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鋪滿整個四壁,有些能夠折射對面,有些卻空空蕩蕩連人的影子都照不出來。
君諾一邊看着,一邊感慨,總以爲自己見多識廣,其實不過是管中窺豹。這一路北行,所遇之事,越來越離奇,也越來越兇險。
容傾似乎是看出了君諾心中所想,輕聲道:“能出去的,我說過,有我在。”
君諾輕輕一笑,從鏡中看向容傾,心底犯難。明知他別有目的,明知作爲妖王他還隱藏着更強的力量,卻總是更願相信他有心相護,連一絲半點的懷疑都沒有。不止如此,她甚至還想讓容傾知道,她不怕他,對他沒有偏見。
“容傾,對不起。”君諾道:“以前我聽過你的一些傳言,沒有信,也沒有不信。其實你只不過有自己的原則和喜惡,又從不曾在意塵世對你的評價罷了。”
容傾喜上眉梢:“幸好沒信。”
君諾也止不住笑意:“對啊,幸好。”
“哎喲,哎喲。你們……”小奇被倒吊着,卻用兩隻前爪捂住自己雙眼,道:“看不下去啦。”
容傾用力一甩扇子,小奇被他甩飛,剛剛好甩到周宏浚懷裡。
小奇在周宏浚懷裡,很是享受,卻還是忍不住嘀咕:“容傾,你要是看不慣我你就殺了我。我告訴你,士可殺不可辱。若不然等我得了自由恢復真身,我定將你……”
聽着小奇連“自尋死路”的話都說出口,君諾不由得有些同情,將目光從銅鏡移開,轉頭看去,不自覺問道:“晃久了不會……晃出什麼毛病吧?”
“不會。”容傾回答得毫不猶豫。
君諾笑了笑,心想容傾說不會,那便是不會。
又一轉念,小聲對容傾道:“不論你是妖還是妖王,待我好便是我友。今日涉險全因我,若能安然離開必定與君把酒暢談。”
容傾卻也笑着,緩緩近了兩步,兩人一步之隔,君諾仰頭,容傾低首,一瞬間,君諾又感覺到了那久違的窒息感。
“現在放棄,我便帶你出去,從此護你一生。你自過你的逍遙日子,不理紛繁,不入險境。”
君諾一愣,有法子出去又爲何要如此兜兜轉轉?轉念之間又問道:“你說的只我一人?”
容傾沒有回答,雙眼中閃出一絲迷離。
原來真的只是她一人。妖王容傾,眼裡只有她的生死,旁人只是順帶。
容傾目光閃動,又伸手在她頭上摸了摸,“如何?”
君諾恍然一笑:“容傾,你的一生很長,還有好幾個三千年可以活。而我的一生太短,此一生我只想活得無愧無悔。”
“他們因我而來,又因我而陷入困境,我不能……”她一邊說着,一邊回頭去看,身後哪裡還有人?除了銅鏡還是銅鏡。
受傷的翊,抱着小奇的周宏浚,好似從未出現過一般。她忽而動也不敢動,害怕一轉身,連容傾也不見了。
一聲空靈琴音自耳畔響起,不近不遠,好似有人就在近前。
君諾鼓足勇氣回身,卻見身後容傾低首垂目,嘴角上揚,笑容陰媚,緩緩化作一陣墨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四周窗格上的光亮忽而暗淡,轉瞬間便如黑夜一般暗沉。四周窸窣之聲響起,君諾努力睜大雙眼向四周看去,空無一人,而那窸窣之聲從地底,從牆面,從頭頂,密密麻麻,層層疊疊,似要將她覆蓋其中。
時光傾灑,似回到雲鼎後山柴房。
她是雲鼎山上的孩子王,不管是內家還是外家,大部分孩子都喜歡她,因爲她總能找到各種玩鬧方式。比如今天下河摸魚,明天后山捉蛇,開心了就趁書堂門房打瞌睡時把他鬍子剪一半……
那個時候,沒有人知道她本不是君千羽,就連她自己也沒怎麼分清楚。
雲鼎山上她最不喜歡的便是那個一臉嚴肅的外家長老君遇恩。他來來去去總盯着自己,總呵斥自己,但凡是外家小孩闖了禍,不管跟她有沒有關,甚至不管她在不在場,都會怪罪給她。
所以,當外家裡他最疼愛的兩個小孩打架一個傷了腿一個瞎了眼的時候,他便去到雲鼎閣主君黎默的面前告狀,口口聲聲說是她教唆使壞。
她沒做過的事又哪裡肯認呢?八歲的年紀,她不懂事,根本不知道這種事情還可以擺事實,談邏輯,講道理,總之就是旁人越呵斥,她越頂嘴,越指責,她越逆反。
最後的結果就是,她被君黎默,那個總是迴避自己的父親關在了後山柴房的一處廢舊小屋裡。一關便是兩天三夜。
小小年紀,她哪裡知道,君遇恩所爲,是爲了爭奪內家權利,君黎默所爲,是爲了避免正面衝突。她只能辨得出,他們都討厭她。
那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
白日裡,那門縫和厚厚的窗格還能透出些微光,到了晚上便是一片漆黑。黑暗中無數的小東西爬得窸窸窣窣,爬上衣服,爬上臉頰,爬上髮絲。
無數次驚慌失措地跳腳和尖叫,無數次摸到角落裡的死老鼠、死蜘蛛,還有那些不知名的小蟲,她哭着喊着“爹爹救我”,沒有人來管顧,甚至連一杯水,一口吃的都沒有。
