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蔽日,甲士如雲,近衛軍開道,勳戚圍繞,皇帝浩浩蕩蕩出了城。?京師秋日的天空明淨高爽,深邃幽遠,陽光下兵士盔甲鋥亮,刀槍耀眼,威武雄壯。
秋狩隊伍出城之後,王堂敬特意接青雀到王家玩了半天。青雀神氣活現的告訴張佑,“阿佑姐姐,曾外公是怕爹爹走了,我心裡難愛呢,他多疼我,”高高興興的跟英國公夫人、張佑道了別,牽在曾外祖父手裡走了。
“妞妞真懂事!”張佑送走青雀,對着英國公夫人嘆氣,“她不能跟親爹住一起,也不能跟親孃住一起,連師爹師孃也走了!若換了我是她,一定會悲春傷秋、自怨自艾的。她卻整天都是一臉笑容,讓人看了就喜歡。娘,我覺着青雀真是很不容易。”
張佑這父母雙全、兄長疼愛的女孩兒,雖然只比青雀大幾個月,卻一向以姐姐自命,把青雀當小妹妹。她和哥哥張祜一樣,待青雀極爲親厚。
英國公夫人想起青雀那張可愛的小臉,心裡也軟軟的。誰說不是呢,這孩子招人疼!父母親人不在身邊,寄居英國公府,她一樣朝氣蓬勃、神采飛揚,從不在人前流露出失意、頹喪。這,真真是難得的。
可是,她有那麼一個爹,還有那麼一個娘!英國公夫人認真把青雀當作兒媳婦人選來考慮,頓時非常惱火。她爹鄧麒實在太不着調,揹着父母尊長跟祁玉這孤女在老家成了親,緊接着便在京城另娶!夫婦是人倫之首,鄧麒卻把婚姻當作兒戲,令人齒冷。
她娘祁玉也是奇怪,明知道鄧家尊長不情願,還是偷偷摸摸的嫁給鄧麒,生下青雀。然後呢,她遠走雲南,另嫁他人,親生的孩子拋下不理!
對祁玉這樣的行徑,英國公夫人滿是鄙夷。陽武侯夫人,她再怎麼名滿天下,再怎麼受世人仰慕,其實不過是一冷心冷情的女子罷了。既不知禮儀廉恥爲何物,又能把親生女兒拋諸腦後,天性涼薄。
青雀再怎麼可愛,有這樣的父母,也是讓人不敢問津。女兒肖母,青雀長大之後,難免不會步她母親的後塵,行事荒誕怪異、不合規矩。英國公夫人思緒繁亂的想了又想,還是不能接受青雀。
未來的英國公夫人,應該有無可挑剔的家世、出身。青雀這樣的來歷,過於複雜了些。
青雀從王家回來之後,昂着小腦袋在英國公夫人和張佑面前走來走去,“伯母,阿佑姐姐,聞着了吧,很濃的桂花香?我在桂花樹下坐了半晌,還吃了桂花糕,喝了桂花茶!”
張佑在她身上嗅了嗅,很不客氣的伸出手。青雀嘻嘻一笑,從懷中掏出方潔白的帕子遞在張佑手中,“阿佑姐姐,撲鼻的桂花香!”帕子中裹着五六塊小巧的桂花糕,淡淡的黃色,雅緻的香氣。
英國公夫人用憐憫的目光看着青雀。這孩子興奮的兩眼放光,必定又在王家見着親孃了。她若見着親孃,便是這幅神氣;若沒見着,回來問個好,便會一頭鑽去練功,小姑娘家家的,練起拳腳來虎虎生風。
青雀和張佑把桂花糕捧到英國公夫人面前,她含笑拈了一塊,慢慢品嚐着,“好滋味!”客氣的讚歎。
兩個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兒笑咪咪坐在一旁吃桂花糕,咭咭咕咕說話,情態親密。
午後陽光照了進來,淡淡灑在精緻講究的桌案上,灑在兩個女孩兒晶瑩嬌嫩的臉頰上,溫馨美好。
第二天上午,突如其來的,寧國公府世子夫人來訪。
英國公夫人正悠閒坐着喝茶,張佑和青雀在一旁坐着說話。侍女進來稟報的時候,聲音不高不低,英國公夫人、張佑、青雀卻都是聽到了,俱是一呆。
寧國公府世子夫人,就是青雀的祖母孫氏了。她之前從未來過英國公府,今天來,這個時辰來,可能是什麼事呢?
