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外面的雨已然停歇,安之也終於走出了房間。
在門外等候多時的衆人均是起身,看着她滿面蒼白,毫無生氣的模樣,都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是淡淡的掃了一眼衆人,見到紫雪依然挺立在那裡,眉間微動,輕聲開口,“我……出去走走。”
她說,聲音嘶啞,卻也似乎恢復了些許神氣,總好過之前那般撕心裂肺的哭喊,現在的安之,大概已經緩和了過來。
紫雪見狀,只是微微的點了點頭,放鬆了一口氣般的,吩咐衆人各自回去休息,並給龍家的八個兄弟安排了房間,便也就自己回了摘星樓。
她太累了,也需要休息了,這天下……已經不在需要她了。
衆人雖然擔憂安之,可卻也只能任由她出去散散心,這個時刻,多說是無意的,是以便也只能沉下心來兀自休息,等待着她真正恢復的時刻。
安之出來之後,便一個人回到了醉眠蔭,她沒有帶着腓腓,只是一個人,走向那個曾經熟悉又愜意的地方。
兩百年的時光,並沒有改變這個地方的一切,卻彷彿是在無形之中罩上了一層網,讓安之在進入的時候,萬分艱難。
她甚至有些害怕,怕自己會再一次深陷在這場迷幻的夢中。
閉了閉眼,卻終究還是選擇踏出這一步,推開那扇閒置了兩百年無人問詢的木門,進入其中,入目的場景那樣的熟悉卻又陌生,勾起安之心中的點點回憶,竟然再一次的熱了眼眶。
那條小溪依然清澈,那片竹林依舊悠然,還有那巨大的榕樹下,青石臺上的光痕,依舊清亮。
只是,這所有的一切彷彿被蒙上了一層塵土,讓她有些看不大清,也甚至不太敢去觸碰,好像若是去碰觸,便會沾了滿手的過往一般。
可饒是她如此的小心翼翼,還是無法抵擋的,讓那些過往的塵埃,一點一點的灑向她的周身,融入她的骨血。
心口處又是一陣尖銳的疼,她卻莫名的,忽然笑出了聲。
竹屋裡的場景依舊,還保留着她離開時的樣貌,可是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這裡便已然成爲了廢墟。
他再也沒有回來過,那些她自以爲留戀不捨的東西,其實早就被他遺忘的一乾二淨。
或許不是他出了意外而被帶回魔界,大抵便是這命運的使然,讓他在逃過十萬年前那一場浩劫之後,便註定了今日這般的因果循環。
他回到了魔界,恢復了記憶,那萬年的情緣被他重新憶起,這千年的歲月,又何足掛齒?
可儘管這樣的自嘲無奈,安之卻依然有些不甘心,她多麼想這一切都未發生過,多麼想還繼續在這個地方安然的生活下去。
可是,世道已經變了,浮生淥不在能庇佑蒼生,六界之爭也是早晚的事,即便現在詩槐能冒着如此的處境前來助他們,那又能代表什麼?
戰爭不會只存在於一方,早晚有一天,這四海八荒,將硝煙四起。
可是呢,她卻依然站在這早已經不在清淨的土地上,幻想着清淨的過去,明知道不可能在重頭再來,卻偏偏還坐着荒唐的夢。
可即便是這樣,她卻依然恨不起來,不單單是對這個世界,還有他。
華裳,那個讓她依戀了一千年的男人。
就算他下了狠手要置她於死地,就算他毀滅了整個石人一族,就算……他的心裡,永遠愛着那個已經消逝近萬年的凡間女子,她卻依然……依然無法放棄。
她痛苦,也糾結,可到頭來,腦海中不單單有着過往美好的曾經,更是浮現了石人長老最終的那一句話。
他說,石人族的信仰,便是堅守。
她記得,記得牢牢的,像是用一把尖刀,狠狠的刻在了心間一般,她拼命的告訴自己,不要放棄,不要放棄……
可這樣的疼痛太過狠烈,幾乎讓她喘不過氣,然而每每想起華裳那孤傲冷豔的模樣,她的心就更加的疼。
捂住心口處,她閉着眼感受着醉眠蔭難得的柔和清風,疲憊的身心跟着緩緩的放鬆下來,再睜開眼時,看着滿池的繁星草,隨着微風緩緩的擺動着。
轉身關上竹屋的門,安之緩步走出了醉眠蔭,就算是爲了兩百年前親手爲他栽種的繁星草,也該讓他回來看一看吧?
如今花開了滿池,徒留這一地的繁華,該與誰看呢?
再回到崑崙大殿的時候,卻見到衆人正慌忙的商議着什麼,安之走上前去,竟見到一干衆人都揹着行囊在焦急的等待,見安之回來,均是微微的鬆了口氣。
“阿之,快跟我們走,魔兵已經打了上來,我們守不住了!”遊絲急忙的喊道,越過衆人率先的跑到了安之的身前,拉住她的手就要往前走。
安之一愣,一時間竟然掙脫不開遊絲,只得跟着她一路跑去,見到自家的八位哥哥和紫雪等衆人,她便也真正的相信了現下的情形。
可是……不是說魔兵已經退兵了麼,怎麼會忽然又攻打上來?
