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較量(二)
沈復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一個慣偷嘴裡能有實話,順天府真真好笑,聽到這種誹謗朝廷命官的妖言,不嚴加斥責也就罷了,竟敢上報到宮裡,褻瀆聖聽,”
曾氏差點沒昏過去,又驚又怒,“順天府尹還是大女婿的舅舅呢,半點情面不留,我嬌滴滴的女兒給了寧國公府做媳婦,寧國公府的親戚卻如此冷淡我家,”
沈復像只困獸一般,在屋裡來回踱步,面相猙獰,神情焦燥。“他平日何等的鎮定、從容!如今,連他也束手無策了!”曾氏看在眼裡,備覺悽慘。
“太太,取十萬兩銀票給我!”沈復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驀的停下腳步,沉聲說道。
“好,好,我即刻去取!”曾氏連連答應,“保命要緊,錢財是身外之物!”只要他還在,這些個銀兩,都能再掙回來。花吧,只要錢花出去,人就平安了。
曾氏小心翼翼打開內室的暗格,取出十萬兩銀票遞給沈復,“老爺,這筆銀子是要送給誰?萬首輔麼?萬貴妃去了,如今他說話,不知還管不管用。”
沈復搖頭,“送給他,沒用。這銀子不是要送人打點的,是要招募新兵。”曾氏愣了愣,“招募新兵?”沈復嘆了口氣,“沒錯,要上趕着招募一批新兵。太太,我一直吃着兩萬空餉,這兩萬名兵額,要趕緊填上。”
朝廷用兵,軍士自然是有給養的,一名軍士的餉銀是五兩銀子。有十萬人給十萬人的,有八萬人給八萬人的,如果實際上有八萬人,卻上報成了十萬人,那就是吃兩萬空餉。
這兩萬空餉也不是容易吃的。兵部管着軍餉、給養下撥,兵部有車駕司,各地官軍人數由他們負責覈查。單單是賄賂兵部車駕司郎中等人,沈復就花了大價錢。
官員俸祿微薄,文官也好,武將也好,有幾個不貪污的?只要上上下下都打點到,打點舒服了,誰來管你。
從前是沒人來管這號閒事,可如今東廠番役不是去了宣府麼?東廠的人一向無孔不入,只怕他們到了宣府,貪污軍餉這件事會被查出來。故此,要未雨綢繆,先把軍士招募齊,脫去這重罪。
至於通敵賣國,六七年前的事了,怎麼查?蒙古小王子當年先後入侵大同、宣府,大同和宣府都是堅守不出。蒙古小王子見撈不着好處,才轉而向東,過薊鎮,攻古北口。堅守不出是守將的策略,絕不能當成通敵賣國。守將半夜遣人給韃靼小王子送書信,誰能證明?一個慣偷的話能信麼,真是好笑。
通敵的罪名更嚴重,可是通敵的證據不好查實。貪污軍餉的罪名略輕,可是貪污軍餉的事極容易查明!沈復思來想去,還是先把軍士空額補上,再徐徐圖之。
沈復叫來兒子沈茂、沈英,秘密交代過,“速去!性命攸關的大事,不可掉以輕心!副總兵王正志跟我一心,到了之後你倆把銀兩交給他,他自會十萬火急的辦這件事。”沈茂、沈英忙點頭,“兒子們日夜兼程趕過去,一定會趕在東廠前頭到宣府。”
有銀子,招募新兵不難。他們要做的就是路上辛苦一點,拼命趕路。沈家人是要救自己的性命,東廠是公事公辦,論速度,東廠無論如何趕不上沈家人。
沈茂、沈英也來不及回去和妻兒話別,帶上四名精明幹練的護衛,騎上駿馬,從沈府後門疾馳而出。
沈茂、沈英走後,沈復看着輕快不少。只要把吃空餉的事掩蓋過去,其餘的都好說。通敵,哈哈,太子殿下英明的很,沒有真憑實據,怎會輕易定罪邊將?要是一名慣偷就能指控九邊重鎮總兵官,武官們都不用活了。
曾氏看見沈復臉色好了不少,甚感欣慰,“老爺吉人天相,咱家定是平安無事的。想當年,北鎮撫司鬧的那麼兇,最後不也乖乖放人了麼。”
上回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錦衣衛,令人恐慌驚怖。這回是名小偷慣犯罷了,跳樑小醜,更加不足慮。
“二女婿能幫上忙不?”曾氏雖是沒那麼擔憂了,還是熱心籌謀着,“他在兵部呢,應該能說上話。還有三丫頭的公爹,在聖上面前也有幾分體面,能幫着分辯分辯。”
沈家二姑娘、庶女沈芝,嫁給兵部右侍郎席承宗爲繼室;沈家三姑娘、庶女沈荷,嫁給安陽侯的庶子葉知盛爲妻。葉知盛雖是庶子,因他姨娘明眸善睞、長袖善舞,安陽侯待他和尋常庶子不同,極爲偏愛。
要是席侍郎和安陽侯都能爲沈復說說好話,情勢可能會大大不同。皇帝、太子都是好性子,有人爲沈復辯解,許是能打動他們。
聽了曾氏這番話,沈復苦笑,“二女婿和三女婿的爹加起來,也沒有一個寧國公好使。寧國公前後八次佩將軍印出徵,治軍嚴肅,戰功赫赫。功戚勳臣當中,他聖眷最好。”
曾氏衝口說道:“那還等什麼?咱們治上一席酒,把寧國公請過來,當面求懇!寧國公不看別的,單單看在之屏之翰的臉上,也得幫咱們度過難關!”
