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騁的心碎了,又心死了。
這一刻的李騁,臉上的表情過分精彩,就像是撞翻了調色盤,被各種顏料兜頭潑了一臉。
喧鬧的早市,明明到處都是聲響。有小販挑着擔子響亮的吆喝聲,騾車馬車走過牲畜脖頸下的銅鈴發出的叮噹聲,有孩童咿咿吖吖的叫喊和親眷的迴應聲,甚至還有隔壁攤子上大叔唏哩呼嚕的喝湯聲。
這些聲音匯聚在一起,生動的描繪出一副盛世之下的人間煙火氣。
這明明是再暖人心不過的一幕,可李騁的心涼的像是掉到了冰窖裡。
他不敢置信的再一次發問,“你說的那本書叫什麼名字?我剛纔沒聽清,你再說一次。”
趙靈姝好脾氣的又說了一遍。
“《生民論》啊。說來也是巧合,當年我爹孃定下親事,我外祖父覺得這門親事常家高攀了,就特意花了大價錢,給我娘弄來了幾樣壓箱底的東西。也是巧了,當時珍藏着這本《生民論》的老伯遭了難,想賣了書一家老小離開蘄州這個是非之地。我外祖父當時沒想撿這個漏,純粹是抱着幫襯舊友的心思,將書籍買到手。結果後來幾經打聽才知道,這真是能當傳家寶的好東西。”
“外祖父將這本書做爲陪嫁,讓我娘帶到了京城。之後的事情,就是我剛纔說的那樣。”
李騁面色僵硬,“那你怎麼知道,那本書在承恩公府?”
趙靈姝看着他笑,“我爹孃和離了,我娘肯定得把自己的嫁妝討回來,這本書就在討回的東西之列。可惜,老夫人拿不出書來,被逼無奈之下,才告訴我們,東西經由洛家的手,被送進承恩公府了。”
“據說是洛家的一個女兒生的貌美如花,洛家想走承恩公府的門路,讓承恩公府將這姑娘送到皇后娘娘面前,博一個前程……”
“別說了,你快被說了!”
李騁窘迫的快要自燃了!
洛家的打算他不關心,洛家是想要承恩公府幫他們把姑娘送到皇后娘娘面前,然後去給皇上做妃子,還是給皇子們做正妃側妃,他也不在意。
他現在只恨地上沒個地縫,不然他高低得鑽一鑽!
丟人了!
丟大人了!
勳貴家收別人家的孝敬不是大事,即便皇上知道了,也沒什麼能指摘的。
可問題在於,如此一來,那《生民論》來路不正!
洛家可真是無恥惡毒啊。
他們之前好歹也是個侯府,雖然沒落了,被將爲伯府,之後又因爲降爵,成了普通富貴人家。但你好歹曾赫赫有名,你做事總得講究點吧!!
拿個外甥媳婦的嫁妝送禮,洛家的臉面是真不想要了麼!
做事兒這麼不講究,他們簡直無恥到家了!
但他們無恥就算了,他們還把承恩公府狠狠的坑了一把。
這事兒一個弄不好,承恩公府就要和洛家一樣,成了強佔他人嫁妝的無賴之徒。這名聲損失的,他想想都心疼。
李騁六神無主,人都麻了。
他條件反射看向秦孝章,“殿下,怎麼辦呢?”
趙靈姝就好奇了,“你問殿下討什麼主意?剛纔你不是說,這件事你自己就可以做主?那你回家取了書給我不就是了?這件事不是什麼大事,咱們倆悄悄的辦了就成。我知道你們府裡無辜,我也不會在外邊說你們的閒話。”
“看你這個表情,你不會是知道了《生民論》的價值,不想還書了吧?李騁,我纔剛交上你這個朋友,你可別讓我對你失望啊。”
李騁哭了。
李騁恨不能當場給這姑奶奶磕一個。
事到如今,他哪裡還不知道,這姑奶奶剛纔是給他下套呢。
可惜,他就跟個被蒙了頭的雞一樣,被人吹捧幾句,還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真就就把這事兒應承了下來。
若是《生民論》真在承恩公府,他就是偷也得把東西偷出來,可那本書被他爹進獻給太子了!!
