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歌
“既是楊閣老教養的,爲何不守閨訓?”座中有位才進禮部不久的楞頭青,一臉正義凜然的質問。這楞頭青是名新進士,到禮部來觀政的,讀書讀傻了,不怎麼知道靈活變通。
也就是這樣的楞頭青,纔會直接了當問出這樣的話。換個老奸巨滑的,或是有些心計的,至少會顧左右而言他,哪會明打明的跟楊大器、楊閣老對上。
“遼王妃幼年之時,受過極重的內傷。”楊大器正色說道:“輾轉多處,遍訪名醫,都沒有治癒。最後在賀蘭山中尋到一位杏林聖手,這位杏林聖手醫術很高明,可是家人全部死在韃靼鐵蹄之下,凡受他救治之人,必須要立下誓言,終生抵禦胡虜。”
“遼王妃也是一樣,發下誓言,方獲救治。遼王妃信守諾言,傷勢痊癒之後便到寧夏軍中做了名小兵,直到如今,她的名字依舊在邊軍名冊中。”
那楞頭青本是跟斗雞似的死死盯着楊大器,只等楊大器話音一落就要開口反駁,打算慷慨激昂的講一番“婦德”“卑弱”的大道理。可是楊大器這番話說完,楞頭青張了幾回口,不知該如何開罵:要罵遼王妃不對,是說她有傷不該醫治呢,還是說她不該信守諾言?沒有可罵之處啊。
應該承認,這楞頭青涉世未深,還不太精通混淆黑白、顛倒是非之術。可是,他若是真的精通了,這會兒根本就不會冒冒失失站出來。要知道,質疑楊閣老的學生遼王妃,也就是質疑楊閣老。楊閣老在朝中聲譽極隆,門生故舊衆多,站出來質疑他老人家,你憑什麼?你背後是誰?不想清楚了,敢走這一步麼。
不只楞頭青,其餘衆人也皆是默默無言。遼王妃這事若是放到男子身上,絕對是應該大力褒獎、讚揚的,重信守義、一諾千金,多令人感動!可惜她是女子,那又另當別論。誇是誇不出來了,可是也沒法罵,算了,閉上嘴巴,不說話。
吳老尚書咳了一聲,訕訕問道:“遼王妃既是閣老大人的學生,想必學問是極好的?”吳老尚書處世向來謹慎,從不輕易得罪人。他因不知道遼王妃和楊家的瓜葛,纔會說出“遼王妃最愛拋頭露面,不守本份”這樣的話,這時頗有些後悔。
楊大器笑了笑,“極好!遼王妃和舍侄晦明同學,晦明自認不如她。”
晦明,是楊大器侄兒楊瑜的字。楊瑜是風華正茂的青年才俊,弘治九年探花及第,才學自然是好的。他不只文章寫的花團錦簇,詩、詞、書、畫都有所長,涉獵甚廣,是京中知名的才子。
衆人聽到“晦明自認不如她”,暗自心驚。這遼王妃聽說是員勇將,斬殺過蒙古濟農,廣寧城下她連射五箭,朱裡真人的首領被她射傷,倉惶撤退。敢情她不只武力過人,還很有學問麼,這樣的女子,可真是太罕見了。
楊大器神色自若的坐着,並沒有再多說什麼。其實楊大器很想告訴這幫人,青雀在戰場上是多麼的威風神氣,如秋風掃落葉般的擊敗胡虜,保護邊境百姓。可是,他想想而已,並不肯說出口。楊大器久經官場,對文官們的心理很明白,對於這些文官來說,遼王妃的戰績根本不值一提,女人怎麼能像男人一樣打仗呢?牝雞司晨啊,不守本份啊。
遼王妃若是“幽嫺貞靜”“性情剛烈”,廣寧城被攻胡人攻破了,遼王妃揮刀自盡,文官們是會熱烈讚美、謳歌她的!若是橫刀立馬,上陣殺敵,呵呵,對不住,文官們只會嗤之以鼻。
想做被文官們讚美的女人,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遼王妃是楊閣老的學生”,這消息很快從禮部傳了出去,文官們差不多盡人皆知。“楊閣老親自給啓蒙的啊”,對遼王妃,他們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遼王妃信守諾言”的事也廣爲傳播,指責遼王妃拋頭露面、不守本份的人,漸漸銷聲匿跡。
遼王時常帶着小聰聰進宮。皇帝越來越喜歡小聰聰,他在乾清宮處理政務的時候,小聰聰坐在一邊替他翻摺子,替他拿筆,磨墨,耐心又細緻。小聰聰一開始很恭敬的稱呼皇帝爲“陛下”,後來熟悉親呢了,變爲“伯父”。皇帝微微笑着,心中惆悵,聰哥兒,你若是叫我“爹爹”,該多好。
雖然明白“舅氏”這難題無解,皇帝還是期盼能過繼小聰聰。小聰聰無論身份,還是才幹、品行,都是最合適的。