鄧之屏、鄧之翰是寧國公府的寶貝曾孫,難道寧國公能眼睜睜看着他們的外祖父有難,卻不伸伸手?沈家要是真出了什麼事,鄧之屏、鄧之翰少不了被人指指點點,被人看不起說閒話。寧國公,他能捨得麼。
沈復笑了笑,沒說話。你請他,他能來麼?正在風頭浪尖上的通敵賣國案,別說他了,是個人都要好好尋思尋思。
“若是咱們兒媳婦的孃家犯了案子,你待如何?”沈復問道。
“呸!喪門星晦氣鬼,不吉利命硬克家的賤女人!”曾氏脫口而出。
說一出口,曾氏自己就愣住了。
沈復嘆息了一聲,吩咐道:“替我更衣,我要出門。”曾氏忙服侍他換出門衣裳,一邊替他理衣襟,一邊低聲問道:“出去見誰?”
沈復走到穿衣鏡前照了照,懷中又揣了兩張銀票,袖中藏了把鋒利的小劍,起身向外走,“到寧國公回府的必經之地等着他,攔住他。這事,他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
曾氏心裡一緊,追了兩步,“帶兵器做甚?”沈復頭也不回,“防身罷了。”大踏步出了門。
殘陽如血,日落西山。一條偏僻安靜的小路上,馳過十幾匹高頭大馬,馬上的騎士大都是護衛打扮,只有中間那位鬚髮斑白的長者身份尊貴,大紅官袍上繡着神俊的瑞獸麒麟。
迎面馳過來三匹馬毛烏黑髮亮的駿馬,不躲不閃,正衝着這十幾人過來。馬上穩穩坐着三名騎士,中間一人身穿官袍,兩邊的人也是護衛打扮。
寧國公鄧永看清來人,微微皺眉。沈復哈哈大笑,衝着寧國公拱拱手,“國公爺,許久不見!您老人家身子安好,更勝往昔,晚輩十分欣喜。”
寧國公勒住馬頭,冷冷看着沈復。這人是什麼來意,不用問也知道。被控通敵賣國,東廠出發查證,他哪能不怕,哪裡還坐的住。他,定是求救來的。
沈復笑吟吟看着寧國公,“我不只許久沒見國公爺,也許久沒見翰哥兒了。國公爺,我那外孫子如何了?長高了沒有,長本事了沒有。”
寧國公沉默半晌,揚起馬鞭,指着小巷前頭,“再過一條街,有家福興酒樓,請過去小坐片刻,鄧某待茶。”沈復笑道:“如此,叼擾了。”果然撥轉馬頭,和寧國公一起去了福興酒樓。
到了酒樓前,寧國公和沈復飛身下馬,到雅間坐下。寧國公的十幾名護衛,沈復的兩名護衛,或是筆直的站在雅間門外,或是在大廳中稍事休息。
雅間裡頭,沈復笑着給寧國公滿上酒,“國公爺,小女和屏姐兒、翰哥兒母子素日多蒙您照看,晚輩借花獻佛,敬您一杯!”
寧國公正眼也不看他,“翰哥兒是我的寶貝曾孫,不拘他外家風光還是落魄,他在寧國公府的地位不變,你只管放心。”
沈復放下酒杯,誠摯的長揖到地,“國公爺高風亮節,晚輩感佩不已!平日常聽小女說,您是最疼翰哥兒的,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寧國公淡淡笑了笑,沒接話。
沈復眼神銳利的盯着寧國公,慢慢說道:“國公爺不只疼愛翰哥兒、屏姐兒吧?祁氏留下的那位媛姐兒,聽說也是國公爺心尖上的曾孫女。”
寧國公心中一震,警覺起來,沈復提起小青雀,意欲何爲?
