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
這便是安之在醒來之後,說出的第一句話。
不是對着別人,只是對着華裳,那個她曾經愛了千年的絕美男子。
她的腦中及其混亂,眼前也及其模糊,好像就連耳朵都有些聽不真切,可偏偏的,她就是下意識的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是誰?”似乎是本能的,她睜開眼,茫然的看着他。
彼時的華裳正坐她的牀邊,這裡是他的房間,牀榻上是他愛了近萬年的女人。
前一刻,他還是高興的,甚至臉頰上都帶着往日裡不曾有過的愜意,他慶幸這女人就是他的卿兒,他也慶幸自己對安之莫名的情愫,並非無因。
若不是因爲他們之間相連接的那一根紅線,他又怎麼會在這茫茫的人海中重遇上她。
可是,他的笑容終究還是凝固了,因爲她的那一句:你是誰。
墜魔以來,他每天每天都過着黑暗的日子,他忘卻了繁卿死後這十萬年的時光,甚至忘卻了他原本最愛的人。
可當有一天,他的記憶甦醒,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記憶中最最熟悉的鸞鳴宮時,他忽然僵住了。
似乎繁卿的死猶在昨日,那般清晰的,讓他憤怒、無助甚至恐懼。
他幾乎痛的大叫,想要提起夙罌屠戮蒼生,卻發現,身邊竟然什麼也沒有。
可就是這個時候,居然有人告訴他,繁卿,已經死了十萬年。
十萬年,他的卿兒,竟然死了十萬年。
時間的錯落讓他幾近失控,他在剛剛甦醒的那一百年裡,幾乎每天都是痛不欲生。
不單單因爲那遺失了的十萬年光陰,更因爲他闊別了十萬年的傷痛。
他的卿兒死了,他甚至都沒有好好的見她最後一面,就被捆綁在了那個自詡神聖正義的崑崙頂。
他笑,虛鏡上方的世界,想不到十萬年前的一片廢墟,如今竟然變作了天界的一大仙山。
他閉了閉眼,腦海中卻依然是昨日的大雨磅礴,他的卿兒倒在血泊中,而他,殺紅了眼。
可最可笑的,卻是他在睜眼清醒過來的這一刻,時光竟然一轉萬年。
兩百年,他每一天都生活在煎熬之中,他要復仇,要爲卿兒的死,做一個闊別了十萬年的了段。
可偏偏,他遇到了安之。
這個眸中帶着傷心的清秀女子,忽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就如同他記憶的最深處,那個白衣翩然的女人。
她們太過相似,卻又分毫不同,他有些時候分不清楚,卻又好像似懂非懂。
他們說,她是他在崑崙頂時收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徒弟。
徒弟?他華裳,魔族殺人不眨眼的冷血殿下,竟然也會收徒。想想就覺得萬般可笑,可是輕嘆一聲,畢竟……那之後已經十萬年了,他遺失的那十萬年記憶,就算是收了再多的徒弟,也算是稀疏平常吧。
他留下她,好奇的去探究她的一切,甚至讓影魔去調查她的過往。
崑崙頂,醉眠蔭,厭火國,虛鏡……他們似乎共同走過了很多的地方,好像如傳言所說,他們的感情甚好。
感情,甚好?
他忽然有些懷疑,甚至不可置信,除了繁卿,他華裳,何時正眼瞧過別的女子?
可好像這一切就是發生了,不可抗拒的事實,一一陳列在他的眼前。他皺着眉去細數這些被別人講出來的過往,越發的感到不可置信。
這是他麼?這是他麼……
然而直到後來,他被祭骨鏡所傷,危在旦夕,她卻離他而去,那一刻,他才明白,原來自己的心,真的在意。
可在意又如何,她走了,她不是繁卿,不會時時刻刻的留在他身邊,顧他,憐他。
他大發雷霆,找不到緣由的去遷怒於每一個人,甚至……那弒血的慾望再一次迴歸,若不是胸口的傷痕,他大概會立刻去復仇。
彷彿只有殺戮和鮮血,纔可以洗去他所有的怨念。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聲音再次響起,明明清清冷冷,卻又那般焦焦急急。
他的心沒來由的一動,看着她面色蒼白的走了進來,跪在他的面前,細細的爲他處理傷口。
她微微的喘息着,幾日未見,竟然異常消瘦。
她的動作極清,似是怕他痛一般的不敢動作,卻累得自己滿頭大汗。
他問她,爲何這般執着。
她卻說,因爲承諾。
可她不知道,她撒謊的時候,喜歡專注的看着一個地方。
所以他沒有在說話,她既不願回答,他又何必強求。
而她也從不知道,當華裳知道她離開閻羅殿之後,甚至起了必殺之心。可怪就怪在,她回來了,回到了他身邊。
所以他收起了所有的防備,一門心思的探究她的本身,也正是那時開始,他忽然越發覺得,這女人,似乎再也不能離開他身邊了。
然而鸞鳴宮內,他刻意試探她的記憶,她卻絲毫認不出坐下的那個一直未變的女人。
繁榮,卿兒最寶貝的妹妹。
不是說過姐妹情深麼,可若是當真有親情血脈,又怎麼會一點感覺也沒有?