洛家坑我!
他們承恩公府無辜啊!
李騁瘋狂抓頭,崩潰的想要仰天長嘯。
他這個模樣,就看的小胖丫怪不落忍的。
小胖丫悄咪咪揪一下自己的頭髮,再悄咪咪擡起頭看一眼李騁,然後趕緊垂下頭,只當剛纔什麼都沒看見。
李騁和她姝姝姐姐,她肯定站她姝姝姐姐。
就是姝姝姐姐一會兒和六哥對上,她也站她姝姝,不,她站理!
誰有理她站誰!
總之誰也別想把她拉進這場巔峰對決中。
也就在李騁崩潰的哀嚎時,秦孝章看着趙靈姝,開口說話了。
“別逗他,《生民論》現在不在承恩公府,在我大哥手中。”
趙靈姝一臉震驚的看着秦孝章,好似這時候才注意都秦王殿下也在這裡一般。
她瞪着眼睛,“殿下,您怎麼在這裡?這賤地那容您的貴腳踏足,殿下您……”
秦孝章哼了一聲,“你再給我扯些有的沒的,我讓你再也沒有說起那本書的機會。”
“殿下,你……”
小胖丫弱弱的舉着手,打斷了他們兩個。
“姝姝姐姐,六哥,咱們要不先換個地方說話?好多人都往這邊看過來了,他們好像還認出了六哥。”
趙靈姝和秦孝章順着小胖丫手指的方向一看,不出意外,看到了外圍站的許多張熟悉的面孔。
那些人中,有的趙靈姝曾在宮宴上見過,有的在別的勳貴府裡做客時見過,她不一定認得出是誰,但大概率知道都是一個圈子的。
現在那些人直勾勾的看着這個方向,一臉欲言又止、興奮雀躍、八卦好奇。
……
一刻鐘後,幾人轉移到翠茗茶樓。
天還早,茶樓纔剛開門,他們是第一撥顧客。
留下侍衛在包廂外守着,一行人進了包廂。
秦孝章大馬金刀坐了主位,李騁小媳婦似的,委委屈屈的站在一邊給大家奉茶,趙靈姝和小胖丫則隨意選了個位置坐下,然後端起桌上的清香高長的龍井,愜意的抿了一口。
龍井滋味鮮爽,香味兒悠長,喝一口提神醒腦,就連一路走來身上的疲乏,好像都消散一空。
趙靈姝腦子發散,陡然想起上次在這邊聽到的傳聞。
“聽說這家翠茗茶樓,背後的東家是你?”
李騁身子一僵,一臉見了鬼的表情,“你怎麼知道的,你背後查我了?”
趙靈姝翻了個白眼。
拎不清自己幾斤幾兩了不是?
你是那個檯面上的人物,值得大姑娘去查?
趙靈姝的眼神已經是最好的回答,李騁看見了訕訕的摸摸鼻子。
又自取其辱了。
他保證以後和大姑娘說話,一定時刻提着神兒,堅決不要表現的自己跟蠢貨一般。
李騁謙虛的說,“就是點小買賣,掙不了幾個大錢,就圖私下裡與殿下見面的時候,有個清淨說話的地方。”
趙靈姝又給了李騁一個自行體會的眼神,其中神色太複雜,李騁拒絕去領會。
他說,“大姑娘現在是我朋友,以後來了只管報我名字,給你打七折。”
“還打七折,咱們倆這交情,我以爲我來了直接免單。”
李騁咬咬牙,“那就免單!”
兩人又打了幾句沒營養的官腔,屋內的氣氛熱絡起來。可某位王爺,依舊面色清冷,不見絲毫和緩。
趙靈姝微微往前湊了湊,“殿下,繼續說《生民論》的事情,您說那本書現在在太子殿下手中?”