英國公夫人心頭驀然有些沉甸甸的。
張佑滿臉同情,把青雀的小手緊緊握在手裡。青雀臉發白,手冰涼,勉強衝張佑笑了笑,“姐姐,我沒事。”
孫氏年約五旬,白淨面龐,梳着一絲不苟的圓髻,端莊優雅。她身後跟着十數名嬤嬤、侍女,皆是穿戴講究,神情恭謹。
英國公夫人含笑把她讓進來,見禮寒暄,落坐奉茶。張佑和青雀上前見過禮,孫氏拉着張佑誇了半天,送了只水頭極好的老坑玻璃種高綠手鐲做見面禮。輪到青雀,孫氏神色複雜的看了她半天,眼神閃爍,似有憐憫。
“……每年這個時候,家母都要到景福寺禮佛。寒舍在山間有座別院,順便在山上住幾日,天高氣爽,心境寬闊,極有趣……今年,老人家不知怎的想起媛姐兒這曾孫女了,唉聲嘆氣,吃不下飯睡不着覺的……”
孫氏委婉的開了口,討要青雀。
張佑和青雀迅速相互看了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支着耳朵往下聽。
英國公夫人沉吟半晌,淡淡道:“如此,請夫人接了孩子過去,三日也好,五日也好,悉聽尊便。”
孫氏大喜,連連道謝。
張佑氣的小臉通紅,“娘,小青雀和鄧家八字不合呀,回去會有災的!不能回去!”
妞妞明明有爹,卻一直不敢回去,爲什麼?王家老太爺、哥哥都一再交代過,妞妞不能回鄧家,他們絕不是隨便說說的,一定有原因。
妞妞爹爹在家的時候都不敢回,如今他隨駕秋狩,那更是不成了。怎麼能趁這時候任由鄧家帶走小青雀呢,太大意了。
孫氏很覺尷尬,訕訕的不知該說什麼。英國公夫人沉下臉,“阿佑,不許胡言亂語!跟世子夫人賠不是,然後回房思過。沒有我的話,不許出房門!”
張佑眼中有了淚花。孫氏忙做和事佬,“實心實意的孩子家,和咱們冷心腸的大人哪裡一樣?大小姐說的原是孩子話,我並沒放在心上,夫人不必介懷。”
英國公夫人很覺歉意,“雖是孩子,卻也不小了。說出這種沒王法的話來,實在該打。”
張佑急的要跟英國公夫人講理,青雀拉拉她,低聲說道:“阿佑姐姐,你派兩個小廝,速去通知我爹爹,還有祜哥哥!還有,我曾外祖父家,也差人去說聲。快去,快去!”
張佑跺跺腳,“你竟這麼說,我不管了!”哭着跑了出去,悄悄命侍女到二門外叫小廝,“十萬火急,速速出府送信!”
