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慢悠悠看了晉王一眼,“阿原,你記的真清楚啊。”要從起居注查一件事的來龍去脈當然可以,不過通常很費功夫,需要內官搬出卷宗細細查找,費時費力。阿原可倒好,哪年哪月記的清清楚楚,信手拈來。
晉王淡淡道:“先帝召見寧國公之時,我在屏風後偷聽。聽了那噩耗,我昏倒在地,大病一場,昏昏沉沉在牀上躺了許久。祖母,不瞞您說,我病好之後還揹着先帝去翻過起居注,盼望那件事是假的。”
可是,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寧國公曾孫女鄧之媛,病亡。那美麗如小仙子的女孩兒,在她曾祖父口中,在德高望重的寧國公口中,已經病亡。
太皇太后心生憐憫,“可憐的阿原。”太皇太后還依稀記得阿原那場大病,阿原,多麼單純、癡心的孩子。
晉王面色倔強,“寧國公夫人總不能無緣無故到祖母面前撒謊騙人圖好玩,看來青雀真是鄧家大小姐了。祖母,寧國公欺瞞先帝,罪不可赦,阿原要請哥哥依律例罰處,絕不寬貸。”
太皇太后沉吟道:“青雀若真是鄧家的孩子,看在她的份上,咱們倒不好爲難寧國公府。阿原,那是她的孃家。”
晉王撩起衣襬,緩緩跪倒在太皇太后膝下,“祖母,阿原生平最敬愛先帝,每每憶及先帝,淚溼衣襟。先帝良善,卻被寧國公肆無忌憚的欺騙,阿原不能容忍。”
太皇太后眼中閃着淚花,“阿原,不枉先帝疼愛你。”阿原這孩子一向溫恭和平,從沒聽過他要懲處誰的,如今知道寧國公欺瞞先帝,他卻是再也忍耐不下。阿原,孝順啊。
“寧國公夫人還在偏殿侯着。”太皇太后告訴晉王,“祖母這便命宮人再問她一遍,若她依舊堅持,說不得,只好讓你哥哥處治了。”
事關晉王妃,太皇太后完全能夠做主。事關寧國公,那可不是太皇太后說了算的,只能皇帝下旨。
“謝祖母!”晉王恭恭敬敬叩頭。太皇太后憐愛的拉起他,“阿原,你父親泉下有知,定是萬分歡喜。”晉王紅了眼圈,太皇太后心裡也是酸酸的。晉王失父,固然可憐,太皇太后老年喪子,何嘗不傷痛。
偏殿。荀氏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沈荷坐在她對面,神色不安,“晉王殿下一來,太皇太后便命咱們來了偏殿。若是晉王殿下開口替王妃辯解,咱們豈不……?”
荀氏輕蔑哼了一聲,“就憑你這膽子,怎麼敢向太皇太后上書,揭發晉王妃身份可疑、並非祁氏女?你應該低眉順眼在安陽侯府伺候着,仰人鼻息,做小伏低。”
沈荷漲紅了臉,“揭發祁青雀,是我身爲安陽侯府少夫人的本份,也是我身爲沈家女兒的本份!於公於私,我都該這麼做,從不曾後悔。”
這話說的很冠冕堂皇,荀氏讚了聲,“不賴,跟你長姐差不多,知道話應該怎麼說。”沈荷一時弄不明白她這話是褒還是貶,不知該如何接話,乾脆低下頭喝茶,不言語了。
荀氏也笑着端起茶盞。雖然方纔剛沈荷說話不大客氣,但荀氏今天的心情其實極爲愉悅。因爲沈荷很有膽色的上了道奏章,揭發晉王妃的真實身份、指控宣城伯祁震欺君騙婚、指責晉王妃不孝忘本,太皇太后纔會召荀氏進宮,荀氏才能又出了翠竹庵,重見天日。對沈荷,荀氏還是頗有好感的。
一名中年女官優美端莊的走了進來,緩緩說道:“寧國公夫人,太皇太后命我前來傳懿旨。”荀氏忙站起身,走到中年女官下首跪倒,“妾荀氏聽旨。”
中年女官一字不錯的傳着話,“寧國公夫人,你說晉王妃是你曾孫女鄧之媛,確認麼?成化十五年九月,寧國公曾面見先帝,稱鄧之媛已經病故。你夫妻二人所言頗有出入,是何道理?”
荀氏嚇了一跳。這是怎麼回事?先帝都過世了,死老頭子十年前說過的話還有人記得麼。她雖隱隱覺着不對,但稟性倔強,不願改口,略怔了怔,結結巴巴說道:“妾,妾所言屬實!”
中年女官微笑,“知道了,你起來罷。”荀氏木木的磕了個頭,“妾遵旨。”站起身,恭敬的垂手侍立。
中年女官笑了笑,出去跟太皇太后覆旨。荀氏頭昏昏的,踉蹌幾步,走到椅子前坐下。不對,不對,自己方纔這麼說,分明是在指控丈夫!是明打明的跟丈夫做對!