直到第三天夜裡,她環抱雙膝,餓得前胸貼後背,以爲自己快要死去的時候,一團小小火焰出現了。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子爲她燃起了黑夜裡的第一團火光。他替她擦乾淚痕,替她細細擦淨在暗夜中磨破的手皮,給她粥喝,陪她說話,還教會了她此生唯一會的火系法術——火照術。
崇英,如父如兄一般的存在。
君諾忽而精神一震,手中捏決,準備發動火照術。黑暗中,但凡恐懼,皆是未知。可若是有光便能****和未知。
手已成決,翻掌無火。
君諾愣了愣,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她立馬再次捏起手決,又念起咒決,更多凝聚了一些靈力,依舊毫無波瀾。
那角落裡,一隻碩大的蜘蛛出現,試探着爬向君諾所在方向。她不由自主往後退了退。左側又傳來窸窣之聲,又一隻蜘蛛,正斜斜爬着。忽而又有一個,“咚咚”從一面鏡子裡跳出來。一個接一個,像是正在集結一般。
這是君諾此生最怕,居然還能這麼大。君諾不由得嚥了咽喉嚨,擡頭看了看頭頂,希望上面不要掉什麼東西下來。可這一擡頭,她愣住了。
鏡子裡不斷有蜘蛛爬出,但那上層窗格處卻是漆黑一片沒有光芒照射進來。屋內沒有光源,火照術發動不了,按理應該是漆黑一片甚至伸手不見五指。但事實是,雖然暗淡,卻清晰可見,每一塊鏡子,每一隻蜘蛛,每一個窗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異樣的感覺爬滿全身,君諾反手摸到了星月。蜘蛛好似發現了她的舉動,忽然快速向她襲來,那腳下窸窸窣窣之聲瞬間增大。
那就來吧,試試星月刀風。
用力一拔,紋絲不動。再用力,還是不動。火照術不能用,刀不能出鞘,兩隻蜘蛛卻已經爬到了腳邊。
她死死咬住脣角,猛然閉上雙眼!
忽而一抹寒光快速襲來,將離君諾最近的一團蜘蛛砍得支離破碎。又是接連幾道寒光,將遠處的蜘蛛也清理乾淨。
君諾猛然睜眼,微微詫異,好劍意!一擡頭,卻呆住了。
“父親?”君諾脫口而出。
來人一臉淡漠,略帶怒意。一身錦繡寬袍,不染一絲纖塵,髮絲一根不亂,依舊是一副正派老練的掌門模樣。可不正是君黎默!
她可以設想任何人來救自己,偏偏不會想到是自己的父親君黎默,甚至她平日裡根本連想都不會去想。
君黎默冷冷一哼,並不多置一詞,一如往常的二人相見場面,冷漠,尷尬,無言以對。
君諾恭敬行禮,做足了一個雲鼎少閣主該有的禮節,畢竟在這個如老學究一般的雲鼎閣主眼中,禮節,禮貌,謙虛,謙讓,隱忍,庸和……纔是美德。
“父親爲何到了此處?”其實君諾心中犯嘀咕的是,他是怎麼進到墨雲鎮,又怎麼進到結界,怎麼打開禁忌塔大門的。
君黎默冷冷看了她一眼,道:“自你離開雲鼎後不久,外家集結百人浩蕩出發,一時間驚動整個龍魂。也不知是誰人傳開了消息,說你前往冰原,便有不少人緊隨其後。其中不乏名門,甚至是各大掌門,就連我雲鼎閣也不得已被裹挾着北行至此。”
“這大可不必吧?”
君黎默一聽立時發怒:“闖下如此大禍竟還這般態度?”
“我闖什麼禍了?”君諾反問:“我是殺了人了,還是放了火了,總不能旁人受了騙要浩浩蕩蕩來這裡尋寶藏也是我攛掇的吧。天下那麼多仙門,那麼多人,我一個個的攛掇得過來麼?”
“你……”君黎默怒火中燒,“自作主張要尋青珩寶劍,行爲有失,言語不當,揹負着雲鼎少閣主之名卻無半點少閣主模樣。我就不該管你,任你自生自滅。”
君諾也是憤慨起來:“你管過我麼?”
一時間千頭萬緒漫上心頭,眼淚從眼角滑落。
“我是女兒,可我也是你的孩子呀?”君諾的憤慨到達頂點,多年來她從未曾將心中痛苦說與任何人,無論是與她親近的外公周幼安,還是這一直將她視爲“掃把星”的父親。
可世人皆是如此,情緒終會有按不住的那一刻,任誰也不例外。
“你帶千羽去治病的時候,卻將我送到山下自生自滅,管過我麼?你把我關在後山小柴房幾日幾夜,差點將我餓死,管過我麼?偌大的雲鼎山,人們一邊將我這個假君千羽奉爲少閣主奉承的時候,又一邊將真正的我視爲恐懼之源,不斷咒罵仇恨詆譭的時候,你管過我麼?”
君黎默臉色鐵青,被君諾這幾句反問氣得說不上話來,好一陣才道:“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雲鼎山上不少人把你將我送下山不管不顧視爲大義滅親的壯舉。他們閒來無事的談資,我是從小聽到大。”
君黎默臉色更加寒涼,君諾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兩人互看對方,情緒紛繁,那搖搖欲墜的父女之意,似要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