秦孝章看一眼心虛的小胖丫,又看向趙靈姝,“不要明知故問。”
趙靈姝嘿嘿一笑,沒理會秦王的擠兌。她問了自己最關心的一個問題,“那能把書還給我麼?我剛說過了,那是我孃的嫁妝。”
老夫人之前拿走時,只說是借看;洛家更無恥,明目張膽的將之挪用;承恩公府勉強算是不知者不罪,但說這些沒意思。說這麼多,歸根結底是要證明東西是她孃的,她娘沒打算送,更沒準備送。
趙靈姝道,“你若是不相信東西是我孃的,我手裡有我孃的嫁妝單子可以證明。”
“不需要你證明。”秦孝章看着她,直截了當說,“《生民論》究竟是你孃的,還是其他人的,對我來說沒有區別。我要與你說的是,那本書現在在東宮,之後也不會還給你。你可以提要求,向我索要同等價值的東西,但要把書拿回去,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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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生民論》是常家的,還是其餘人的,在那東西進了東宮後,就只能是東宮的。
秦孝章維護的不是東宮的權威,而是太子的名聲,捍衛的是太子的地位。
他不容許太子地位有任何閃失,更不容許一本《生民論》禍害了太子經營了許久的聖明。
秦孝章直直的趙靈姝,眸中流動的着暗沉的光,“這件事你能做主麼,若不能,讓你家中長輩過來,我與他們談。”
趙靈姝笑了,“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與殿下意見相反。那本《生民論》,我也是非要回來不可。那不是別的東西,是我孃的陪嫁,是外祖父母對我孃的一腔拳拳愛女之心……”
秦孝章不說話,只靜靜地看着趙靈姝胡編亂扯。
“我娘和我爹和離了,之後還準備回蘄州去。我娘來時帶了什麼,走時肯定也要把東西帶回去,與京城做一個徹底的了斷和切割。《生民論》不是別的小物件,那是我外祖父花費了巨資纔買到手的,給我娘壓箱底的東西。我娘進京一趟,婚姻以失敗收場,若是連自己壓箱底的東西都一併丟了,那不是太慘了?”
趙靈姝嘰嘰歪歪,又扯了些有的沒的。她將這本書的重要性強調了一遍又一遍,總之就是沒這本書不行。
秦孝章等她說完,才撩起眼皮問,“你態度這麼堅決,你家裡人知道麼?”
“那肯定知道。我出門前我三舅還和我說了,若有機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生民論》拿回來。我們常家坦坦蕩蕩做人,清清白白做事,我們不欺負人,但也不允許別人欺負我們。”
秦孝章笑了,笑的頗玩味和惡劣。
“一介商賈,想把買賣做大,還不想受一點委屈……”後邊的話秦孝章沒說,但他輕輕勾勒起的嘴角,已經把所有話都說了。
人活在世上,哪有不被欺負的?
就是宮裡的皇子,就是京城的皇親國戚,他們敢說私下裡沒受過委屈,沒有被人欺負過?
連皇子王孫都不敢張口說大話,常家卻敢,常家是有多頭鐵。
趙靈姝只當沒看見秦孝章眉眼中的諷刺,她再一次強調,“這事兒若不給我個滿意的答覆,我可是會去衙門告狀的。”
李騁想舉手投降了。
告個什麼狀啊!
大姑娘你好好看看,衙門到底是朝那邊開的。
那不是朝公理開的,那是朝皇帝開的!