說不失望是假的,可他依然沒有放棄。
拿着聚魂燈,帶着她一路登上聖域,在那萬丈光芒照耀的浮生淥旁,擺下了這世間最爲古老神秘的儀式。
繁卿的靈魂沒有聚成,失控的繁榮被顏又打暈帶走,他卻抱着她站在高處,淺淺的笑。
可卻不曾想,她醒來,竟然朦朧着一雙眼,問着他此生聽過的最爲殘忍的一句話。
她說,“你是誰?”
他是誰?他是華裳,年逾十二萬歲的魔族之王,她在崑崙頂朝夕陪伴了千年的師父,她前世僅僅相處了不過百天的相公。
可他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只是看着她茫然的樣子,默然心痛。
這是報應吧,她明明應了當初的承諾,走過火海,踏遍荊棘,來同他共赴此生,可他卻不珍惜、不相信,甚至……一度讓她傷心難過。
可他還未去想好要如何回答,她卻再次開了口。
“你是我的哥哥麼?我記得我有哥哥。”安之勉強坐起來,認真的看着華裳,她覺得他很面熟,好像在哪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腦海中的記憶零零散散,她把能想到的東西全部拼成一條線。
卻發現那根本無法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我不是你的哥哥。”他有些艱難的開口,微微蹙着眉頭,緩緩說道,“我是你的師父,記住,我叫華裳。”
他說:記住,我叫華裳。
安之點點頭,一股莫名的感覺忽然涌上新房,酸酸的、甜甜的、苦苦的……說不上這到底是什麼感覺,她就是忽然間的五味雜陳。
可是空白的腦海和心房,卻忽然多了一個名字,她跟着他默默的念着:華裳,華裳……
像是一個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一般高興的揚起笑容,她說,“謝謝你,第一個進入我的生命。”
華裳知道她說這話的含義,可卻還是不受控制的,心中一顫。
勉強的扯了扯嘴角,他修長的手指覆上她的臉頰,情不自禁的低下頭去,還未接近,她便驚呼出了聲。
“師父,你在做什麼?”
他頓住,被這一聲久違的呼喚叫的有些心煩意亂,停下動作,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退了回去。
他牽強的一笑,看着她不解的模樣,越發苦澀。
“我……想抱抱你。”他說,別開頭不去看她澄澈的眼,口中說出的話,卻是萬分矯情。
可出乎意料的,她沒有拒絕,反而一把撲了過來,緊緊的摟住他的脖子,輕靈的嗓音從肩頭處傳來,她認真的說,“師父,別怕!”
她趴在他的肩頭,手掌一下一下的輕拍着他的背部,溫柔而又舒服。
怕?華裳愣住,身體卻莫名的,在她的輕拍下,變得越發放鬆,原本緊張的肌肉緩和下來,疲累頓時襲來。
他沉下眸子,雙手環住她的腰身,緊緊的摟住。
原來,他是真的怕。
安之失憶的消息,很快的便傳了出去,閻羅殿上下幾乎在當天晚上,都知道了這件事情。
腓腓回來之後,便去找來了遊絲,連帶着略帶擔憂的顏又,和不明真相的懷柔、冽宴,都聚集在了鸞鳴宮的寢宮外,只是可惜,他們都被拒之門外。
在問過腓腓之後,華裳難得的用了一次仙界常用的羽靈信,寄了一封到崑崙頂去,一封到四梵天去。
內容不多,只是寥寥幾句。
大抵便也是通知他們安之平安的消息,至於失憶一事,他暫且未提。
不是怕惹來什麼麻煩,只是他忽然有些自私的,想要獨佔現在這般茫然無措的安之。
隔絕了所有她認識的人,悄無聲息的,帶着她回到了崑崙頂。
往昔裡他們同住的醉眠蔭,打開那扇木門,滿園的飄香撲鼻。
他擡頭去看,熟悉卻又陌生的環境,讓他忽然感慨萬分,可當眼睛觸到那滿池的繁星草時,卻又不自覺的震了一震。
影魔說過,這是安之從虛鏡中帶回的一顆中入其中,如今百年一過,竟然開了滿池。
彷彿眼前浮現出了她當年孤獨的身影,這無關乎死去萬年的繁卿,卻只是他,獨獨對她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