看出安之的疑惑,身邊的詩槐解釋道,“你昏迷的時候,他們的確撤退了,可是今早,便又重新開始攻打崑崙頂,且連華裳、顏又還有魔界的左護法冽宴都跟着一起動手,二十七位殿主都受了不輕的傷,仙尊原本就重傷在身,更是無法應戰,所以當務之急,只能暫時放棄崑崙頂。”
“哥哥們在的呀!怎麼會這麼輕易讓崑崙頂失守?”她不解,就算二十七位殿主和紫雪都不能應戰,龍神族的八位龍子都在,難道還打不過這些魔兵麼?
詩槐見狀,微微苦笑一聲,“阿之,你想的太簡單了,現在的局勢,就算讓十個崑崙頂失守也在所不惜。”
“爲什麼?”
“你還不懂麼?華裳的目的不單純是這裡,他要做的是報仇,是要順着崑崙頂一路向上,踏平天界,攻上神界,毀掉浮生淥,解放出繁卿的靈魂!”
“繁卿的……靈魂?”她一愣,腦海中忽然一片茫然,愣愣的慢下腳步,看向詩槐。
“繁卿是死了,可她的死卻是出於自願,爲了救回繁榮和華裳,甘願犧牲,然而那時候偏巧浮生淥出世,因此救了華裳一名,可爲了阻止這段緣分,天界和魔界便聯合起來將繁卿的靈魂禁錮在了聖域之上,就在浮生淥那一池清水的最底部!”
“你是說……她沒有死?”
“不,她死了,只是靈魂被封印在了浮生淥中,若不解救出來,將生生世世不得轉生。”
安之一愣,腦中哄得一下一片空白,彷彿是被嚴重的刺激到了一般,讓她不由自主的愣在那裡,半晌,在詩槐等人擔憂的神色中,才緩緩的開口,問道,“那麼,師父他……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必然,他既然回了魔界,浮生淥又出現了波動,那些蠢蠢欲動的魔人又怎麼會放過這般好的機會?他們定然已經告訴了華裳一切因果循環,所以他纔會肆無忌憚的開始復仇。”
“這說不通,即便要攻打天界,一路上至聖域,可爲何偏偏要先行來到這崑崙頂?”小夏也停下步子,詢問道,此刻的衆人已經逃到了崑崙頂的密道中,暫時不會有什麼危險,大家便也都跟着放鬆下來。
就是這樣一句無心的問話,卻讓安之的腦中再一次的一閃而過什麼東西,現在的她,似乎有些明白華裳爲什麼要這麼急切的攻上崑崙頂了!
不是爲了以這裡爲跳板直擊天界,更不是爲了要復仇來傷害他曾經呆了萬年的地方。
因爲他已經失去了這裡的所有記憶,所以,上述的那些理由便都是不成立的,唯一一個能解釋的原因便只有一個……
她微微的低下頭,緩和了心中巨大的詫異感,卻還是不禁嘆了口氣,原來,她所生存的那片土地的上方,竟然就存在着那個女人的靈魂。
細細想來,千萬年被封印在那個清冷的地方,不能重生,亦不能有思想,不能和心愛的人再次相見,該是多麼孤寂……
換做是她,若是還有那麼一絲的神蹟,怕是也會崩潰的吧。
可是那個凡人女子,無能無力,只是爲了心愛的人捨棄生命,卻最終還要被無情的封印在那個人人嚮往的浮生淥之上。
多麼可笑啊?那個拯救了天下蒼生的一池清水,卻禁錮着一個無辜少女純真的靈魂。
她忽然爲她感到悲哀,也忽然爲華裳對她的愛感到一絲的理所當然,這樣一個女人,換做是她,怕是也會愛的死心塌地吧?
似是有了新的決定一般,安之忽然的沉下眸子,如今知道了這所有的一切,她還有什麼資格再去爭論什麼?那短短的千年時光,怎麼和那女子癡首萬年的心意比擬?
她無法去放縱自己,卻依然捨棄不下。
做還是要做,努力還是要努力,她說要帶他回家,便依然會履行承諾。
只是,在這一切俗事過盡之後,她便回到四梵天去吧,守着她小小的龍神宮,做回她不沾塵世的神女龍安之,就這麼靜默的等待着。
等待那份命運最終的到來,然後捨棄下一切,絕塵而去。
她不是無情,可心中已經塞滿了一個人,旁的其他便再也無法專心應對,只當她不忠不孝,愧對了哥哥們和父王母后的厚愛,愧對了所有真心待她的朋友,來世,若是還能投生在這樣一個繁華的世界,便再去好生的報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