英國公夫人招手青雀,柔聲道:“青雀,你是孝順的好孩子,對不對?你曾祖母想念你,回去吧。跟你祖母回去住一陣子,少則三日,多則五日,伯母便去接你。”
青雀清澈明亮的杏子眼看向英國公夫人,目光坦蕩,“太爺爺說過,曾外公也說過,我和鄧家沒緣份,不能回去。伯母,我在鄧家,活不過兩天。”
英國公夫人苦笑。青雀,你到底有着什麼樣的身世,親祖母要接你回去住兩天,你竟嚇成這樣。祖母,至親的親人啊。
孫氏氣的都坐不住了,霍的站起身,厲聲喝道:“媛姐兒,不許胡說!什麼叫你若回了鄧家,活不過兩天?你當鄧家是什麼地方,龍潭虎穴麼。”
青雀失望的看了英國公夫人一會兒,慢慢轉過身,盯着孫氏。
“我之所以能平平安安長這麼大,是因爲我從沒回過鄧家!我若回了鄧家
,早死了!”青雀眼神清亮,聲音清脆,“你是我爹爹的親孃,爲什麼見不得我好,爲什麼一定要逼我回去?”
孫氏臉成了豬肝色,英國公夫人痛苦的閉上眼睛。青雀,你究竟是個什麼孩子,你這身世實在……令人望而卻步。
這天的天氣很不好,,連陽光中也帶有幾分悽清。孫氏很固執,“媛姐兒,跟祖母走!”英國公夫人面色冷漠,沉默不語。
青雀的心,涼了。
“多謝伯母長久以來的照看。”青雀禮貌的衝英國公夫人道謝,“請允許我和李師父告別。另外,拿幾件隨身之物。”
孫氏長長鬆了口氣,慈眉善目道:“媛姐兒,去吧,去吧。”英國公夫人客氣而疏遠的讓着孫氏,“今年春天的太湖茶,您嚐嚐。”
青雀轉身出來,回房把烏金軟甲貼身穿着,鋒利的匕首隨身攜帶,另外揣了幾張或大額或小額的銀票,荷包裡裝了幾塊金銀。
就連靴子裡頭,也塞了幾張五兩十兩的銀票進去。
又命人端了盤醬牛肉進來,大口小口的吃着,好像以後再也吃不着似的。
李師父被她這幅架勢嚇壞了,“妞妞,寧國公府不是你親爹的家麼?有這般可怕?”青雀笑了笑,“不知道呀,從沒回過。”埋頭繼續吃。
“妞妞,要不,師父半路把你劫了吧?”李師父見她這樣,心神不安的問道。
“要是師爹師孃在,我現在就跟着他倆,從英國公府打出去!”青雀恨恨咬了口牛肉,心中大叫可惜,“可惜師爹師孃不在這兒呀!”
李師父,那是不一樣的。一來和李師父沒那個交情,二來,李師父老實巴交的,往後還要循規蹈矩過日子。無端連累了他,沒這個道理。
“師父,您幫我送個信吧。”青雀吃完一盤牛肉,忽想起一件事,“陽武侯府您知道麼?您替我送封信過去。”
李師父當然答應了。
青雀告別英國公夫人,上了寧國公府的馬車。和她同乘一輛馬車的,是位身形高大的侍女,很沉默。
馬車緩緩駛離,青雀心中算着路程,離開英國公府很久了,快該出城了,應該到了比較荒僻的地方。
雖然坐在車裡,也能感覺得到,現在是在上山。
是時候跳車了!青雀看看低着頭默不作聲的侍女,慢慢挪到車廂門口,伺機跳了出去!
她身子才離開馬車,便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抓住,拎回到車廂中。青雀驚奇的看過去,侍女打扮的人正冷冷看着她,“你逃不了的,老實呆着!”隨手把青雀扔在車廂裡頭。
“好個寧國公府!”青雀嘖嘖稱奇,“連侍女都有這般身手,佩服,佩服!”
