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心中一凜。錦衣衛下設南北鎮撫司,南鎮撫司負責本衛的軍紀、法紀,管不到自己這大同總兵身上。北鎮撫司卻是辦理皇帝欽定的大案要案,不經各衙‘門’和三法司,便可自行逮捕、刑訊、處決犯人,很可怕。
我沈復一向不得罪人,宮裡也好,親軍近衛也好,閣老重臣也好,都打點的週週到到,舒舒服服,怎至於甫一回京,便被帶到北鎮撫司去?
眼前這名手持繡‘春’刀,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首領顯是囂張跋扈慣了,眼神凌厲,神態‘逼’人,半分禮貌尊敬都沒有。沈復心中微曬,我對錦衣衛向來客氣周到之極,便是五品六品的千戶、副千戶也着意結‘交’,逢年過節都有重禮送上。這人身着飛魚服,至少是名千戶吧?敢情我送的禮只管收下,略有些風吹草動,便立即翻臉無情?
沈復哪裡知道,這錦衣衛首領正是曾經野心勃勃要立功、卻最終並沒有如願帶回軒轅夏禹劍的胡千戶。胡千戶自去年臘月尾回京之後便一直提心吊膽的,唯恐上峰怪罪下來,吃不了兜着走。這會子鎮撫使命他來請沈復,他自然格外賣力氣。
沈復定定看着眼前的錦衣衛首領,微笑說道:“定要今日麼?我和萬指揮使相約在明日午後時分,屆時一道見了,豈不省事。”
沈復的語氣既和煦又自然,好像去北鎮撫是閒來無事喝茶談天似的。胡千戶斜睇他一眼,小子,拿指揮使大人來嚇唬我呢?指揮使大人他姓萬,他是國舅爺,可他見了萬貴妃也是點頭哈腰、惟命是從。萬貴妃‘交’待句什麼話,他也是屁滾‘尿’流。
見沈復模樣鎮靜,不慌不忙,胡千戶冷冷哼了一聲,目光中滿是不屑。擺什麼官架子呢,這些年來,死在錦衣衛手裡的總兵沒有十位也有八位,你沈復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沈總兵,請罷。”胡千戶皮笑‘肉’不笑的說道:“莫讓鎮撫大人久等,他老人家‘性’子急,等不得。”
“帶走!”胡千戶揮揮手,數十名校尉包圍過來,把沈復團團圍住。沈復的護衛們手按腰刀,面上都有氣憤之‘色’,卻被沈復嚴厲的瞪了過去,並不敢輕舉妄動。
層層包圍中,沈復縱聲大笑,“好,極好!沈復鎮守大同已有八年之久,佩徵西前將軍印,平時鎮守地方,戰地統兵抗敵,八年來擊退北元南下騎兵無數,胡人聞風喪膽!如今回京述職,陛下還沒見着,先被請到鎮撫司去!好,極好!”
他這番話說的高亢‘激’昂,義憤填膺,非常有氣勢,非常感人。胡千戶輕蔑的啐了一口,“想給誰報信呢?給誰報信都白搭!萬歲爺‘交’待下來的事,誰敢‘插’手?”不再客氣,吩咐校尉帶了沈復,轉身要走。
沈復並沒有反抗。
大‘門’敞開,兩名錦衣華服的青年男子並肩快步走出,“父親!父親!”口中急急喊着,追了過來。
幾柄雪亮的腰刀橫在他倆面前,校尉喝道:“錦衣衛辦案,誰敢胡‘亂’阻攔?”胡千戶命人架着沈復往前走,腳步根本沒停。沈復回頭笑了笑,“阿茂,阿英,命人把爲父的官袍準備停當,明日爲父該進宮面聖……”話沒說完,就被校尉扯走了。
沈茂、沈英心急如焚,可是被校尉橫刀攔着,又不敢硬闖,只能眼睜睜看着沈復被押走。
這晚沈家上房徹夜燈火通明,沈復的妻子曾氏端坐在雕‘花’透背玫瑰椅上,面‘色’‘陰’沉的能掐出水。沈家的男丁,不管是她親生的兒子沈茂、沈英,還是庶出的沈葦、沈芸、沈茗,都在外奔‘波’着,四處尋親問友,往北鎮撫打點。即便不希圖立時三刻把人撈出來,至少也要暫且不受刑訊,不吃苦頭。
