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春光大好,一路風景怡人。
不過,季連別諾坐在馬車裡並沒閒着,一路審閱不斷加緊來報的信件。在出發前,他就佈置了人手,關注朝廷動向,主要是擔心季連軒悟的事,恐各王子大做文章。
卻不料,自那日得報風楚雲邊關大捷後,竟遭至邊塞靈國聯盟來犯,一路打下秀山、江楚、晉陽、耿作等地城池,直逼京都而來,引得朝野震盪,哪還有空理季連軒悟這點破事兒?
“諾,”燕唯兒見季連別諾眉頭緊皺,憂慮之色漸盛:“出了什麼大事?是要來抓軒悟了嗎?”
季連別諾搖頭道:“風楚雲沒有作戰經驗,一路敗退失守,現如今守在銅渡城中,一旦這個天然屏障再丟失,恐怕京都危矣。”
“不知道有多少人流離失所。”燕唯兒喃喃自語,繼而憤然道:“風楚陽有力氣來刺殺我們,怎麼不守城去?”
“傻姑娘,越亂,對風楚陽來說,機會就越大。”季連別諾將連日來的一沓書信放在一個別致的小箱子裡:“本來風楚雲與他尚有抗衡之力,但其鋒芒太露,急功近利,如今就算活着回朝,也不可能再有往日之勢。”
燕唯兒不再答話,竟生出一絲愧疚之色。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她卻喜氣洋洋準備大婚。她看向馬車外,見春色悠然,綠色蔥盈,忽地輕輕嘆息。
“唯兒,”季連別諾執起她一雙玉白纖手:“我不會讓你受苦,你放心。”
燕唯兒深深看着季連別諾,眼眸清澈:“諾,我希望大婚能簡單一點。可以嗎?”
季連別諾用手輕輕撫着唯兒年輕而美麗的臉龐:“我說過要風光迎娶你進季連家門。”
“可以和別諾你成親,已經很圓滿了。”燕唯兒堅持着:“戰亂紛起,那麼多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我們如何還能奢華大婚?節約下來的錢,可以用來救濟逃難的災民。”
季連別諾忍不住大手一攬,將燕唯兒摟進懷中:“唯兒真是個好姑娘。”
他知道她好,但不知道這麼好。哪個女子不希望成親時風光無限?她卻提出了相反的要求。
季連別諾的心,忽然變得暖暖的,軟軟的,輕輕一吻懷中玉人的小嘴:“一切,都依你。”
燕唯兒面頰緋紅,倚在他寬闊又溫暖的懷裡,嘴角逸出幸福的笑容。
出了巍山關,護衛兵力又增加了一倍。
到了沫爾烈草原,自然少不得要與巴巴古斯相聚一番。
藍天白雲下,陽光照得綠草油亮油亮,牛羊成羣,欣欣向榮的景象。
“畏赤塔兒”部落裡,早已露天擺開了筵席,醇酒飄香。巴巴古斯與季連漠北一番寒暄後,便邀請各人入座。
巴巴古斯笑呵呵地坐在首位,一左一右坐了兩個漢子,一人身着鵝黃袍衫,面容消瘦;另一人稍胖些,穿的深藍服飾。剛纔介紹過,這兩人是他遠道而來的侄子。
“巴巴古斯大叔,你的兒子女兒呢?”季連別諾隨口一問,以前每次都是他的兒女坐在他身側,這次居然沒看見。
“呵呵,他們辦事去了。”巴巴古斯的聲音有些沙啞,笑道:“不說他們了,來,我們喝酒!這第一碗酒,爲慶祝尊貴的季連少主大婚!”
季連漠北夫婦,季連別諾兄妹,燕唯兒,秦三公子,以及以華翼爲首的“十八騎士”,還有幾個領兵的頭領紛紛在座,此時均拿起面前的酒碗,準備一飲而盡。
燕唯兒竟然在巴巴古斯最後一句急促的語調裡聽到了一絲莫名的危險。
那是一種無可名狀的直覺,說不清道不明,與生俱來的敏感。
巴巴古斯的臉上,分明洋溢着好客的微笑。但看在燕唯兒的眼裡,那微笑滲透着淺淺的憂傷和無奈。
燕唯兒一驚,放眼望向“畏赤塔兒”部落正忙碌的族人,臉上無不是面色緊張,有一個倒酒的女孩嘴脣都咬破了,怔怔地站在角落裡,一動不動。
正當大家要應巴巴古斯的祝福,一飲而盡之際,燕唯兒清亮地喊了一聲:“等等!”