荀氏忽然覺得一陣心慌。
荀氏拉住在偏殿服侍的一名宮女,急急央求着,“我有要緊話跟太皇太后稟告,求你帶我過去!要不,你替我傳個話也成!當年鄧之媛受傷了,快死了,我家國公爺並沒欺君!”
宮女笑盈盈,“荀夫人,似奴婢這樣的身份,哪有資格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面前去?您若有話,或上奏章,或等太皇太后宣召時當面啓奏。”一面笑着,一面不動聲色推開了荀氏。
荀氏着了慌,沈荷也是面如土色。沈家已經完了,自從沈家倒下的那一天起,自己在夫家安陽侯府便是受人譏諷嘲笑,再難擡起頭做人。如今想扳倒祁青雀,爲沈家翻案,沒有寧國公府相助怎麼行?偏偏寧國公府又是這種局面。
太皇太后若認真計較起來,寧國公,寧國公夫人,總有一個是撒謊騙人的,總有一個要受罰。也或許,是兩人一起罰。更或許,整個寧國公府跟着倒黴。
荀氏,沈氏,同時有了不好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那名中年女官又步履從容的走進來,笑道:“傳太皇太后旨意,荀氏、沈氏聽旨。”荀氏、沈荷忙走到女官下首跪了,“妾聽旨。”
中年女官斂起笑容,靜靜說道:“你二人所奏之事,吾已知悉,自有處治。你二人即刻出宮,回府之後,好自爲之。”荀氏、沈荷恭敬叩頭,“妾遵旨。”
荀氏站起身,很想跟中年女官求情,求她給太皇太后帶句話。可中年女官沉靜雍容,自有一股子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荀氏對她有些怕怕的,猶豫再三,不敢開口。
荀氏、沈荷被宮女帶着,出了寧壽宮。
出寧壽宮之後,換了兩名小內侍帶領着,往西華門方向走。荀氏、沈荷心中都有千言萬語,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默默前行。
出了西華門,荀氏、沈荷各奔東西。一個回寧國公府,一個回安陽侯府。
荀氏回到寧國公府,鄧暉、孫夫人等接她回到上房,鄧暉急切問着,“母親,太后召您進宮做什麼?您沒受難爲吧?”荀氏疲憊的搖頭,“沒有。”鄧暉大爲放心。
荀氏剛剛回府不久,大理寺卿範平帶着人到了寧國公府大門前,“奉旨拿寧國公問話。”門房聽了,屁滾尿流,忙往裡通傳。
範平一行人長驅直入,順着寬闊的甬路往前走。快走到盡頭的時候,寧國公行色匆匆的迎上來,“範大人大駕光臨,在下未能遠迎……”他的話還沒說完,範平便老實不客氣的打斷他,“奉旨拿老大人問話,老大人請去了冠帶。”
寧國公顫巍巍去了帽子、腰帶,俯伏於地。範平慢慢說道:“有旨意:寧國公鄧永有意欺瞞先帝,辜負聖恩,着革去官職,入獄訊問,欽此。”
鄧暉、鄧麒等兒孫們聞訊飛奔過來,鄧暉陪笑問範平,“範大人,敢問家父犯了什麼事?”範平笑道:“在下奉旨前來,不便多言。鄧世子,你只問令堂便是。”也不跟衆人多糾纏,命衙役鎖了寧國公,揚長而去。
這下寧國公府可炸了。寧國公府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威風,靠的是誰?寧國公啊。是他數次佩將軍印出徵,屨屢得勝,戰功赫赫,鄧家才能變爲撫寧侯府,再變爲寧國公府,越來越顯赫尊榮。
鄧家若是沒了寧國公,會怎樣?先不說子孫會不會連坐,就算子孫們都不受連累,安然無恙,也沒寧國公那個本事,能給鄧家再掙下功勞和爵位!沒了寧國公,鄧家就垮了,散了,敗了。
鄧暉急的團團轉,“這可如何是好!”鄧麒涼涼道:“這有什麼!只要祖母開心,萬事都不必放在心上。”你別的本事沒有,就會慣着你娘。慣吧,終於慣出大事來了。
鄧天祿和鄧無邪兄弟倆同聲質問,“範大人說讓問祖母,祖母怎麼了?爲什麼祖母纔回宮裡回來,祖父便被拿下大理獄?”
到了這會兒,鄧暉再護着荀氏也不行了,帶着兒孫們急急忙忙去了上房。“母親,您在宮裡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爲何您纔回來,父親便被奉旨拿問,下了大理獄?”見了荀氏,鄧暉含淚問道。
鄧麒、鄧麟、鄧天祿、鄧無邪等人,全都無言的看着荀氏,頗有質問之意。
荀氏聽說寧國公被大理寺捉了去,好像被雷劈了一樣,腦中一片空白,呆呆的不動。鄧暉撲通一聲在她面前跪下,悲憤喊道:“母親,究竟是爲什麼啊?”這府裡要是沒了父親,會變成什麼樣?會變成什麼樣?
