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常家老太太七十大壽的當天。
人生七十古來稀,更不用說常家這一年難得的兒女齊聚,那自然是要大辦的。
不僅常家遠嫁的女兒趕回來了,遠在京城處理事務的常慧昌提前幾天回來了,就連遠在嶺南的楊潮生都回來了。
楊潮生原本只是老太爺的關門弟子,因爲其無父無母,又是被老太爺親自從運河裡救出來的,從小在常家長大,就和常家的人比較親近。
他溫雅親和,容貌端正,身量雖只是中等,但頗有堅守和分寸。
常家老爺子又喜歡楊潮生的刻苦和靈性,就愈發看重幾分,出入時常帶着他,雖然沒有父子之名,但有父子之實。
彼時常慧心還在閨中,被養得嬌了些。但她在繪瓷上別有一番能耐,也是真心喜愛。如此,與楊潮生來往密切,關係頗佳。
常家的人冷眼看着這對小兒女親近,都打心眼裡覺得楊潮生怕是要成爲自家女婿。好在潮生自小在家中長大,品性他們一清二楚,慧心若嫁了潮生,就和沒出門子實一樣的。
如此,兩個小兒女的親事,上邊兩位長輩和幾位兄嫂都是贊同的。
熟料最後常家出了那樣的難事,常慧心爲了家裡的前景,選擇遠嫁到京城。
她去了京城,常家人覺得對楊潮生有愧,老爺子與老太太便收了楊潮生爲義子。
之後,這位“楊爺”便去了嶺南。對外的說辭是,那邊的高嶺土更方便燒瓷,但許多人想的卻是,可能是因爲蘄州是故地,爲免在故地想起故人,就遠遠的避了出去。
這些信息都是胖丫從丫鬟婆子的碎嘴中聽來的,知道竟然真的存在這樣一位“義兄”後,胖丫人都要炸開了。
她在京城時,就隱隱聽到過,嬸嬸有一位至今未成親的竹馬的事兒,原本以爲只是以訛傳訛,沒想到事實當真如此。
嬸嬸身邊那些下人,一點都沒誇張。楊爺卻是存在,而且也真的是一表人才。
在家宴上見到這位人過中年,卻和氣帶笑,一看就特別好脾氣的楊舅舅後,胖丫真的覺得她爹危了。
楊舅舅這樣好脾氣,說話輕言細語,還一說三笑,還和嬸嬸特別有默契,這要是楊舅舅沒旁的心思且罷了,但衆所周知,爲了嬸嬸,楊舅舅至今未娶。
胖丫的書信如同八百里加急,她恨不能一個時辰給她爹寫一封信,好讓她爹知道,這次真的危險了,強有力的競爭者,他真的出現了。
若有可能,胖丫還想自己飛到他爹身邊,提溜着她爹的耳朵,讓她爹有緊迫感。
可惜,蘄州距離京城千里之遙,她飛不過去,也提溜不起她爹的耳朵。
就真的很想嘆氣。
就在胖丫的唉聲嘆氣中,時間到了老太太七十大壽當天。
這一日,常家的大門早早打開了。
從院子裡望過去,屋檐廊下到處都掛着紅燈籠,樹梢和樹枝上,也都妝點上五顏六色的綵綢,主幹道上鋪着紅毯,諾大的宅子被打理的窗明几淨。
再看走在其間的丫鬟僕役,俱都穿着簇新的衣裳,將頭髮梳的流光水滑,再看他們踩在腳下的鞋子,那鞋幫子白的發亮,一看讓人心情舒坦。
胖丫站在旁邊呆呆看天,一邊等着正在梳妝打扮的趙靈姝。
“姐姐,你還沒好麼?”
“好了好了,這就走了。你看你催的,這不知情的,還以爲大家要來給你過壽呢。”
“正是因爲不是給我過壽,我才催的。今天外祖母壽辰,咱們要早些過去啊,不能說舅舅舅母們都到了,只有我們倆還沒到,那多不像話。”
“安心了,我估摸着時間呢,纔不會去遲到。再說了,你把我娘當擺設啊,我娘都沒來喊我們,可見時間還很早……”
趙靈姝話還沒落音,就見常慧心上身穿着一件煙紫色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褙子,下邊穿着一件杏黃色繡梅竹蘭襴邊綜裙,梳着高髻,帶着成套的赤金鑲紅寶石首飾露面了。
“姝姝,胖丫,該過去了,都收拾好沒有?”