那“侍女”瞪了她一眼,目光陰狠,青雀迎上他的目光看了會兒,伸個小懶腰,倚在靠背上,雙目微合。
過了片刻,“侍女”湊過去看了看,她呼吸均勻平靜,竟睡着了。這丫頭倒心大!“侍女”有些驚奇。
山路難走,一行人走的很慢。等到了鄧家別院,已是傍晚時分。孫氏忙着到婆婆面前覆命,並沒怎麼理會馬車裡的青雀。青雀無知無識,睡的正香。
別院裡頭,沈茉正向手拈佛珠的荀氏獻媚,“您這招真高!把媛姐兒弄回來,把石屋裡一扔,她娘不得嚇死!她娘可是來過這兒的,知道石屋有多可怕。”
“她娘一準兒屁滾尿流的趕過來,苦苦求饒!祖母您就等着吧,不可一世的陽武侯夫人,很快會匍匐在您腳下,對着您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哀求。”
荀氏滿是皺紋的老臉上,露出毒辣的笑容,“祁家那賤人來了,命她在門外跪着!她若跪足三天三夜,我便饒了那野丫頭!”
沈茉滿臉陪笑,連連答應。
沈茉早就覺察到,荀氏對祁玉有着入骨的仇恨。那仇恨顯的很沒來由,可是,很強烈,很要命。
如果說是因爲鄧麒偷娶祁玉,違背了荀氏的心意,也不該恨到這個地步吧?玉兒,你到底怎麼得罪這老太婆了?沈茉很不解。
孫氏回來之後,如實回稟,“媛姐兒接回來了。我纔出英國公府,便依着您的吩咐命人去了陽武侯府,回信應該很快會到。”
荀氏滿意的笑笑,“你本就身子不好,又勞碌了這麼一場,去歇着罷。不叫你,不必過來。”孫氏忙答應了,行禮告退。
荀氏衝沈茉點點頭,沈茉盈盈曲膝,笑吟吟走了出去。
玉兒啊,你的小閨女,可算是落到我手裡了!你對着那老太婆屈服也好,不屈服也好,總之,你的小閨女都是死路一條。
沈茉帶着兩名身材高大的侍女,把青雀押到了別院後頭一處孤零零的石屋。沈茉很好心的帶着青雀圍繞石屋轉了一圈,石屋除了門,還有一個鐵窗,鐵窗下邊的地面上佈滿豎立的鐵釘,猙獰可怖。
“怎麼樣,是不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沈茉命侍女把青雀推到石屋中,笑吟吟問道。
這石屋很堅固,大門更是黑鐵鑄就,一個小女孩想逃,不可能。石屋裡乾乾淨淨的,沒有桌椅,沒有牀,什麼也沒有。
“晚上,外面還有狼叫。”沈茉笑着指指那扇鐵窗,“還會從鐵窗趴進頭,向石屋裡咆哮,那就更嚇人了。”
這別院,是原大夬侯被朝廷處死、家產官賣時,國公夫人特地置下的產業。大夬侯爲人殘暴,家僕、姬妾稍有違逆,既有重罰。這石屋,是大夬侯慣用的懲罰之物。把人扔到這石屋中不理不睬,不給衣食,晚上聽着狼嚎,甚至看着狼趴着鐵窗怒吼,嚇也嚇死。
青雀被兩名侍女一左一右挾持着,逃也逃不了,索性笑道:“狼有什麼可怕的,有些人,可比豺狼狠毒多了。”
狠如豺狼?不對不對,人要是狠起來,豺狼可遠遠比不上。
沈茉溫柔的笑着,“丫頭有些膽量,跟你娘很像呢,我喜歡!你爹當年帶着我和你娘來這裡玩過,我快嚇死了,你娘卻面無懼色,真正是女主豪傑。”
“這個地方有不有趣?丫頭,你若是死在這裡,算不算死得其所?”沈茉的聲音愈加溫柔。
兩名侍女逼近青雀,奪去她的匕首等硬物,從身上取出一團棉花,圍在青雀身前。
青雀和他們武功相差太遠,明知道逃不過,裝模作樣的反抗了兩下,就被制住了。
一名侍女回頭對沈茉解釋,“屬下功力有限,若打傷她的五臟六腑,身上難免留下傷痕。用棉花圍着,是要不留痕跡的意思。”
沈茉讚賞的笑道:“極是周到!這可是位尊貴的小姑娘,好生服侍,不可留下一絲半點的印跡。”
兩名侍女齊聲答應,衝着青雀目露兇光。
沈茉得意的看着青雀,聲音溫柔似水,
“丫頭,你是國公夫人下令弄回來的,世子夫人親自接回來的。你若是無聲無息的死在這裡,你說會不會有人怪我?想想真有趣,是不是?”
