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靈溪已經意識到,她方纔犯了蠢,說了不該說的話。此時面對趙靈姝的咄咄逼問,她腦袋一縮,直接鑽到了烏龜殼裡,當起了縮頭烏龜。
任是趙靈姝如何殷殷呼喚,“靈溪”“靈溪”,趙靈溪只當聽不見,一聲也不敢出。
趙靈姝的不依不饒終究激怒了老夫人,老夫人冷着雙眸看着她,“你在鬼門關走了一趟,我只當你懂事了,卻原來從根裡就長歪了的東西,再是吃足了教訓,也還是那個鬼樣子。”
趙靈姝一點不惱,“您看出來我是鬼了?我可不就是從地府裡跑出來,尋你索命的惡鬼麼。嗷嗚……”
趙靈姝突然兇相大露,做出了厲鬼的模樣,往老夫人跟前撲去。
一屋子女眷俱都被嚇得尖叫出聲,引得外邊伺候的丫鬟婆子趕緊跑進來看情況。
趙靈姝擺手讓他們都出去,“我和老夫人鬧着玩呢,你們進來幹什麼,不夠掃興的。”
桑姑姑和齊嬤嬤看着渾身都是戾氣的大姑娘,只能又退回了門口,卻努力豎起了耳朵,仔細聽着屋內動靜。
老夫人險些被嚇厥過去,回過神後顫着手,指着穩坐如山的常慧心,“老大家的,你就是這麼教育孩子的?姝姝再這樣下去,人就毀了。”
常慧心將女兒拉過來,讓她在椅子上坐下。“說好娘爲你出頭的,你今天就少說兩句,讓娘爲你儘儘心。”
趙靈姝不情不願的點頭,“好吧。”
常慧心挺直腰桿,看着上首坐着的婆婆。
她眉心的烏青已經褪去了,許是面由心生,她的心惡的流膿,表現在臉面上,便是面色蠟黃發黑,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行將就木的腐朽味道。
常慧心嫁過來十多年,第一次這麼仔細的盯着婆婆看。
她的眉目中沒了往日的尊敬與溫馴,此時渾身都是攻擊性,連視線都銳利了幾分。
老夫人一顆心狂跳不止,但她卻不願意承認,被她壓制了十多年的兒媳,竟有逃出她掌控之感。
這感覺糟糕透了,老夫人條件反射不喜。
她詰問說,“老大家的,你那是什麼眼神?我是你婆婆,不是你仇人。我答應你,讓你去照顧靈姝,你就是這麼照顧她的?她一個小輩,進門就說我是畜生……”
“你不是畜生又是什麼?”常慧心平心靜氣的反問,“姝姝今年才十四歲,儘管性情調皮,對您卻還算尊敬。她敬您爲祖母,您又是怎麼對待她的?”
“您拿了藥讓人謀害她,想要她的命!”
常慧心想起在別院那晚見到女兒時,女兒虛弱的神態,以及滿身的紅疹,她心疼的流下淚來。
“我自問嫁進侯府十多年間,執掌中饋、孝敬婆母、友善妯娌、疼愛子侄,凡此種種,我從不曾懈怠。我又到底是哪裡做的不好了,才讓您要將我這心頭肉除去?”
“你如此惡毒,如此心狠手辣,姝姝說你是畜生,畜生都恥於與你爲伍,你就是那畜生不如之人!”
“放肆!”老夫人氣的嘴都歪了,直接將旁邊的茶盞撫到地上去。
趙靈姝一邊擋在她娘身前,以防那些碎瓷扎到她娘,一邊狂拍巴掌。
厲害了!
她娘真的厲害了!
她娘這嘴皮子上來,絲毫不輸與她。
趙靈姝爲她孃的崛起高興的時候,那廂洛思潼、洛思婉和趙靈溪俱都露出瞠目的表情。
他們再是沒想到,方纔那些扒皮抽筋的話,竟是素來溫婉賢惠的常慧心說的。
常慧心嫁過來十多年,連大聲說話的時候都很少,可這次她不僅逼問到老夫人頭上,竟還痛快淋漓的唾罵老夫人畜生不如!
這還是他們印象中的常慧心麼?
