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霧山綿延百里,不少山峰都以高而出名。主峰驚霧峰高聳入雲,可見雲海,取“驚天驚雲驚霧”之意。
二人到達峰頂之時,剛好得見第一抹天光。天色正好,光芒漸盛,雲海翻騰,雲霧繚繞。
不遠處,又有另一座高山隱在雲霧之中,比之雲鼎更爲雄偉,比之驚霧峰更爲高聳,稱爲仙山也毫不爲過。
回頭一望,卻見一座光禿禿黑漆漆的山頂。不用猜也知道,這一定就是被炎魔燒燬的小琴峰。
一山之隔,一邊似仙境,而另一邊似地獄。一邊美景如畫,一邊毫無生氣。兩相對比,令人唏噓:人和人的命運可以不同,山和山的命運也會不同。
少年擡頭遠望,盯着空中盤旋的飛鳥,安靜卻深邃。這些日子,他看天的次數,跟他看地的次數一樣多。
君諾好奇萬分,問道:“近日總見你仰望晴空,這些飛鳥於你而言另有深意?”
“沒有什麼。”
“哦。”君諾道:“‘沒有’二字是你對我說過最多的話了。看來真的是‘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
少年微微一顫,低首而笑:“姐姐想聽什麼?”
“沒有。”君諾明顯有些小小賭氣。少年雖然故意迎合自己,但大多時候他的第一反應都是事不關己。每每觸到他的那份神秘,又覺得不忍打破。
一路走來,君諾倒是什麼都毫無遮攔地告知於他。而他似乎仍舊是一張白紙,甚至,連名字都還沒坦誠。
少年忽而低沉着聲音正色道:“其實不論怎樣,我最希望的是‘姐姐你開心就好’。”
又是這句敷衍的話!敷衍可比不想回答更惡劣!君諾長嘆一氣,撅了噘嘴。
少年淡淡一笑:“這纔是我說得最多的吧。”
好像?貌似?的確是!
飛鳥盤旋接近,有些吵鬧,少年的眉頭微皺,轉瞬即逝。
君諾還沒讀懂,卻聽到身後本該寂靜的山林灌木從中,傳來腳踩碎葉之聲。
“你們看見我的心了麼?”一個遊魂,氣息虛弱,正晃盪着飄來。左胸口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看見我的心了麼?”
“看見她了麼?”
“看見光明瞭麼?”
君諾和少年異口同聲:“沒有。”
“哦。謝謝。”遊魂一揖,轉身離開,面上卻有些不捨。
雲海越來越重,山色美景遁入眼中。遠處雲霧裊繞山峰,卻有更多飛鳥盤旋於空。
“那座山,是不羈山吧?傳聞中的仙山福地。”君諾略有感慨:“傳聞那可是上古天神的修煉之地,如今卻住着一位妖王。”
少年微微一顫:“姐姐覺得是妖佔了神的仙山?”
“啊?沒啊!”君諾一頭霧水:“我只是想說,風雲變幻,滄海難料。誰知道下一個千年又會是誰在那裡呢?人之壽命不過匆匆數十年,連個見證者都做不了,卻依舊將自己視爲至高無上的存在。”
“姐姐好像忘了,你也人啊。”
這句話怎麼有點耳熟……好像自己不久前才說過。一側頭,見少年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立刻明白被他嘲諷了。
君諾一聳肩,算是迴應,又道:“如今仙門中人,口口聲聲叫囂着伏妖誅魔、衛道於世,可又有幾個真正抱持這種想法?”
“姐姐也沒有麼?”
君諾略一思索:“我?不算吧。我只是堅持無愧於心罷了。”
“那個……不好意思打擾一下。”不知爲何,遊魂又忽而轉了回來,一臉呆呆的模樣。
不得不說,他是個頗懂禮貌的遊魂,說不定生前是個頗有教養的大戶人家公子,只是不知爲何會命喪驚霧山。
這遊魂的魂火已經漸趨透明,想來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便會消散於天地之間。運氣好的話,十幾年便能重聚,轉世投胎。運氣不好,也許就此離散,永無重生之日。
君諾見他頗爲禮貌,心中感慨,便對他笑了笑:“何事?”
“看見我的心了麼?”
“看見她了麼?”
“看見光明瞭麼?”
君諾撓了撓頭,頓覺無奈:“兄臺,你已經問過了。”
遊魂目光渾濁:“哦。是麼?你回答我了麼?”
君諾回道:“回答了。沒有見過。”
“好。多謝!”遊魂又是一揖,轉身晃盪而去。
這驚霧山還真是一處奇山,怪誕之事頻出,妖魔鬼怪齊聚。卻不知那近在眼前的不羈山,又是怎樣一番景象。
君諾話鋒一轉,忽地道:“你覺得這仙山裡的妖王如何?”
少年靜默片刻,回道:“不如何吧。畢竟是妖。”
“可人家堂堂三千年大成的妖王,就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也不作惡,也不挑釁,憑什麼就非得受世人詬病?”
“姐姐說的好像……很瞭解他?”
“不瞭解,只知其名罷了。可若是他真的做了傷天害理之事,修仙界早就浩浩蕩蕩前去討伐了。可偏偏這三千年來從未有人族與他爲敵。再看那些小妖,若真是他麾下妖衆,倒也好玩。”
“姐姐覺得……好玩?”少年的聲音微有顫抖,似是不敢相信。
“是啊。”君諾笑道:“雖然有些鬧騰,可終究也沒做什麼不得了的壞事。”
少年面色微變,一雙眼緊緊盯着君諾,良久問道:“姐姐此話何意?”
