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年關的時候,家裡就會大亂一陣,各房執事丫鬟以及內外人等,在管家和管事婦人的指揮下,裡裡外外都要收拾打掃乾淨。
垂花門的舒二孃督促把所有被褥,桌圍等全部拆卸下來,換上新的。
四喜忙着吩咐各班的婆子領着暖棚的下人,抱着各色花卉,將千壽堂,怡安堂等各處大小花瓶洗乾淨盡行添換;婦人丫頭們掃地擦桌子,洗碗盞杯盤,收拾燭臺燈盞,老媽們清洗晾曬衣物,打掃浴池廁所,清掃庭院,總之各司其事。
沐凝雪坐鎮稻香居,晴雯和麝月在左右協助,外面管事們寫了帖子,送銀子領銀子川流不息;還有院子花園應修應找的各項銀兩,聽差的嫂子們排隊等着拿錢。
芷晴和香菱香萱幾個兌銀子,駁賬目,覈銷單子,一宗一宗的登記在案。月蘭在屋裡管着內廚房的嫂子們領錢,領各種海菜及各地運來的新鮮食材;竹蘭拿着鑰匙發放過年用的米肉,油鹽柴火等,民以食爲天,滿滿擠了一院子的人。
蕭雨詩按照規矩,提前發放本該每月初一發的月錢工錢,熱熱鬧鬧了一上午,各家各房都簽字領完,然後過來幫着把正月裡各家親友的生日、做親、出嫁、生子、開喪、出殯等一切慶弔禮文,託了家裡的師爺門客一一寫好,連同禮金一併提前預備着。
這邊晴雯還得開庫房發茶葉,酒水果品,點心果匣等,讓小丫頭登記上賬。
徐家的親戚好友已經多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不時有人去垂花門告知誰誰家的婚喪嫁娶,這些事徐灝素來不喜勞累妻子,是以芷晴她們只能盡力張羅,挨個商量斟酌輕重。請示蕭雨詩點頭同意,然後叫媳婦丫頭領的領,發的發,都交到垂花門舒二孃和葉嫂子手裡,再轉交給外管事領取,完事了統一日期銷了報賬。
至於所得大小封賞,俱要交給賬房,每個月按着人頭職位均派。
很有意思的是,當初朱巧巧草創家規的時候,徐灝出於監督的考量。規定了簽字制度,時至今日辦差的嫂子要拿着單子,先去給對口的內管家籤個字,再去給管事的‘姨娘’籤個字,最後是當班的‘姨娘’籤個字,如此連續經過三個人,是以無需第一時間稟報給沐凝雪知道了,不然事事都要操心,非得累死了不可。
徐灝清楚這幾天家裡上上下下都要忙得如同一鍋粥。清早起來,小丫頭服侍他梳頭洗臉,戴上束髮白玉冠;而沐凝雪穿着青滾邊的白紡綢短衫,水紅色的單綢小衣。身上搭着大紅錦繡夾被,側着身子正然酣睡。
徐灝俯下身在妻子額頭上輕吻了一下,低聲說道:“我走了哈。”
沐凝雪緩緩睜開眼眸,似笑非笑的道:“沒良心。丟下我們操心勞力,你卻一個人去逍遙自在。”
徐灝乾笑一聲,說道:“家裡太鬧了。再說逢年過節人情上的往來令我頭疼,乾脆出城躲幾天。我回村裡小住幾日,好多年不見鄉親們了,怪想的。”
“嗯!你去吧,我在小睡一會兒,今天有的忙了。”沐凝雪嫣然一笑,又閉上了眼眸。
如此徐灝回到了蕭家村,他沒打算去打擾梅氏和蕭雨瀅母女,以及蕭家和薛家等親戚,這時候誰家都鬧哄哄的,直接選在村西頭的魏家借住幾日。
昨日收到了翠荷落水失蹤的消息,已經派了人手去沿着兩岸搜尋,可過了這麼多天了,生還的機率十分渺茫。