因爲遼王夫婦一直不樂意過繼,張皇后開始把眼光放到益王長子阿彬身上。益王是衆所周知的“賢王”,愛民重士,無所侵擾。他還出了名的節儉,一頓飯只吃一個素菜,衣服洗了又洗,洗的都發白了還在穿,有這樣的父親,阿彬的家教定是好的。
張皇后一再跟皇帝提起阿彬,皇帝無奈,差了閣臣、東閣大學士許琳去了益王封地撫州,“益王長子資質、性情如何,卿務必查看清楚。”
許琳臨出發之前,皇帝在乾清宮召見他,特地把小聰聰叫了出來。小聰聰彬彬有禮的衝許大學士長揖,“大人此去,長途跋涉,實屬辛勞,請大人務必珍重身體,早去早回。”
許大學士見他年紀雖然不大,可神態莊重,語氣溫文,很有威儀,不由的暗自嗟嘆。唉,宮中有遼王長子,又何須遠赴撫州,查看益王世子呢。
皇帝命小聰聰退下之後,溫和的告訴許琳,“若益王長子優於此兒,卿可攜益王長子同回京城。若不如,卿可自回。”
許琳恭敬的叩頭,“臣遵旨。”之後,許琳帶着人,離京去了撫州。
張皇后知道之後,大爲失望,“何必如此呢?”看什麼看,直接命益王長子進京不就行了?遼王不願過繼,你又不肯逼他,咱們只能過繼益王的兒子了呀,沒的選。
皇帝和張皇后本是感情深厚,無話不談的,可這陣子皇帝身體越發不好,精神不濟,也就懶得跟張皇后細細解釋了。皇帝不只是要過繼一個兒子,讓自己這一支不至於絕後,他更是要爲帝國選擇一位合適的繼承人,把這大好河山、祖宗基業交給他。若是孩子的資質不佳,或品行不好,如何使得。
皇帝當然是怕絕後的,可是相比較起這個,他更怕所託非人,讓不合適的人得了大位,爲禍天下。或者,讓太過平庸無能的人得了大位,爲臣下所左右,毫無建樹,毫無功績。
張皇后在意的,只是自己的尊榮,張家的富貴;皇帝胸懷的卻是整個帝國,要爲帝國尋覓到天資聰穎、性情沉穩的繼承人。
許琳回京的時候,並沒帶上益王長子。“彬哥兒相貌端正,性子厚道,是極好的。若和聰哥兒相比,談吐、禮儀、氣度,都頗有不如。”許琳很聽皇帝的話,既然認爲益王長子不如小聰聰,他就沒帶人回來。
皇帝倒是不覺得意外,“卿辛苦了。”溫言勉勵過,吩咐許琳退下了。許琳沒帶回益王長子,那就對了,難道世上有孩子能勝過小聰聰麼?皇帝微笑。
皇帝把小聰聰帶在身邊熟悉政務,小聰聰聽的很志注,學的也很快。
張皇后見皇帝不肯宣召益王和益王的兒子們進京,暗暗心急。你是鐵定要遼王家的聰哥兒了?要聰哥兒也行,怎麼還不過繼呀。遼王要是一直不肯答應,你就一直這麼拖着麼,太沒有做皇帝的魄力了。
張皇后開始行動。她知道皇帝倚重閣臣,讓弟弟張延出面去跟首輔李大人、次輔卓大人訴委屈,“……陛下仁愛,願意兄終弟及,傳位遼王。可咱們做臣子的,難道忍心讓他這一支絕了後?”
李首輔、卓次輔都爲涕下,“陛下千古明君,怎能無後?”兩位閣老見了皇帝的面,再三懇請皇帝,或是納妃生子,或是過繼,總之不能傳位給弟弟。皇帝笑而不語。
張皇后見閣臣說話都不管用了,只好另覓說客。
她想到的最有用人選,是陽武侯夫人。張皇后沒有假手於人,召了陽武侯夫人進宮,耳提面命,“遼王妃囿於私情,不顧大義,還請夫人親自去見她一面,好言相勸。”
祁玉拒絕了。“皇后殿下明鑑,莫說妾只是王妃的姑母,便是王妃的親生母親,也管不得出嫁女兒的家事。殿下,女兒出嫁了,便是夫家的人,她的家事,孃家不便置喙。”
張皇后氣的不行,心裡記恨上了陽武侯夫人。你跟我裝什麼裝,你就是她的親生母親!你不肯去勸她是不是,好,我記下了。
這年冬天,皇帝咳嗽的很厲害。太醫一劑劑的藥開出來,皇帝很配合的喝了,病卻只是不好。“陛下應該沒有多少時日了。”太醫暗暗叫苦,閣臣們常見皇帝商討政事,也都看在眼裡,心中悲傷。
“聖上,明君啊。”對皇帝,他們確實非常愛戴。先帝在時,或是長時間不肯召見大臣,或是召見大臣,不過廖廖數語。皇帝卻是常常召見大臣,虛心聽取他們的意見,從來沒有不耐煩過。自從皇帝即位到如今,御膳房的廚師們都是很忙碌的,因爲皇帝常常召見大臣,議事太久,以至於宮中要備辦大臣們的飯食。
這樣的皇帝,讓他們如何不敬愛。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又晚了,不大順,有點卡。
明早的更新,應該在十一點左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