沈復微微笑起來,清晰而緩慢的說道:“國公爺曾當面回過聖上,媛姐兒已一病而亡,對不對?若聖上知道媛姐兒未死,國公爺有意欺君,不知會作何感想?”
寧國公回過味兒來,大怒,沈復是想要脅我麼?也不看看自己的份量!
“我家媛姐兒,確已病亡多年。”寧國公聲音冷冷的,“骨灰早已焚化,埋在我鄧家祖墳。我知道你近來遭了變故,難免心智失常,胡言亂語。看在翰哥兒的份上,我不跟你計較便是。”
沈復連連冷笑,“除非你把我閨女、我外孫子外孫女全都殺了,否則,這事的真相,一定會盡人皆知!國公爺,寧國公府會成爲笑柄,你會被聖上宣召,下旨切責。”
真相就是真相,你寧國公府別想一手遮天!
“沈復,你欺人太甚!”寧國公一拍桌子,憤怒的站起身,“我鄧家與你無冤無仇,何必苦苦相逼?”
“哪裡哪裡。”沈復換上一臉笑容,打躬作揖,“只要您肯開開金口,爲晚輩美言幾句,咱們依舊是親親熱熱的親家,您看如何?”
誰跟你是親親熱熱的親家?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寧國公惡狠狠看着沈復,氣不打一處來。
眼前這哪是縱橫沙場的將軍,分明是個心口不一、不走正道的卑鄙小人!寧國公看着忽而強硬忽而諂媚的沈復,一陣心口疼。眼前這小人和保山哪裡能比,保山是頂天立地的真英雄、好漢子,哪會這般無賴,氣節全無。
“什麼通敵賣國,不過是市井小人誣陷於我。”沈復陪着笑臉,跟寧國公說着利害,“您老德高望重,您只要開了金口,聖上和殿下必定是相信的!如此,晚輩得以保全,翰哥兒和屏姐兒高枕無憂,寧國公府依舊是京城名門望族,豈不三全其美?”
寧國公頹廢的坐下。世上最得罪不起的便是小人,你若不能如了他的意,他便不依不饒,跟你胡攪蠻纏到底。這沈復如此沒有氣節,萬一他真的滿城暄嚷出來……究竟是個大麻煩。
“成化十七年,你有沒有給韃靼小王子偷偷送過信?”寧國公緩緩問道。
“沒有,沒有!”沈復指天誓日的表白,“我堂堂總兵官,哪會做出這種事?我當年不過是和大同總兵一樣,堅守不出,拒不應戰。”
寧國公沉默半晌。蒙古人犯邊,爲的無非是搶人搶錢搶財物。如果有守將畏戰怕死,會重金賄賂蒙古首領,求他們離開本鎮,轉寇他處。蒙古人不費一刀一槍便得了大筆金銀,有什麼不滿意的?多會收下賄賂,或是打道回府,或是換個地方繼續搶劫。這種守將很可惡,很丟天朝的臉,真該千刀萬剮。
“我會相機行事。”寧國公權衡來權衡去,沉聲說道。
沈復大喜,笑容滿面的連連道謝,頻頻向寧國公敬酒。和鄧家做了十幾年親家,寧國公這個人,他是很瞭解的。寧國公既能說出這句話,差不多算是應了。
寧國公哪裡願意和他一起喝酒,板着臉,大踏步往雅間門口走去,“恕不奉陪!”沈復忙不迭的跟在後頭,“時候不早,晚輩也該走了。”
守在門外,或等候在大廳中的護衛們忙站的筆挺,各自站在自家主人身側。寧國公誰也不理會,自顧自走到酒樓門口,沈復哈巴狗似的跟着,滿臉陪笑。
“帶馬過來!”寧國公煩燥的要命,冷着一張臉,吩咐人牽馬。其實不用他吩咐,早有一名護衛站在面前,恭恭敬敬的準備把馬繮繩遞給他。
正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傳了過來。此時天已暗了,寂靜夜色之中,這馬蹄聲聽的異常清晰。
寧國公,沈復,忍不住一齊擡眼望去。
福興酒樓前掛着一排排大紅燈籠,照的酒樓前亮如白晝。兩匹快馬飛馳而至,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已到了近前。
等到這兩匹馬到了近前,寧國公和沈復都變了臉色。
這兩匹馬一紅一黑,一大一小,大黑馬上是名相貌堅毅英挺的中年男子,小紅馬上笑吟吟坐着位妙齡少女,膚光勝雪,笑靨如花。
少女是空着手的,中年男子馬背上卻是橫放着兩個人。沈復依稀見到這兩人的輪廓,大吃一驚。
“沈總兵,這是兩位令郎。”少女笑嘻嘻看着沈復,目光中帶着玩味和得意,“他倆在城外打獵遇險,好巧不巧的,被我父女二人救下來了!沈總兵,我們完璧歸趙!”