雖說此事與徐灝無關,可如果沒有他的出現,翠荷大概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徐灝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不會因翠荷的意外而傷感,但他現在很需要一個人清靜幾天,遠離塵囂讓自己什麼都不去想。
隔壁住着姓魏的一家人,是上一代從魏家村遷過來的,老爺子姓魏名化,一輩子以種田爲生。妻子陶氏,爲人極爲和善,養了兩個兒子,長子名叫魏大,次子名叫魏二,長大了領了三十畝田地,都交給了父母耕種。
魏化年輕時欠了一大筆債,因此家裡很窮,在蕭家村稱得上是困難戶了,房屋都是茅草房,因此哥倆跑去給大戶種田,這在江南非常普遍,近幾年陸續把欠債還上了,家裡也漸漸有了些積蓄。
魏大娶了個同行的女兒爲妻,對父母很孝順,倒是魏二由於是幼子的緣故,從小母親就格外偏愛,對他百依百順,養成了頂嘴的習慣。
陶氏做的一手地道的農家菜,徐灝很喜歡吃,每天按時過來蹭飯,村裡自古就很好客,再說他能來吃飯對魏家來說可是了不得的榮耀。
徐灝囑咐過。不要把他在村裡的事說出去,魏家人自然樂於遵命。
中午徐灝在院子里美美的品嚐醬悶鹹魚,可惜要忍受豬圈散發過來的氣味。要是有辣椒和土豆作爲配料就好了,話說鄭和的船隊已經出去兩年了,這是不打算回來了?
魏二笑嘻嘻的蹲在地上,和魏老爺子喝着徐灝帶來的貢酒,這時魏大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他媳婦端過來一晚米飯,陶氏也不拿徐灝當外人,說道:“二郎年紀大了,前村施家有一女兒,我看她甚是勤儉,插秧、踏車、積麻、紡紗樣樣都會,年紀也相仿,我央了老順婆子去做媒,花上十幾兩銀子聘禮討給二郎做媳婦,也算完了我和你爹的心願。”
魏大憨厚的點頭,同意了給二弟說媳婦,舉杯和徐灝輕輕一碰,笑道:“灝哥兒來了後,咱家也算是有福嚐嚐美酒了,等閒百兩銀子一壺呢。”
魏化呵斥道:“沒大沒小,名字是你能直呼的?說了多少次屢教不改。”
魏大說道:“從小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叫名字咋了?灝哥兒都沒說什麼呢。”
“三少爺那是客氣,真是渾人。”大抵魏老爺子自己也不在意,一個村裡的人有什麼可計較的?不過是習慣性的教訓幾句兒子。
這時魏二卻不樂意了,對他娘叫道:“娘你什麼眼神?施家的大女我也常常看見,又麻又黑又蠢,一輩子沒老婆。我也不要那個歪貨。”
陶氏氣道:“知根知底的你不要,那想要什麼樣的?”
徐灝給一家子挨個斟滿了酒,搖了搖沒酒了,隨手又從身側拎出來兩瓶,魏化和魏大眼睛亮了。
魏二一臉期盼的道:“我前日去還租米那家,有一個通房阿姐,叫做桃花,又白又標緻,我心裡喜歡她。不道昨日進城,家主婆打了她一頓。她哭着出來要尋死。我就對她說:‘你有吃有住,偶爾被打幾下也是常事,爲何就想着尋死覓活?’。她哭着對我說:‘你哪裡曉得我的苦?上管頭,下管腳,不是打便是罵。前日老爺偶然對我笑了一笑,被太太看見了,打罵到了今日,你說苦不苦?哪比得上你鄉下人,自由自在的過日子。’”
徐灝順口問道:“那家人貴姓?”
