展規律，可能陷入無法解決問題的死循環，終結物理學螺旋向上發展的規律】
【第二，該因素與全息對偶理論強相關】
這兩條信息實際上都很關鍵。
但到底怎麼去落地，林序卻沒有絲毫頭緒。
此時，時間已經接近晚上七點。
辦公室裡沒開燈，沉沉的暮色中，林序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寂寥”。
他走到窗前，擡頭看向天空。
星星已經漸漸浮現出來。
林序下意識地想要去找找看，看能不能發現之前江星野爲他命名的那顆彗星。
但很顯然，在現在的天空條件下，他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
但，他卻看到了另一顆星星。
一顆一閃而過的星星。
那顆星星不算大、也不算亮。
它甚至只是.存在了一瞬間。
彷彿只是某種宇宙空間內的無意義的閃爍。
但林序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是什麼星星？
他下意識地想要拿起手機查查資料，而也就在這時，他的保密機突然響起。
接起電話，對面傳來了陳義心急促的聲音。
“林工，我需要你馬上來作戰指揮室一趟。”
陳義心的聲音裡帶着幾分明顯的憤怒。
林序反問道：
“出什麼事情了？我們這邊出事了？”
“不是！”
陳義心憤怒地說道：
“不是我們這邊出事了，是老美！”
“他媽的，這幫傻逼。”
“他們在同步軌道上，引爆了一枚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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