鄧麒等人也跟着跪下,“祖母,到底是爲什麼?”荀氏茫然無措看着眼前的兒孫們,眼前一黑,向前栽去。
鄧暉眼疾手快接住荀氏,放聲大哭,“母親,孩兒不孝!”鄧天祿急的在一旁跺腳,“這當兒祖母又暈了!到底是爲什麼,趕緊說出來,咱們好想轍去!總不能任由祖父坐牢!”鄧無邪等人也深以爲然。您暈什麼暈,這是暈倒的時候麼,您倒是把來由說清楚了呀。
孫氏和沈茉等女眷聽了,也是手腳冰涼,嚇了個半死。國公爺被下了獄!這寧國公府,可是全靠國公爺撐着的啊。
等到大家都知道寧國公下獄和荀氏有關,衆人大都板起臉沉默不語。沈茉眼珠轉了轉,偷偷的、悄沒聲息的溜了出去。
怎麼會是這麼個結果!沈茉繞過屏風,出了後門,心裡懊喪的不行。今日沈荷和荀氏進了宮,下午寧國公便被抓,其中定有干係。
我要整治的是祁青雀,不是寧國公!沈茉急的眼冒金星。
沈茉在院子裡轉了半天,忽停了下來。荀氏這會兒是暈了,可她總會醒的!便是她不醒,鄧麒他們總有法子打聽出前前後後,會知道荀氏是和沈荷一起去的寧壽宮,會懷疑到我沈茉!
沈茉急急奔回去親筆寫了封書信,叫來自己的心腹侍女,厲聲吩咐,“快,命人馬不停蹄,送往宣府!告訴大少爺,讓他速速回京!”侍女曲膝答應,急忙出來吩咐人送信。
沈茉軟軟的癱坐在地上。翰哥兒,你可要快點回來呀,你若回晚了,你孃親我……沈茉打了個寒噤,後背發涼,渾身發冷。
晉王府。
晉王從宮裡回來,衝新婚妻子表着功,把自己的打算悉數說出,“……小青雀,四哥替你出氣,教訓鄧家那幫無法無天的惡人。”
青雀笑咪咪聽着,在他臉上親了一記,“四哥真好。”想的很周到,做法很老到,值得獎賞啊。
她的脣柔軟甜美,晉王被她親的飄飄然,忙把另一側臉頰也湊過去。青雀蜻蜓點水般在他臉頰上沾了沾,晉王美的不行,這纔多大會兒啊,妞妞親了我兩回!
“妞妞待四哥好,四哥必定千倍萬倍的回報!”晉王淺淺笑着,柔聲許諾。
“若我待你不好呢?”青雀不經意問道。
“妞妞捨得待四哥不好?”晉王一臉委屈的看着青雀,眼神十分無辜。
他的眼睛像一潭深水,幽遠澄澈,璀璨晶瑩。青雀被他看的心軟,柔聲道:“不會,妞妞捨不得。”
她聲音比平常軟糯,聽在耳中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晉王心中一悸,情不自禁吻上她的脣。四脣相接,兩人細細品嚐着對方的甜美,心頭又是歡喜,又是迷惘,一時間竟忘了身在何處。
外面傳來謹慎的叩門聲。
晉王猶自戀戀不捨,青雀紅着臉推開他,“四哥,外面有人敲門。”晉王替她掠掠鬢髮,低聲道:“妹妹髮髻亂了,坐着莫動。”親親她的小臉,站起身往門口走去。
青雀覺得臉好像要燒起來了,忙伸手捧着臉。
“何事?”耳邊傳來晉王低沉、略帶不悅的問話聲。
“殿下,安陽侯夫人求見王妃。”宮女大概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聲音有些惶惑。
“不見!”晉王冷冷的,“連兒媳婦也管束不住的侯夫人,王妃見她做甚!”
青雀嘴角勾了勾。這安陽侯夫人也是有趣,看着情勢不對,便要過來道歉求饒麼,世上哪有這般好事。沈荷在安陽侯府只不過是個庶子媳婦,若安陽侯、侯夫人沒有允許,或許默許,她敢直接向太皇太后上書?
“攆走了。”晉王坐回青雀身邊,抱怨道:“正做着正經事,卻被這些俗人打擾,好不討厭。”
青雀笑咪咪,“這人來的不是時候,確實討打。”
妞妞跟我真是心有靈犀!晉王淺淺笑着,慢慢湊近青雀,“妞妞,咱們接着做正經事。”重又吻上青雀嫣紅的雙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