魏二說道:“姓鄔的進士家。他家在附近有千頃良田,人說是金陵數一數二的富豪。不過租米的是他家的遠房親戚,也姓鄔。”
徐灝點頭道:“哦,你繼續說。”
魏二笑嘻嘻的道:“我當時問她你有相好的麼?她嚷道什麼相好?這一次我一定要出去。在鄉下做一夫一妻,強過在城裡給人做通房的下人。
我一聽樂了,就說我也正要尋個城裡人做老婆,你肯隨我麼?桃花見左右沒人。低聲和我說:你要有心,我就嫁了你,太太妒忌她好看。巴不得把人給賣出去呢。”
陶氏馬上說道:“那得多少銀子?貴了咱家可買不起。”
魏二先有意無意的瞅了眼徐灝,仰着頭道:“她賣時不過二十兩銀子,怕我沒錢還偷偷遞來了私房,五六兩一包碎銀子呢,如此誠心誠意的要跟了我,不勝過你那十幾兩聘禮的施家大女?我反正一定要討她做媳婦。”
魏化沉吟道:“好是好,也要先找個算命先生算一卦,看合不合八字。又恐怕人家是城裡人,鄉下住不慣。”
魏二叫道:“你們都不要管了,給我二十兩銀子,我找薛二叔幫我出面。”
既然有徐家三少爺在家裡住着,老兩口和魏大夫婦都不擔心被騙,就把家裡所有的錢都給了他。
徐灝有感於真正百姓家的婚喪嫁娶就是這麼簡單隨便,沒那麼多的繁文縟節,娶個媳婦就是幾兩銀子的事兒,別看他來到明朝快十年了,卻過着往來無白丁的日子,就從來沒有親近過普通的勞苦大衆。慚愧啊慚愧!
村子裡的童年好友們基本都已經成家立業了,像薛文等至交遠在各地做官,該發跡的大多早就發跡了,不該發跡的依然好死懶死的活着。
徐灝也沒準備找任何人敘舊,獨自在晚上的田地間散步的時候,魏二小跑過來,滿臉堆着笑。
徐灝不等他開口,很痛快的說道:“是要我陪你去買媳婦吧?行,明早來喊我。”
看着魏二高高興興的跑了,徐灝無奈的笑了笑,真是到哪都不得清淨,很瀟灑的一轉身,溜溜達達的回屋睡覺去了。
爲了幫魏二,徐灝心裡有了預案,如果對方獅子大張口漫天要價,那就給鄔斯文投張拜帖,多少銀子賣的身,就多少銀子贖出來。
清晨,迎着寒冷清新的空氣,徐灝一行人坐着牛車進了城,到了鄔斯文家附近的鄔家,道明瞭來意。
很幸運的,家主婆正爲了桃花而惱火呢,也不管丈夫生不生氣,欣然對管家說道:“既然是我家的租戶魏二郎,得成全了他,只要六兩茶禮,隨便備些聘禮,即刻娶回家去吧。”
徐灝心說女人在這事兒上頭當真大方,不用討價還價就給省了十四兩銀子,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當下大家分頭行動,魏二封了銀兩,興高采烈的出門買了桃子,棗子,鵝肉茶葉四色聘禮,徐灝先去張羅了一架馬車,讓薛二叔回去找幾個親戚過來接親。
吩咐李冬回家取來一件新衣服和四個轎伕一匹馬,衣服給魏二換上,裡面桃花也欣欣然的剃了面,穿了件桃紅色的新衣裳,拜別了太太。
臨時僱了八個吹打手,一路熱熱鬧鬧的把新娘子擡回到村子裡。陽光下,騎在馬上的魏二容光煥發,不時揮手朝聞訊而出的鄉親們示意,真是馬蹄飛揚,人逢喜事精神爽!
最後頭的李冬竊笑道:“少爺,您可是爲了躲人情世故才返回村裡,早知當初何必呢?今日城裡三四家侯伯府辦喜事,都眼巴巴的盼着您去賀喜呢。”
徐灝笑道:“比起去給他們錦上添花,這裡我才覺得舒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