“好了,好了,已經好了。”胖丫看着隆重打扮過的嬸嬸,杏眸閃閃發光。
她還是第一次見嬸嬸如此明媚的打扮,之前即便是皇后娘娘的千秋節,嬸嬸裝扮也是偏向端方鄭重,而今天嬸嬸的打扮,雖然也是賢淑文雅居多,但細看,卻又有許多小心思。
就比如那煙紫色襯得嬸嬸白淨的麪皮瑩潤有光,那搖晃的流蘇步搖輕輕的晃動着,襯得嬸嬸的明眸如同潺潺泉水一般明亮動人,再看嬸嬸的神情,輕鬆隨意中透着雍容華貴,真就是,好柔媚穠豔一個美人啊。
趙靈姝也看見了她娘。
她推着輪椅圍着她娘團團轉,“娘,以後也要這樣打扮。”
常慧心被兩人盯的有些赧然,不着痕跡的微微側過頭去。
“娘今天打扮的過了麼?”
“過什麼過,纔沒有過。今天是我外祖母七十大壽,人活七十古來稀,祖母到現在還眼不,額,耳不聾,身體硬朗,腿腳利索,這是多大的好事兒。您作爲女兒,這一天穿的明媚亮麗些,外祖母看見了心情都好了。
“就是這個道理。”胖丫附和說,“外祖母心情好了,身體自然也好了,說不定還能在再活個三五十年。”
常慧心被兩個姑娘的話逗得嘴角一直上翹,未免被人看見失態的模樣,才輕輕用帕子遮着嘴巴。
也是巧了,幾人將要走到老夫人院子時,就在門口位置碰到了從遠處走過來的楊潮生。
“四娘,姝姝,宛瑜。”
“義兄。”
“楊舅舅。”
“楊舅舅”
楊潮生看了等在門口的三人一眼,眉眼微微挑起來。
他本就面色白淨,眉眼潤澤如江南三月的煙雨,氣質也溫文爾雅,如今面上含笑,就愈發顯得爲人親切,讓人想要親近。
“姝姝今天的打扮屬實讓人眼前一亮,宛瑜昨晚沒休息好麼,我看你眼下好似有些青黑。”
趙靈姝嘿嘿笑着看着楊舅舅,這位舅舅以前沒少投喂她。他在嶺南,每次往常家送年節禮或是土儀或稀罕物件,有常家其餘幾個姑娘的,就必定會有她的。
早年趙靈姝還小,並沒有多想;後來長大些,從下人嘴裡聽到些風言風語,就覺得這位楊舅舅不是好人。
爲此,她連人家給她的東西都不要。
即便礙於面子收了,也都留在常家,從來沒有帶去過京城。
老爺子和老太太一開始不知道這件事,後來不知道那個丫鬟婆子將事情說到了大舅母跟前,大舅母知道了,老爺子和老太太就知道了。
老兩口這才曉得,趙靈姝肯定是知道了什麼。
但是知道能怎麼着?
潮生是對四娘有心思,他們原本也以爲四娘對潮生抱着同樣的心思。可四娘出嫁後他們仔細琢磨這件事了,就覺得可能是他們想多了。
四娘若真對潮生傾心,不會嫁與趙伯耕。即便常家處境困難,但咬咬牙也不是抗不過去,絕對沒有到需要四娘犧牲自己的婚姻去周全的地步。
所以,那點意願應該只是單方面的。
潮生有,而四娘沒有。
興許就是因爲四娘看出了潮生的心思,又沒辦法在對方開口前拒絕,這才同意了趙伯耕的求娶,決定遠嫁……
說回當下。
趙靈姝年幼無知,對這位楊舅舅屬實不喜。現在麼,現在她娘是自由身,她想選誰就選誰,想嫁誰就嫁誰,只要她娘高興,她隨意。
當然,前提是肅王肯放手……
趙靈姝對這位楊舅舅觀感不錯,但還沒到能肆意玩笑的地步。
若是肅王或秦孝章在跟前,他們誇她的打扮讓人眼前一亮,她少不得說一句他們“有眼光”。
現在麼,趙靈姝只是得意洋洋的搖着頭笑,“我也覺得我今天肯定第一齣衆。”
“第一齣衆是個什麼鬼?”胖丫吐槽,“姐姐,你太自戀了。”
胖丫隨即又尷尬的摸摸自己的眼下,她這幾天都睡不好,夜裡總是翻來覆去。
早起起來梳妝,因爲她麪皮白淨,年紀又小,姝姝姐姐原本沒準備讓妝娘給她上粉,可看到她的黑眼圈,姝姝姐姐改變了主意,並讓妝娘用心一點,將粉撲的均勻一點,千萬別隻撲了臉頰忘了脖子,弄出兩個顏色來。
撲了粉的面頰,還沒有她原本的膚色好看,胖丫想洗掉,可爲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只能帶妝出門。
可她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也沒有一點用處。
胖丫問楊潮生,“楊舅舅,我黑眼圈很重麼?”