“更有趣的是,你渾身上下雪白粉嫩,沒有傷痕!你這樣的身份,死後不可能驗屍吧,你爹必定捨不得。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兩名侍女凝神發掌,青雀裝模作樣的躲了躲,當然沒躲過。排山倒海似的掌力一掌接一掌襲來,青雀哪裡經受得住,軟軟的倒在地上,一口鮮血噴出。侍女眼疾手快,伸出一方帕子,盡數接住,一滴沒有流到地上。
“成了。”侍女住了手,“再打下去,很難確保她身上沒傷痕。這麼着已是足夠,熬到天明,她必死無疑。”
“足夠了。”沈茉拿出帕子,蹲下來細心替青雀擦拭嘴角的血跡,擦的很乾淨,“何必今晚便死呢,明早死了正好。”
是自己帶她進來的。若她現在死了,明早已是身子冰涼,少不了被疑到自己身上。明天早上再死,等世子夫人聞訊趕來,她身子還是溫溫的,顯然才死不久,豈不是很妙。
沈茉得意的笑了。
侍女手腳麻利的把棉花等物悉數取走,石屋裡依舊是乾乾淨淨。拿起匕首等還到青雀身上時,一名侍女“咦”了一聲,抽出匕首嘖嘖稱奇,“人間利器,人間利器!”
沈茉見他目光貪婪,笑道:“聽說這匕首是四皇子親自去了趟英國公府,送給她的。你若是取走了,這匕首沒下落,保不齊有人胡亂起疑心,橫生枝節。不過是一把匕首,還給她吧。若是之後太平了,我想法子弄出來送你。”
侍女不敢不聽,戀戀不捨的放了回去。
青雀蜷縮在地上,小小的身子一動不動,看上去像是毫無生命力。
沈茉摸摸她光潔的小臉,嘆道:“其實我父女二人真是不忍心的,可是你佔了嫡長女的名份,硬生生壓在我屏兒頭上,不得不殺。丫頭,你是忠良之後,我捨不得呀!你外祖父當年在捕魚兒海一場血戰,四面被圍,沒有援兵,死的好不慘烈!丫頭,你跟着他一起去吧,去吧。”
青雀依舊一動不動,毫無反應。
沈茉嘆息着,站起身,帶着兩名侍女出石屋,把鐵門嚴線合縫的鎖上,飄然而去。
沈茉回到荀氏面前的時候,荀氏接到了祁玉的回信,正在大發雷霆。沈茉忙拿過回信看了,只見雪白的宣紙上龍飛鳳舞寫着一行大字,“她自姓鄧,與我祁玉何干?”
荀氏命人去威脅祁玉,祁玉竟是這麼個答覆。
荀氏火氣極大,咆哮道:“把那野丫頭關在石屋,誰都不許去看她!”沈茉聽了正中下懷,連聲答應。
太婆婆啊,我不是存心要害你的,是你自己找上門的。沈茉對今天的事,滿意的不能再滿意。
玉兒你夠狠!沈茉想起祁玉的答覆,不得不佩服。若是換了我,對旁人捨得下手,對自己親閨女可是會心軟的。玉兒你連親閨女都能捨棄,五體投地,五體投地。
陽武侯府,薛能把兒女交給奶孃,匆匆來問祁玉,“玉兒,咱們真不管?”薛能有點六神無主,薛護隨駕秋狩,他沒人商量,只能硬着頭皮來問他的愛妻。
祁玉木木的坐着,連嘴脣都是雪白的。
“請李師父來。”祁玉困難的開了口,“若你不介意,我想請幾位江湖人士,救我女兒……”
“不介意,不介意。”薛能一迭聲說道,“玉兒,救吧,救吧!孩子還小,靠的就是爹孃啊!”