皇帝想讓他清明,他就得清明,皇帝想讓他糊塗,他就不敢把案子斷明白。
大姑娘你往日那麼聰明,現在怎麼這麼糊塗?你還試圖和秦王與太子掰腕子,你也不看看你那細胳膊夠不夠殿下兩根手指折的。
李騁爲趙靈姝操碎了心,更是爲《生民論》操碎了心。
他一點都不想讓承恩公府深陷輿論的漩渦,進而成爲他人攻訐太子的把柄。
他只想日子清清靜靜,他能夠隨心所欲做一個糊塗蟲。
也因此,在看見兩人談崩了,殿下起身就要走時,李騁趕緊上前一步,頂着殿下的死亡視線,死纏爛打的又把人摁在了位子上。
“兩位,有話好好說。咱們今天有的是時間談這件事,你們都先歇一歇,且都聽我一言。”
李騁看向趙靈姝,“大姑娘,你說東宮那本《生民論》,是你娘壓箱底的嫁妝,但是,萬一洛家狗膽包天把書掉包了呢?萬一我家這本《生民論》,是經由別的路徑到了我府上的呢?你沒有抓住這本書傳遞過程中出現的“證人”,你就不能確證東宮的那本書就是你孃的。好好好,這個問題先揭過,我不說了。”
李騁對趙靈姝露出個討好的笑,求姑奶奶聽他把話說完,先別動怒。
“咱們說第二個問題。大姑娘你說實話,那《生民論》通篇都在講治國安民之道,放在殿下他們手中,是不是比在你們娘倆手中更有意義?你們留着那本書,也不過是放着生蟲。若是隻爲圖一個收藏,讓面子好看,那宮裡的藏書多的是,你和殿下商量,讓殿下給你取些你感興趣的來,這買賣不是也很划算?”
“最後,大姑娘啊,這天下到底是姓秦的。您不管是在昌順侯府,還是在常家,都是秦氏治下的百姓。您說您和秦王或是太子對上,這不是螳臂當車,自找死路麼?”
趙靈姝笑了,“誰說你訥於言語,心中沒個成算計較的?這一二三看看你掰扯的多明白。有這份能耐,李騁你只在市井中廝混,實在是屈才。”
李騁再次拱手,“大姑娘高看了,慚愧慚愧。那您的意思是……”
李騁看着趙靈姝,身子緊繃,渾身都透出緊張來。
反觀秦孝章,秦王殿下依舊是那副氣定神閒的模樣。
偶爾他撩起眼皮,那雙狹長的鳳眸看向趙靈姝,那眸中的光無端的透漏出一股矜貴傲慢和洞察瞭然。
就像是他早就看出了趙靈姝的把戲,看出了她的預謀,知道她想以小博大,要獅子大開口。
趙靈姝確實是這樣打算的。
因而當李騁遞了臺階,趙靈姝只意思意思遲疑了片刻,就麻溜的順着臺階下來了。
真的走到談判這一步,趙靈姝整個人都精神了。
“既然殿下不會將《生民論》交還給我,那就麻煩殿下從宮中藏書閣,取百本同樣貴重的書籍贈給我娘。另外,聽說宮裡每年都會讓宮市使,在宮外採買許多舶來品,我三舅遠洋外貿的生意做的不錯,最近剛從海外帶回了幾十船的稀罕物件……”
趙靈姝還提了另外三個要求。
一來,希望宮裡嚴懲無恥的洛家。
二來,我娘之前一直想在京郊買一個莊子,最好是帶有幾傾田地那種。他們不白要,只要給他們找到合適的資源,他們自己出錢買。
再一個,戶部前些日子傳來訊息,說是準備販賣一些收繳上來的罪官產業。他三舅看上了其中一棟三層酒樓,準備買下來,改頭換面用來做舶來品買賣。
但是後來打聽過,才知道那些往外賣的東西,大約摸都已經被人內定了。
她三舅即便有錢,也搶不過人家。
在這個拼人脈,拼後臺的時代,他三舅啥也沒有,只能飲恨決定以後有合適的店鋪,再把買賣做起來。
但以前沒機會,不證明現在沒機會。
看,噴噴香的大腿就在跟前,抱住了就能心想事成。
趙靈姝說完這幾個要求,準備結束時,眼珠子咕嚕嚕一轉,突然又補充了一點。
“對了,我還要烏翎!殿下你如果想要《生民論》,除了答應我上述幾個要求,還要把烏翎給我。我不接受任何討價還價,不然這買賣不做也罷。”
趙靈姝對着秦孝章乖巧的笑。
可她笑的再好看,那眉眼看起來再溫順,她眉梢眼角也都藏着不遜,細看那五官幾乎處處都在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