楊潮生笑着說,“不嚴重,只是你皮膚白淨,那黑眼圈就有點明顯。宛瑜是失眠了麼?若是失眠,舅舅給你一張方子,你回頭讓人看看可適用,若有用就抓兩副藥煎來吃。”
胖丫想說不用。
她這就是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醫。
她還想說,只要她爹來說,她就不會焦慮了。亦或者是,她爹不來,楊舅舅回嶺南去,那她的失眠症狀也會不藥而癒……楊舅舅會看出她的心思麼?
可惜楊潮生沒有讀心術,聽不到她的心聲,自然也就不能滿足她的心願。
幾人說着話進了院子,院外廊下站了許多丫鬟婆子。
這些人看着四姑奶奶與楊爺一道過來,還有說有笑的,眼睛都快不夠用了。
他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心裡想着,難道那事情是真的?楊爺還等着四姑奶奶,這次打定了主意要和老爺子和老太太開口,要娶四姑奶奶過門?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真是太好了。
婆子面上帶着殷勤的笑意,一邊往內通報,一邊高高的掀起簾子來。
“四姑奶奶,姝姝姑娘,宛瑜姑娘,楊爺,你們快都裡邊請,老爺子老太太等着你們呢。”
四人結伴進了花廳,甫一進去就感覺一股暖氣撲面而來。
老兩口上了年紀,一早一晚已經用上了火盆。
趙靈姝幾人方纔過來時,被凍得鼻尖通紅,小臉煞白,感覺到洶涌而來的熱意,忍不住接二連三的打噴嚏。
“哎呦我的姝姝,快過來讓外祖母看看是不是風寒了。”
“宛瑜呢,也快過來,哎呦喂,看這小臉白的凍壞了吧?”
趙靈姝和胖丫湊到兩老跟前安撫了兩句,然後才和常慧心一道,跪在了地上早就準備好的蒲團上。
他們鄭重跪拜,賀老太太七十大喜。
趙靈姝和常慧心跪也就算了,可宛瑜也跟着跪了,就讓老太太登時不自在了。
老太太立馬站起身,“宛瑜這是做什麼,好孩子快起來。你爹是王爺呢,你這給我磕頭,這不合規矩。”
宛瑜卻睜着大大的眼睛說,“這沒什麼不合規矩的。您也知道,我沒有朝廷的冊封,既不是縣主也不是郡主,那我磕頭就礙不着誰,我想給您磕,我自然就磕了。再說了,我都喊您外祖母了,您還給我見面禮了,您都認了我這個外孫女,外孫女給您磕頭,您怎麼就受不起了?外祖母,您這是還把我當外人不是?”
小胖丫淚眼汪汪,整個人好不可憐。
老太太拗不過她,且方纔行動慢了一步,已經受了她的禮,如今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其實也都晚了。
頭磕了,禮自然要收。
但還沒等老夫人看一看胖丫和姝姝送上的壽禮,族裡邊的小輩都結伴往這邊過來了。
常家瞬間變得熱鬧了。
日頭高升,常家的客人越來越多,這也多虧常家的宅院頗大,所在的這一道街上也多是常家的族人在居住。
如此,馬車在街邊停的滿滿當當,也沒人會說什麼。有那妥帖的族人,甚至還將自家的大門打開,讓來客將馬車先停到院子裡或是馬廄裡。
也是因爲族人幫襯,這條街纔沒徹底堵死,才能讓客人源源不斷的停靠。
也就在客人差不多到齊,壽宴即將開始,常家在外邊迎客的男丁,都收拾收拾準備去赴宴時,就聽外邊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馬蹄聲。
“這天,怎麼突然打雷了?”
“雷打秋,冬半收,看着吧,百姓今年的日子要難過了。
“什麼難過不難過,你們是不是耳聾?那哪裡是打雷,明明就是有人騎馬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