君諾笑了笑:“沒有特別的意思。不是說剛纔那些突然竄出來的妖,極有可能就是這不羈山裡的妖衆。這妖王說不定是個好妖。”
“妖?有好妖?”少年的聲音忽而有些憤慨:“妖,吃人,殺人,四處作惡,爲禍一方。你眼中所見,全然沒有世人所見之惡事?”
這是怎麼了?這忽然的情緒波動和氣息流轉?君諾驚訝回首,卻見那少年雙眼中的淡然澄澈,難得生出一些渾濁之意。
“哎呀,好久沒見到人了,請問一下……”當遊魂的聲音第三次響起,君諾頭都大了。
少年睨了那遊魂一眼:“姐姐適才說,需要凝聚靈力才能碰觸到鬼魂,不如教教我吧,免得他煩人。”
遊魂似是沒有聽見一般,自顧自詢問起來。
“看見我的心了麼?”
“看見她了麼?”
“看見光明瞭麼?”
君諾對少年擺擺手,一聲長嘆:“這個遊魂,也就是生死之後沒有戾氣的魂火,卻因爲執念而留存於世。當他虛弱到一定程度,便會漸漸忘記很多事情,甚至無法思考,只會記得自己的執念。”
“哦。”少年輕聲回覆。
君諾偷看了他一眼:怎麼回答得這麼不真誠!
那遊魂見兩人不理他,又往前飄了飄,張口又要問詢。
君諾一擡手,止住他的問話,“不過如兄臺這般記性的,倒是第一次見。說你記憶力差吧,你總是很快就想起這三個問題,說你記憶力好吧,你轉個彎回來,就忘記已經問過我了。”
遊魂目光渾渾噩噩,神色呆滯,問道:“是打擾到二位了麼?抱歉啊?我就是想問問,不知道二位是否見到……”
“停!”這是又忘了!
君諾從地上拽起一把青草,揉成一團,凝聚起一些靈力,將那草團包裹其中,一把塞進那空蕩蕩的左胸口,指了指道:“這不是你的心麼?”
遊魂低頭看看心口,所有疑惑都掛在了臉上。
少年輕聲淺笑:“記憶力不好又不是腦子不好,你當他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君諾眉頭一皺,頓覺有理,可總不能真給他找個心來吧?
“爲什麼?”遊魂擡頭看來,眼神微微有些聚焦,卻依舊模糊。
君諾將手覆在他心口處,觸及虛無縹緲的魂火,輕聲道:“你的三個問題,一問自己,二問心愛之人,三問世間大義,我敬你!”
不知是不是被這句話牽動心神,遊魂忽而顫抖起來。
而在君諾背後,少年的眉間也隨之一動,眼中流露出一絲以前從未出現過的神色。只是,她沒看見。
遊魂原本透明到即將飄散的魂火,突然變得渾濁。一個長相陰柔的柔弱書生,漸漸顯現出來。
這……救過無數人,還是第一救鬼!這就救過來了?
君諾一慌就要抽回手去,那遊魂卻突然一把將她手拽住。
但凡戾氣所化厲鬼,又或者靈力所化魂火,都是無形之物,就算能夠顯現具象,也是虛無縹緲,根本不會存在實體。他們可以裹挾人體,可以吸收靈力,唯獨不能抓住她!
慌亂中,君諾心頭百轉三思,正想着如何脫開,卻覺身側黑影一晃。眨眼之間,少年已經來到近前,一隻手死死掐住那遊魂脖頸,一拉一帶,將他生生提起,重重按壓入地。
只聽得“砰”一聲重響,草地上陷出一個淺坑,遊魂卻已經不見了
少年一把抓住君諾手腕,將她拉到近前,半護在懷,一雙眼睛四下探尋。
不知過了多久,君諾才從空白之中回過神來,輕輕推了推少年,笑道:“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少年一愣鬆開了她,目光閃躲,撇開頭去,竟是又從臉頰紅到了耳根。
君諾暗自偷笑,按理被護在懷中的是自己,該害羞臉紅的也是自己吧。誰知她一切如常,那個護人的卻羞到了手足無措。
兩人心思各異,一時未有定神,空中微風忽亂,二人相視一笑,齊齊出手,一個拽住了遊魂的手,一個掐住了遊魂的脖頸。
那遊魂被少年掐住脖子,呼吸困難,卻生生扭過頭。最後一雙眼睛停在君諾手腕處,卻從齒間冒出兩個字來:“青珩?”
本是好心給遊魂一顆“心”,卻未料他剛剛回轉一絲清明,便喚出了“青珩”二字。
君諾心頭一驚,莫不是他知曉五十年前九勇士封印炎魔一事?
“你知道青珩劍?還是知道九勇士?”君諾略微有些急切,沒想到在這驚霧峰上會有意外收穫。難得遇到知曉者,卻偏偏是個不知何時就會突然消散的遊魂。
那遊魂迷惑地看向君諾,良久,又冒出兩個字:“青珩。”竟是依舊處於渾噩狀態。
看來這遊魂在驚霧山裡已經遊蕩很久,五十年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卻足以讓一代人消亡,讓一個故事失去真相。
君諾立刻凝聚一大股靈力,左手捏決,右手指尖將靈力灌入那顆假心。就算只有一天,就算只有一個時辰,也應該努力一下。
靈力注入,遊魂的魂火漸漸旺盛起來,那虛無縹緲的飄離也漸漸鎮定下來。
“善者,鬼又如何?惡者,仙又如何?遊魂!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