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夯心裡焦急,渡過鐵線河之後他們從南逃的牧民那裡知道朔北部的十萬大軍已經圍困了北都,草原上的牧民都不會書寫,這樣口口相傳的消息未必靠得住,但是巴夯不懷疑,他知道朔北部和青陽部遲早會有一場戰爭。過去的十年裡,每年春天按例貴族們都要給大君演兵,以示自己練兵的功勞,而每次看完草原上的萬人演兵,巴赫巴夯這對兄弟都會在夜裡聚在一起說話,這個時候常常是巴夯喝酒,巴赫皺着眉一口口抽悶煙,過了很久巴赫纔會擡起頭來低低地說一句,“這樣的兵,對付朔北,難說有把握。”
一匹青黑色的戰馬從後面加速跟上逼近巴夯,巴夯回頭看了一眼,是阿蘇勒。他把身形伏低在馬鞍上,免得正面迎風,半邊臉上罩了一層雪花,嘴脣透出一股生青色。
“還有多遠?”阿蘇勒和巴夯並馬前進。
“雪太大了,看不見彤雲大山,估摸着很近了,前面再有十幾裡或者二三十里,旁邊這條冰河肯定是臺納勒河,我們沿着河走。”巴夯說。
晴天的時候,牧民們都是遠眺着宏偉的神山彤雲大山慢慢走向北都城的,但是在大風雪裡,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除了冰河,他們找不到任何標記指明道路和距離。
阿蘇勒忽然伸出手,拉住了巴夯的繮繩,同時拉緊自己那匹驪龍駒的繮繩,大喊,“停下!全軍停下!”
“怎麼?”巴夯低低地喘息,茫然地看着阿蘇勒。
“如果北都城的四面都被圍困,我們現在貿然逼近,有可能陷入敵軍的包圍。”阿蘇勒環顧聚集在自己身邊的鐵浮屠武士,“我們需要先派遣斥候,同時全副武裝,從現在開始我們隨時可能遭遇敵人。”
巴夯愣了一下,用力點頭,“是!世子的東陸兵法學得就是好!太着急了,也許會遇上大隊敵人。”
他頓了頓,“派遣斥候沒問題,但是我們不能穿鐵浮屠甲冑。”
“怎麼?”阿蘇勒不解。
“世子,你知道北都城裡有多少鐵浮屠鎧甲?”巴夯指着周圍武士們,“只有一百具,多一具都沒有。老大君瞞着貴族們,用了不知道多少駿馬皮毛去東陸換鐵料,如果算起價格,這些鎧甲就像金子那麼貴。還有這些人,他們爲了騎龍血馬,穿鐵浮屠甲冑,已經訓練了十年,一個也損失不起。這支騎兵本來就是爲了對付朔北準備的,如果朔北人知道我們恢復了鐵浮屠,他們就會有所防備。所以除非大君親自下令,任何人不得動用鐵浮屠。”
“大君派鐵浮屠來救我,也真是捨得……”阿蘇勒說。
巴夯沉默了一會兒,咧嘴笑笑,拍拍阿蘇勒的肩膀,“你是他弟弟啊!”
阿蘇勒的心裡一跳。他在東陸呆得太久,對於這個當上了大君的哥哥,心裡已經很陌生了。直到巴夯說出這句話,他忽地又想起小時候比莫幹總是帶着一點點鄙夷一點點關愛撫摸他的頭頂,就像撫摸一頭瘦弱的小羊。
“巴魯!巴扎!”巴夯大喊。
兩名武士從人羣裡策馬而出,是巴夯的兩個兒子,阿蘇勒的貼身伴當,跟着阿蘇勒在東陸呆了十年。巴夯並未把他們看做身份特別的人,直接編入了鐵浮屠中,這樣兩個矯健雄壯的年輕人確實也配得上那副鎧甲。
“留下你們的鎧甲,去前面探路,不要離開河邊,有任何發現立刻回來告訴我!其餘人,原地戒備!”巴夯下令。
巴魯和巴扎給龍血馬加上幾鞭,馳入風雪中,其餘的武士驅趕馱馬圍成圈子,把龍血馬和人都圍在中央,開始整理箭囊。
不一會兒,冰河上游傳來了馬嘶的聲音,似乎有人騎馬高速逼近。所有鐵浮屠武士在幾乎同一瞬間摘弓,把箭矢指向冰河上游。
“等等!”阿蘇勒上去按住了站在最前的那名武士的手臂。
人影逼近,巴夯吃了一驚。那是巴魯和巴扎,他們沒有離開多久,算時間頂多放馬跑上半里路。巴夯的第一個念頭是敵人就在前面,他們在風雪中突進得太厲害了。巴魯和巴扎急拉繮繩,停在巴夯兩側,臉上混雜着震驚和不安的神色,兩個人的嘴脣都在哆嗦,可偏偏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巴夯一把抓住巴魯的衣領,“有敵人?”