祁玉背挺的筆直,命人請來李師父,細細商議着。李師父又驚又怒,“天下竟有這樣的祖母!我去召集同門,我即刻召集同門,救青雀去!”
第二天上午,鄧麒策馬狂奔,趕到了別院。“我閨女呢,我閨女呢!”跑到沈茉面前,握着沈茉的手,厲聲喝問。
沈茉擡頭看看天色,微笑道:“祖母有令,讓她在石屋思過……”鄧麒甩開沈茉的手,驚惶失措往石屋奔去。
沈茉抿嘴笑了笑,命人把鑰匙送了過去,“趕緊的,不許耽擱!”
鄧麒顫抖着插入鑰匙,眼光急切的搜尋着。石屋裡空空如也,地上沒有人。
擡頭看,鐵窗的豎欄被鋸掉了兩根。
鐵窗下面那是……鄧麒魂飛天外,踉踉蹌蹌往石屋後頭跑過去。
一眼望過去,鄧麒呆住了:鐵釘上滿是血跡,顯然青雀是從鐵窗跳下,落到了鐵釘上。鐵釘網前,血跡斑斑,向遠方蜿蜒……
鄧麒腿都軟了,強打起精神走過去,仔細察看。這血跡分明是……這不是走路留下的,這是一點一點,艱難爬走的!
青雀!青雀!鄧麒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一名十四五歲的麗色少年形色匆匆趕來,到了鄧麒身畔。他和鄧麒一樣怔住了,透過眼前這血跡,他好像看見那身穿大紅襖、手持紅櫻槍的小女孩兒,兩條腿全被鐵器刺傷,卻咬着牙,不認命不服輸的向前爬着……
鄧麒從地上跳了起來,叫道:“這附近有狼,經常有狼!”張祜和他對視一眼,同時向前疾奔!
血跡一直蜿蜒出很遠,兩人順着血跡向前,看到路邊趴着只死去的狼。這隻狼很瘦,看樣子是餓久了。張祜低頭察看過,低聲道:“它被利器劃破了喉嚨。”
鄧麒目光悽然,“青雀殺的它?”我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便要在野地裡和餓狼相搏!
兩人看着眼前的血跡,同時發足向前飛奔。
到了一條小溪前,血跡沒有了。小溪很清澈,溪邊扔着只樹枝,還有魚骨頭、魚內臟。
小溪並不寬,可是大人也跨不過去,更別提青雀這受傷的孩子了。青雀去了哪兒?鄧麒和張祜極目四望,羣山延綿,荒草無際,一眼看不到盡頭。
兩人又折了回去,“多帶人手,哪怕把這座山翻遍了,也要把妞妞找到!”“快,要快!妞妞受了傷,這山裡遍地是野狼!”
回到石屋前,只見沈茉、孫氏等人都聞風而來,個個目瞪口呆。孫氏扶着侍女,快要昏倒了,“怎的會把孩子關到石屋?聖人說過,‘不教而殺,謂之虐’,可是媛姐兒昨晚纔回來,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要把孩子關石屋處罰,總要有個緣由吧?孩子做錯了什麼?
沈茉看着眼前這一切,心中深深後悔。怎麼就把匕首留給她了呢?這丫頭真狡猾,昨晚竟是裝死!她能有力氣攀到鐵窗上,有力氣用利器割斷鐵條,還能跳下去一點一點爬走!