可見真不能把老實人欺負很了,不然老實人發怒起來,那威力都快趕上老天爺降下的天雷了。
這兩個念頭先後在三人心中泛起,讓本來還想幫老夫人說話的三人,俱都沉默下來。
老夫人無人相助,愈發痛恨。
不僅痛恨洛思潼幾人見事兒就縮,還痛恨常慧心心思深沉,慣會裝相。
老夫人不覺得是自己把人逼急了,她只認爲常慧心的本性就是如此尖酸刻薄。
不過以前她沒兒子,在府中沒站穩腳跟,不得不隱藏本性。現在爲了護住她唯一的女兒,她選擇本性外露,與她撕破臉。
老夫人既爲自己的眼拙懊惱,又因爲常慧心提及她暗害趙靈姝的事情驚心。
她的語氣那麼篤定,莫不是已經找到了切實的證據?
老夫人不相信他們遠在別院,還能將府裡的一切掌控在手;她更不相信,王婆還有機會揭露幕後黑手;真的被戳穿陰謀她也不怕,她全程沒露過面,一切事情都是由洛思潼操持的。
老夫人念及這些,底氣又回來的。
她又摔了一個茶盞,連叫兩聲好,“真不愧是我精心選擇的長媳,我以爲你秀外慧中,賢淑溫婉,卻原來你滿腹怨尤,最擅無中生有。我可真是看走眼了!”
“好,既然你說我謀害靈姝,我們就當面鑼、對面鼓的對峙。若我真是那黑心惡毒的祖母,不用你責難我,我自己一頭撞死在祖宗牌位面前。”
老夫人好似那含冤負屈之人,此時漲紅了老臉,崩潰的暴走,。
她甚至顫着聲音,讓外邊的齊嬤嬤和桑姑姑都進來,“去,快去,把老大、老二和老四都給我叫過來。我都快被這些不肖子孫逼死了,且讓他們都回來看看,老婆子一天天的,在家裡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哎呦,這鬧什麼呢,隔着大老遠就聽到府裡的鬧騰了。哎呦,娘您怎麼了?快來人扶住我娘,哎呦娘,這誰又氣到您了?”
老二趙仲樵恰此刻走了進來。
他是個浮誇的,又最是將心疼老夫人,與老夫人親近表現在面上。老夫人一看見她的二兒子,愈發委屈上了。
“我不活了!被兒媳和孫女指着臉罵畜生,這名聲傳出去,我還怎麼見人?侯爺啊,你一走了之,卻把我這孤寡婆子留下來看兒孫臉色過日子。您還不如把我也帶走,讓我落個清淨。”
趙仲樵都沒來得及詢問,罵她孃的人究竟是誰,趙伯耕也匆匆回了府。
他一回來,就皺着眉頭看着亂糟糟的花廳。
老孃要死要活,老二一臉孝子賢孫模樣,洛家幾個女眷俱都悶不吭聲裝傻充愣,常慧心面上的神色平靜又悲憤,姝姝則翹着二郎腿,一臉興味的看戲。
這都什麼跟什麼!
趙伯耕一屁股坐在老夫人旁邊的軟榻上,將手中的摺扇猛地拍在軟榻上的腰几上。
“你們誰和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這一天天的,鬧完這出鬧那出,我們昌順侯府是戲院麼?真這麼願意唱戲,不如我給你們搭個臺子,再喊些看客來?”
趙伯耕一發威,老夫人也不唱唸做打、要死要活了。
但老夫人還是委屈。
她便側過身去低低的啜泣,一會兒一聲“我活的苦啊”,一會兒一聲“侯爺你怎麼不把我也帶走啊”,一聲接一聲,直聽的人頭皮發麻,心中煩亂。
偏還有個趙仲樵名曰哄人,實際上在煽風點火,“娘快別哭了,您心裡的苦兒知道。您有什麼事兒您說出來,兒替你求個公道”“娘您快別哭了,再把身子哭壞了。您這每日爲府里人打算,卻沒人記您的好,您以後只管顧着自個就是……”
“老二你再給我叨叨一句!”
趙伯耕一下衙就往府裡趕,想在常慧心面前做小伏低,以求明天常慧心與他在宮裡演一場夫妻情深,以打消帝后對他可能會有的偏見。
誰料,纔剛進府,就聽下人說,姑娘和夫人一回來就往松鶴園去了。且兩人,尤其是夫人面色不好,神情非常嚴肅,看起來像是……
看起來像是什麼下人沒說,卻不妨礙趙伯耕多想。
他條件反射就想到姝姝被害一事,這件事莫不是已經查出結果來了?且事情和他娘有些關係?