巴魯搖了搖頭,他不善言辭,瞪大眼睛看着父親,努力地想着該怎麼說。
“我們沒遇到敵人……哥哥也別說了,看看旁邊的河就知道了。”巴扎說。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冰封的臺納勒河。冰面乾燥,雪花落上去並不堆積,被大風吹向河東岸,所以冰面上沒有多少雪。幾乎透明的冰層有一尺多厚,昨天他們還曾看見下面有小魚慢慢地遊動。此刻這條河也依舊平靜,一點事情也沒有發生。
“那邊!”看向上游的武士首先發現了異樣,大喊起來。
阿蘇勒往上游看去,那裡白皚皚的冰面忽然被塗上了一層顏色,那是一抹極濃重的紅色,顯得鮮豔而突兀,就像一張白紙水墨畫上不小心染上了硃砂。那抹紅緩緩地向他們推進,很快半條臺納勒河都變成了赤紅色的。阿蘇勒跳下馬背,踏着冰面走到河中央,巴魯和巴扎跟着他。紅色彷彿一匹綢布在冰面下緩緩地捲開,隨着水流娓娓地擺動。很快,紅色漫到了他們腳下,在一尺多厚的冰層下綿綿無盡,向着下游而去。
“是血,”巴扎低聲說,“上游在惡戰,冰層裂開了,死人掉進河裡……這是他們的血……”
其實已經用不着他解釋了,這裡的每個人都上過戰場,知道“血流成河”的意思,可是他們中沒有人真的看過血流成一條河。多少人的鮮血可以染紅一整條河?沒有人知道。武士們繃緊了臉,深吸一口冷氣,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阿蘇勒低下頭,默默地看着自己腳下,冰下鮮紅妖豔的血水平靜地流過,血水裡浮着一具年輕武士的屍體。他的臉上泛着淡淡的藍色,無神的眼睛透過冰面,看向天空裡。大概是所有的血都流盡了,他在鮮紅的河裡顯得尤其潔白。他飄到阿蘇勒腳下的時候,慘白的眸子像是一閃,讓人誤以爲是看了自己一眼。巴扎覺得一股寒氣針一樣扎到他背後,他看見阿蘇勒默默地蹲下去,伸出手按在冰面上。
那層冰是活人和死人的分界。
年輕人緩緩地隨着水流走了,阿蘇勒的耳邊忽然響起白毅曾經唱過的那首葬歌,悲痛和寒冷一起侵入了他的身體,他捂着胸口咳嗽起來。
十年後他再次回到故鄉,迎接他的不是親人的笑臉,而是千萬人的血。
“把他們推到河裡去!”巴夯的哥哥巴赫此刻正在臺納勒河的上游舉刀咆哮。
冰面上已經出現了大片的坍塌,數千朔北武士被壓制在河岸邊,他們還在揮刀死戰,可是已經支撐不住。背後是冰冷的臺納勒河,前面是佔據絕對優勢的青陽武士,他們被緊緊地擠壓在一起,無法列成有利的陣形來防禦,青陽鐵騎兵揮舞馬刀,狂喜地斬殺。人和戰馬的屍體堆積在河岸上,鮮血從河岸流淌到冰面上,流進冰洞裡,落水的朔北武士們垂死掙扎,河面上翻動着赤紅色的水波。
朔北部的騎兵主力已經被壓着退往臺納勒河西岸。在青陽部的大隊騎兵涌入戰場之後,戰局立刻改觀,朔北騎兵被孛斡勒打亂了陣形之後,又被巴赫切割成小塊,無法發揮薛靈哥戰馬的優勢,此刻人數佔優的青陽騎兵就佔據了上風。他們結成陣形,把朔北騎兵推向臺納勒河邊。朔北部在河東岸的隊伍崩潰了,武士們不得不撤向西岸,準備在西岸收攏隊伍再戰,青陽部隨後追殺。如木黎所預料的,冰河上臨時搭建的木橋無法讓被追殺的朔北騎兵迅速通過,他們不得不踏上冰面。冰面很快崩塌,此時還留在東岸的幾千朔北武士已經成爲青陽武士刀下待宰的野獸。