這野丫頭,她和她那親孃一樣,都是死也不認命啊!沈茉背上一陣陣發涼。
張祜和鄧麒也不理會她們,自顧自召集人手,要到山裡尋找青雀。
李師父很是時候的來了。他到石屋前查探過情形,斷言,“妞妞受了傷,受了很重的傷!”他指指鐵窗,指指鐵釘上有血跡的地方,“以妞妞眼下的功力,斷不至於只
跳到這兒!她若不受傷,一定可以避開這鐵釘!”
李師父教了青雀大半年功夫,他的話,自然可信。
鄧麒臉色鐵青。怪不得青雀要跳窗逃走,怪不得青雀爬着也要逃走!敢情這別院裡,有人偷偷傷了她,想要她的命!
張祜纂緊了拳頭。
寧國公也快馬趕了回來。鄧麒臉色陰鬱的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他,“我帶人找青雀去,誰害我閨女的,您好歹管管!”扔下一句,帶着僕役、小廝們騎上馬,牽着獵狗,進山尋找青雀。
張祜早已經出發了,李師父跺了跺腳,“我回去召集同門!尋幾個輕功好的!”回城了。
寧國公氣的手腳冰涼,到石屋看過,到石屋後看過,臉色陰沉的命人把荀氏、孫氏、沈茉叫了來,一個一個問話。孫氏扶着侍女,快要倒下了,沈茉也是搖搖欲倒,荀氏性子上來,直着脖子叫道:“我是她曾祖母!莫說我只是罰她,便是我親手殺了她,也不過是尊長殺卑幼罷了!”
寧國公一聲怒吼,侍女、婆子們都被嚇的膽戰心驚,遠遠躲避到一邊。衆目睽睽之下,寧國公伸手拎起荀氏,大踏步走向石屋,把荀氏扔了進去!
荀氏又痛又急,在裡頭哭罵起來,聲音震天。寧國公悽慘的笑了笑,“你若有本事,也學着青雀跳窗逃走!要不然,你就死到裡頭吧!”把門鎖了,自己直挺挺坐在門外,親自守着。
孫氏、沈茉盡皆嚇昏,侍女僕役更是戰戰兢兢,不可上前。有一位荀氏的心腹嬤嬤壯着膽子遠遠開了口,“國公爺,請您看在世子的面上……”結果話音未落,被寧國公隨手揀起一粒石子擲過去,正中那人面門,當場暈倒。
誰還敢再勸。
好容易等到世子鄧暉來了,衆人才算有了主心骨。鄧暉是很怕他爹寧國公的,可是他孝順,不能眼睜睜看着親孃在石屋受苦,哭啞了嗓子,只好硬着頭皮上去勸解,“父親,妞妞吉人自有天相,沒事!您先把母親放出來,咱們慢慢商議……”鄧暉一邊說着話,一邊陪笑往寧國公身邊走。等到他走的近了,寧國公一聲大喝,從腰間抽出明晃晃的腰刀,跳起來照着他劈頭便砍。鄧暉嚇的魂飛魄散,抱頭鼠竄。
兒子說話不管用,孫子說話應該好使吧?鄧暉四處張望,“麒兒呢?”孫氏哭着說道:“帶人去找他閨女了!”鄧暉大爲躊躇。
好在鄧麟、鄧天祿、鄧無邪等人相繼回來,一個接一個的上前哀求。結果,無一例外,全被寧國公揮起腰刀,趕跑了。
荀氏還在石屋受苦,做兒孫的總不能聽之任之吧。鄧暉、孫氏等人無奈,只好遠遠的在石屋前跪着,企求寧國公能想開了,放人。
鄧麒一直沒回來。寧國公在石屋坐了兩天兩夜,屋裡的荀氏一開始大哭大罵,後來苦苦哀求,再後來,連哀求的力氣也沒有了。
沈茉跟着衆人跪在石屋前,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是這樣,真應該下手再重一點,讓那野丫頭當場斃命!有傷就有傷好了,有荀氏、孫氏在前擋着,橫豎怪不到我身上!