趙伯耕不願意用如此陰暗的想法想他娘,卻控制不住他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小跑着到了松鶴園。
還沒進松鶴園,就聽到好大的喧嚷和爭吵聲,他的心就涼了半截。進來之後看到室內的場景,他心中僅有的那點僥倖之心,也沒沒有了。
趙伯耕想息事寧人,卻知道,他怕是勸不住護犢子的常慧心,也沒辦法讓吃了大虧的姝姝鬆嘴。他心浮氣躁,外加一路走來熱的通身是汗,身體和心理雙重不適,又有老二在旁邊煽風點火……
趙伯耕摘下官帽,猛地砸到老二身上,“再給我多一句嘴,你就給我滾出去。”
當着妻小的面,趙仲樵被他大哥下了臉面,一時間臉上鐵青。
他平時最要臉面!
因爲出身昌順侯府的緣故,長相也符合時下士人的審美,又因爲他素來心思玲瓏,與誰都能說到一起,以至於他趙二爺的名字不管在那裡都叫的響,只要走出侯府,在哪兒都備受人追捧。
京城的好事之人,甚至給他取了個雅號,叫“忘憂君。”
什麼意思呢?
就是說,不管再難辦的事兒,通過他的巧妙轉圜,總能讓人如意。
不管是升官發財,還是打通某些關係,亦或是與人交好成爲知己。總之,只要孝敬到位,他趙二爺就能給人解除百憂,爲此被人稱爲忘憂君。
在京城都被人捧着尊着,不管走到哪裡都享受着座上賓的待遇,在府中卻只能被長兄欺壓,充作那沒出息的兄弟。
趙仲樵一張臉都黑透了,狠狠的咬着後槽牙。若不是情況不允許,真想狠狠的將這頂官帽砸回去。
屋內徹底靜了下來。
蓮花冰山上的冰塊,嫋嫋的吐出涼氣來。
可惜,這些涼氣無論如何也壓不住衆人熊熊燃燒的心火。
趙伯耕忍着火氣,看向了常慧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你仔細和我說說。”
常慧心張嘴要說,洛思潼卻怕趙伯耕起了先入爲主的念頭,擔心常慧心說什麼,他就信什麼。洛思潼就趕在常慧心開口之前,巴巴的將事情說了出來。
她說的倒也不假,只是過分運用了語言的藝術。在她口中,常慧心就成那無理取鬧之人,趙靈姝更是成了尋事生非之輩。
總之,常慧心和趙靈姝這對母女,在洛思潼的敘述中,俱都無情無義、言行無狀,是沒有規矩和教養的野蠻人。
常慧心期間幾次想插話,卻都被趙靈姝摁下了。
她拉着她孃的手,讓她娘在位子上坐着。
剛纔那頓發飆,可把她娘累壞了。
洛思潼想說什麼就讓她說,難道她還能說到天亮去?
趁這會兒功夫,且讓她娘喝點茶水潤潤脣。
於是,就在洛思潼陰陽怪氣告刁狀時,就見這對母女正美滋滋的喝着茶,面上的神色是如出一轍的平靜和緩。
這倒襯得洛思潼的話有貓膩起來,且越聽越覺得她話裡的水分十足。
等洛思潼無話可說,趙伯耕將視線轉向他的妻女,“你們可有什麼要補充的?”
“那可太多了。”
趙靈姝一邊喝着茶,一邊慢悠悠的說:“首先吧,我們是被下人請進來的,不是貿然闖進來的,這事兒裡外的丫鬟都可以作證。二嬸以後可別誇大其詞了,搞得我多蠻橫不講理似的。”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說祖母是畜生,那暗害親孫女的,她不是畜生是什麼?說她畜生不如,那也對,畢竟畜生也懂舐犢情深,也會愛護族中老幼。”
“都先別打岔,且等我把話說完。我呢,既然說得出來,那肯定就是拿到了確鑿的證據了。”
“你們不是想看證據麼?可以,這就滿足你們。”
趙靈姝將劉嬤嬤喚進來。
她問劉嬤嬤,“人到了麼?”
劉嬤嬤看一圈屋內的人,又俯身對趙靈姝說,“到了,在外院押着呢,要現在把人押進來麼?”
“押進來吧。我最喜歡這種當堂對峙的感覺了。因爲看見某些人失魂落魄、膽戰心驚的模樣,我會覺得特別爽!而且,我也想看看,那些走到窮途末路的人,會不會兌現自己的諾言,一頭撞死在祖宗牌位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