此刻,臺納勒河西岸,呼都魯汗往東岸看去,看着他的人成排倒下,彷彿砍草,眼角劇烈地跳動。他的背後,數萬朔北騎兵正在重新整隊。那些人還能消耗青陽部大軍多少時間?可能時間不剩多少了,一旦青陽人殺死了河東岸最後一個朔北人,他們就會架橋對西岸發起進攻,他們會用弓箭爲掩護,在大隊騎兵過河之後發動衝鋒。呼都魯汗不知道那時候他殘存的騎兵能否整隊完畢,列出有利的陣形。
他沒和那個年輕的青陽大君戰鬥很久,雖然他已經佔據優勢,但是忽然切入戰場的大隊騎兵讓他失去了親手殺死青陽大君的機會,海潮般的後撤中,他不得不跟着回撤。
他旁邊插着他的黃金蒼狼旗,倖存的武士們正以此爲目標彙集過來。他沒能拿到九尾大纛,就差一點點,再給他一點點時間,青陽大君的那顆人頭就要吊在自己的馬脖子下了,他咬着牙,心裡暴怒,活像是一頭讓獵物走失的狼。就差一點點,如果他手裡有那三千人,他也許已經勝利……雖然他也知道這只是想想,那三千人是呼都魯汗看了也心驚膽戰的,他們不可能被什麼人指揮。他們不是人,所以他們只聽那個魔鬼的。
那個魔鬼是他的父親,叫蒙勒火兒。
他看見河岸上最後一個朔北武士被一杆騎槍刺穿胸膛挑了起來,就像件戰利品被炫耀,而後扔到了冰洞裡。河岸上的青陽武士們舉刀對着天空,發出了最後一擊前的呼喊,聲音彷彿要震開天空裡濃密的雪雲。
“這幫雜種!他們以爲已經可以砍下我的頭了!”呼都魯汗咬着牙。
早已準備好的剝皮鬆木被投向冰河中,孛斡勒們在那些松木上鋪設寬板,一座足以供戰馬通行的浮橋很快就要搭建完畢,而河上同時開工的有六座浮橋。呼都魯汗已經無法派兵上去破壞這些浮橋的搭建,青陽武士都張弓搭箭站在河邊,只要朔北部逼近,就會被箭雨射成篩子。呼都魯汗不由得要佩服這些青陽的雜種了,計算很精密,他們甚至考慮到了這條河的寬度,考慮到可以用箭雨來掩護河上鋪設寬板的孛斡勒。
“整隊!”他緩緩地下達了命令。
他不解釋,他從不對部下解釋。他現在可以調轉馬頭,帶着倖存的武士逃走,但是他不會這麼做。他看着天空,一個挨一個舔着他的牙。這是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該做的決定,一個草原英雄的決定。如果這一次逃走,呼都魯汗將永遠無法面對自己英雄的父親,也無法從他的手中繼承草原上第二強的大部落。呼都魯汗知道無論自己做什麼,痛飲燒喉的烈酒,擁有數百個妻子,徒手擰斷牛頭,殺死一切敢於抗拒他的人……他還是無法向父親證明他是可堪接管朔北部的人。蒙勒火兒看他的眼神永遠像是在看一隻養熟的小狗。呼都魯汗不能退後,這是他證明自己的機會,用自己的頸血。
他把目光從天空裡移向河面,從馬鞍上操起雙手刀,浮橋已經鋪設完畢,成千上萬武士策馬加鞭,大吼着越過冰河,匯聚成無堅不摧的鐵流。
“長槍!”呼都魯汗下令。
長槍手從剛剛整好的隊伍中策馬驅前,把槍尖併成排。
“弓箭!”呼都魯汗再次下令。
其餘的人摘下馬鞍上的弓,搭上箭,斜指天空。
“準備好你們的刀,看我的旗!”呼都魯汗拔起黃金蒼狼旗,扛在自己肩上。
“殺!”他揮舞大旗,策馬而出。
數萬人跟着他發動了衝鋒,他們在臺納勒河東岸的困境在這裡不再有,西岸無邊無際的草原,纔是騎兵決勝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