孫氏撐不住,昏倒了,被送了回去。沈茉身體也不強健,看着不行,也昏倒在地。
鄧暉、鄧麟、鄧天祿、鄧無邪還在硬撐着。
兩天後的清晨,年老的寧國公再也坐不住,倒在石屋門口。鄧無邪眼尖看見了,口中叫着“祖父”,爬起來往石屋跑。
沒跑兩步,一屁股摔在地上,半天沒起來。其餘人也看見了,忙揉了半天膝蓋,掙扎着過來。
哭的哭,喊的喊,請大夫的請大夫,鬧成一團。寧國公被擡走之後,很快,石屋門被打開,鄧暉看見倒在地上的荀氏,悲聲叫着“母親”,淚如雨下。
這一場變故,最終以寧國公、國公夫人雙雙病倒做爲結束。
鄧麒和張祜在山裡足足搜尋了大半個月,毫無所獲。青雀,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九月二十九,是阿原生辰。皇帝和宸妃、萬貴妃等人送了他很多精巧有趣的玩器,阿原都不喜歡。
“阿原想要什麼?”皇帝低下頭,溫和問他。
阿原眨眨美麗的大眼睛,“可以要青雀陪我一天麼?或者,半天也是好的。”
皇帝心軟了,命人召青雀進宮。
內侍到了英國公府,英國公夫人微笑道:“這卻不巧,鄧大小姐早已被她曾祖母寧國公夫人接走了。”內侍不敢怠慢,接着到了寧國公府。
鄧暉、孫氏等人大急,陛下要人呢,交不出來,這可怎麼辦。鄧暉急的去見寧國公,“父親,這真是雪上加霜!”
病牀上的寧國公長嘆一聲,命人替他穿衣梳洗,強撐着,親自進宮跟皇帝覆命,“臣的曾孫女,已是亡故多日了。她天生的命格和鄧家不合,不能養在鄧家,偏她孝順,想念曾祖母,便回家住了一晚。只一晚,孩子就……”
年邁的寧國公伏地大哭,皇帝也爲之心酸。正要安慰幾句,忽聽得屏風後咕咚一聲,好像有人跌倒。皇帝警覺的起身走了過去,只見阿原倒在地上,臉色慘白,雙目緊閉。
“阿原1”皇帝臉色大變,厲聲吩咐,“傳太醫,速傳太醫!”大步上前,把阿原抱在懷裡。
宮裡一陣慌亂,寧國公更加心裡沒底,淒涼無助。
阿原發起高燒,皇帝下了禁令,不許在他面前再提起鄧家大小姐。至於寧國公,則被皇帝不耐煩的趕了出去。
鄧家爲大小姐鄧之媛辦了喪事。因年紀小,早夭,不過是掛了幾盞白燈籠,做了幾場法事而已。若太隆重了,小人兒家,禁不起。
不少進過宮、見過青雀的貴婦都滿懷感概,“多有靈氣的孩子呀,長的可真好看!可惜,天生的不能回鄧家,她偏孺慕曾祖母,硬要回那麼一趟,送了自己小命。唉,也算是孝女了。”
“可不是麼,本朝若有孝女傳,鄧大小姐該榜上有名。”
美麗、靈秀、孝順的鄧大小姐,早夭的鄧大小姐,被貴婦們唏噓過好一段時日。
初冬,一場大雪無聲無息的到來了。白雪在空中紛紛揚揚,漫天飛舞,鵝毛般的雪片不停飄落,飄在繁華的京城,也飄在寂寞的山川,到處銀裝素裹。
鄧家別院也是白雪皚皚,粉妝玉砌,宛如一座水晶宮。曾經的鮮血,曾經的掙扎,都已成了過去。雪無聲的下着,不斷落到地面,越來越厚,把什麼都掩蓋了。
作者有話要說:不要罵我虐,這是早就定好的情節。
有可能會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