一瞬間,衆人都望向這位未來的少主夫人,舉起的碗又緩緩放了下來。
燕唯兒走出座位,向巴巴古斯行禮道:“謝巴巴古斯大叔的祝福,唯兒此番隨未婚夫婿遠赴集帕爾牧場祭祖,想在此借花獻佛,用這第一碗酒敬季連家的祖先。”
她率先將碗裡的酒以一個美妙的姿勢倒在了腳下,引得大家無不驚異,但卻紛紛效仿,將酒潑灑在腳下。
要知道,燕唯兒此舉十分不合禮法。
季連家的尊長在此並未發話,而少主也坐在當中,卻由一個還未進門的少女排衆而出,自作主張,實在是有違尊卑。
季連別諾深知燕唯兒不是一個任性妄爲的女子,如此作法,定有深意,卻一時還摸不準她的意圖。而季連漠北夫妻對視一眼後,也沒說話。
碗裡的酒,又被族人盛滿。
燕唯兒微笑地舉起再次被盛滿酒的碗道:“我乃京都燕門之女,能嫁與季連少主爲妻,此生無憾。所以想在美麗的沫爾烈大草原,傾舞一曲,想以此方式來祭奠季連家的列祖列宗,也答謝巴巴古斯大叔的盛情款待。”
她自然地將酒放回桌上,深深看了一眼季連別諾。
季連別諾雖然震驚,卻仍然面如常色。明明燕唯兒曾經住在蒼寧,她非要說成是“京都燕門”。他聽到此處,便明白酒不能喝。
巴巴古斯大叔沒說話,倒是身後那個穿藍色衣衫的侄子舉着酒碗道:“各位路上辛苦了,不如邊喝酒邊欣賞少主夫人的美妙舞姿吧。”
他說完,端起碗來便咕嘟咕嘟喝完,還將碗向在座各位展示了一下。
季連別諾點點頭,笑着走到燕唯兒身邊,對巴巴古斯道:“大叔可還記得,前兩月我們來的時候正趕上求神,唯兒當時跳了一曲舞,是否後來真保佑了族人?”
巴巴古斯閉了下眼睛,沉聲道:“多謝少主夫人,我們冬天確實沒遭到災難,安然度過了。”
他說到災難的時候,聲音竟然發顫,這更使季連別諾和燕唯兒瞭然於心。
季連別諾笑道:“大叔,這次我們給你帶來了一份大禮,保證你喜歡。”轉身吩咐道:“華翼,你帶人去馬車裡把禮物給大叔拿來。”
華翼哪裡知道有什麼禮物可拿,但聽得季連別諾這麼吩咐,立時便帶人起身要離席。
“等等!”鵝黃袍衫豁然起立:“請各位遠道而來的朋友先吃好喝好,一會兒再去拿禮物吧,也不急於這一時,你說對嗎,伯父?”
巴巴古斯大叔忙點頭道:“是啊,先請各位讓在下一盡地主之誼……”
這一番亂得,扯東扯西,不是把喝酒的事忘記了,就是把跳舞的事忘記了,各人都在打各人的算盤。
季連漠北笑容溫和:“巴巴古斯,我們之間還講究這些禮儀做啥?華翼,去吧,把禮物拿過來。唯兒的孝心,天地可鑑,那就舞一曲。等禮物拿來,舞也欣賞完畢,再喝酒吃肉,豈不快哉?”
華翼得令,立時率衆而去。季連尊長髮話,誰人敢阻?
華翼此時心中有數,拿禮物是假,帶人搜查部落是真。這裡面,一定有異,否則少主夫人不會有此異樣的表現。
這邊廂,鵝黃衫子也藉故離席,卻見秦三公子輕一施展輕功步子,便不露聲色封死了他的去路。
秦三公子手拿玉笛,笑道:“唯兒,哥哥給你伴奏。”說完,瀟灑吹奏起《竹馬吟》,這首曲子,當時唯兒用箏彈過,他希望舊日的樂音能喚起唯兒的記憶。
笛聲縈繞,在草原上悠揚散開……牛羊那麼歡騰,青草那麼油亮……寧靜悠遠……
燕唯兒情急之下,想出了跳舞來拖延時間,可是她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麼跳纔好。
笛聲一起,起起伏伏的曲調在她耳邊翻滾,一時,她怔住了,竟然不知道從哪裡入曲。就那麼站着,直到第三個清脆的音如黃鸝的叫聲將她拉入了某一個片段,彷彿那時,她彈着箏,秦三哥哥吹着笛,兩人坐在船艙裡……
燕唯兒踩到了第一個音符,緩緩地,跟着笛聲舞動,手腕輕擡,伴隨着樂曲旋轉,粉白色的流衣隨着她的舞姿飄揚起來。
慢慢地甦醒,舞步,以及某一刻的記憶。曾經篝火的噼啪聲,某一種古怪的樂器,飛彈反撥,忽上忽下。
一樣是在草原,卻是枯草與灰暗的天際相接,絕不似此時,空氣都帶着好聞的青草味兒。
她嫺熟的舞步漸漸開始甦醒……臉上帶着從容的笑意,眼眸掃過之處,彷彿都能開出春天的花朵。
步步驚心。
明刀易躲,暗箭難防。這一路,都是風楚陽派來的殺手暗自潛伏,沒料到,連巴巴古斯大叔也中了招。
燕唯兒想着想着,舞姿竟帶出某種不可言喻的剛毅與不屈,以及驟然涌出的強大信心,有季連別諾在,還怕什麼?
柔情萬千,彷彿記憶中那段舞蹈也是帶着對他的濃情蜜意才舞得那麼灑脫和肆意。
秦三公子一身白衣,風度翩然地吹奏着玉笛,《竹馬吟》的曲子一變,完全無痕跡地過度到《醉臥沙場》,去配合燕唯兒越來越硬朗的舞姿。
這粉白色的衣衫,輕盈的身段,雪蓮花一般美貌的姑娘,卻跳着一段戰場纔會有的泣血舞蹈。
多麼奇異的畫卷。
如泣如訴,流離失所,對故鄉別一種纏綿……衆人都看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