中年男子揮起馬鞭,捲起馬背上的兩個人,準確無誤的拋向沈復。沈復大驚,“茂兒,英兒!”想要出手去接。可惜,他出手不夠快,只聽得聲悶哼,眼睜睜看着兩個兒子被扔到面前。
沈復帶的兩名護衛很有眼色的蹲□子,呼喚着地上的沈茂、沈英,“大公子,二公子!”沈復心疼愛子,指着馬上的兩人怒聲喝罵,“祁震!祁青雀!你們恃強凌弱,不得好死!”
祁震挑挑濃眉,臉上閃過絲厲色。青雀笑的輕蔑,“沈總兵還有空罵人呢?令郎身上有封書信,幾張銀票,已不知去向。你若有腦子,還是先想想這件要命的事吧!”
沈復手腳冰涼,失魂落魄的站着。那封給副總兵的信,那十萬兩銀票……對方只有兩個人,自己帶了兩個人,以二敵三,有勝算麼?寧國公倒是帶的人多,可是讓寧國公對付這丫頭,他如何肯。
“國公爺,攔下她,攔下她!”沈復轉過頭,急促而瘋狂的說道:“您必須攔下她!否則,翰哥兒和屏姐兒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鄧之屏、鄧之翰,是寧國公府的嫡子嫡女,寧國公心愛的曾孫子曾孫女。鄧之翰,更是寧國公府未來的繼承人。
寧國公一動不動的站着,眼睛死死盯着馬背上的少女。小青雀,這是死裡逃生的小青雀啊。
沈復發瘋一般的搖着寧國公,“攔下她,爲了翰哥兒,攔下她!”寧國公任由他搖頭,腦子空空洞洞,昏昏沉沉。
祁震沉下臉,冷冰冰看着酒樓前的一衆人等。青雀笑吟吟騎在馬上,上下打量寧國公。
寧國公虛弱的笑了笑,困難的張開口,“小青雀,曾祖父快想死你了。乖妞妞,讓曾祖父多看你兩眼,成麼?”
青雀嫣然一笑,“多年沒見,您還和當年一個樣子呀。”
疼愛,那是一定的。可是,給人帶來的卻是傷害。
“想我?來捉我呀,我是一隻小青鳥!”青雀嘻嘻笑着,撥轉馬頭,小紅馬四蹄如飛,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祁震冷冷掃了衆人一眼,撥轉馬頭去追青雀。
小紅馬很神俊,青雀又是讓她撒開了跑的,祁震追了許久也沒追上。所以祁震不知道,此時的青雀正迎風灑淚,心如刀割。
寧國公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想要挽留,“妞妞,曾祖父是真的想你。”青雀根本聽不見,早走遠了。
護衛低聲請示,“國公爺,可要攔下來?”寧國公呆呆望着青雀消失的方向,哪留意到護衛說了什麼。護衛見他恍若無聞,沒敢再提。
沈復極爲憤怒,“您把她放走了!您放走她,便是害了屏姐兒和翰哥兒。您會後悔的!”
寧國公慢慢挪動腳步,往馬前走。護衛忙遞給他馬繮繩,寧國公好像老了不少,擡了兩回腿,竟沒上去。最後還是護衛悄沒聲息的扶着他,才勉強上了馬。
看着寧國公一行人漸漸消失,沈復的憤怒漸漸消失,轉爲驚恐、害怕。保山的外孫女行事如此狠辣,半路攔截茂兒、英兒,搜去信函、銀票,再明公正道的把人扔回來!
她完全可以悄悄把人藏起來,讓自己以爲萬事無虞,靜等宣府的好消息。可是,她卻故意把人送還。
她不止要我死,還要我一天一天活在痛苦、恐懼當中,生不如死!沈復心中涌上一陣陣寒意,這小姑娘美的像仙女,狠的像頭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