曾氏親生‘女’兒只有沈茉一人,庶出的二姑娘沈芝、三姑娘沈荷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都是容貌清秀,心思靈透。此時兩人都魂不守舍的坐在一邊,心中惶‘惑’莫名。她們都沒還定下親事,若是沈復這時出了個什麼事,可以說是一輩子全完了。
到了人定時分,沈茂、沈英等人陸陸續續回來,都是一臉疲憊頹喪之‘色’。他們託了很多親友,可人家一聽說是北鎮撫司請去的,都是臉‘色’大變,推三阻四不肯應承,沒一個肯伸手幫忙的。
“沒一個講義氣的!”曾氏重重拍了下桌子,手上一隻水頭極好的老坑玻璃種滿綠手鐲應聲碎成兩截,清清脆脆落到地面。
“母親!”沈茂淚流滿面,撲通一聲跪在曾氏面前,“孩兒沒用,孩兒沒用!”沈英、沈葦等人有樣學樣,也跟着跪下垂淚。沈芝、沈荷也不敢坐着,陪着一起跪下。
“都跪着有什麼用,能救你父親麼?”曾氏冷笑,“去,去把茉兒叫回來,就說我快死了,讓她來給我送終!”
旁的親戚不頂用也便罷了,寧國公這‘門’親戚若是也不頂用,實在讓人寒心!我親生的姑娘給了你們家,難不成我家老爺出了事,你寧國公府竟能幹看着、任事不管?
沈茂趴下磕了個頭,“是,母親!”爬起來便往外跑,出‘門’上了馬,直奔寧國公府。剩餘的諸人並不敢起來,直‘挺’‘挺’跪在曾氏面前,人人流淚,個個不安。
曾氏端端正正坐着,嘴‘脣’抿的緊緊的,目光冷厲無情。
整個沈家,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沈茂到了寧國公府,在外院廂房冷冷清清等了半天,也沒見着沈茉。“阿茉!這可是要命的時候,你不能坐視父親有難而不理!”沈茂坐着坐着,煩燥起來。
其實沈茉怎麼會坐視親爹落難,不過她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寧國公府,不是她當家。寧國公不在京城,鄧麒也不在京城,世子鄧暉一向散漫,這天出城打獵未回,寧國公府沒有主心骨。至於寧國公夫人荀氏和世子夫人孫氏,見識本就有限,爲人又不稱不上疏爽明利,聽說了沈家的事,都板起了臉,“既然北鎮撫出面,那便是陛下的旨令了。雷霆雨‘露’均是天恩,做臣子的只能俯首謝恩。”根本沒有營救沈復、爲沈復奔走的意思。
不只沒有爲沈復奔走的意思,看向沈茉的眼光中,掩飾不住的憎嫌之意。沈茉何等‘精’明,當即柔順萬從的答應着,並不敢說求情的話。
沈茉小心翼翼在荀氏、孫氏面前服‘侍’着,絕口不提沈家。荀氏不耐煩的揮揮手,“去罷!莫在我跟前杵着!”沈茉低眉順眼的曲膝行禮,退了出去。
儀態優雅和走在庭院中,一陣夜風吹過,沈茉打了個寒噤。父親只不過是北鎮撫請去說話,太婆婆、婆婆已是變了嘴臉,若是沈家真遇着了變故,自己在寧國公府可還有立足之地?
沈茉想起遭荀氏、孫氏棄婚的祁‘玉’,‘脣’邊泛上譏諷的笑意。‘玉’兒,我還以爲我會討好她們,她們更喜歡我,真是自作多情了。祁家落難,你被棄婚;沈家若落難,我也好不到哪去。
‘女’人還是要有個好孃家,纔算是有依靠。婆婆靠不住,丈夫靠不住,兒子麼,要等他長大之後,才能保護母親。
沈茉離了荀氏、孫氏的眼,命人把沈茂請到小偏廳相見了,細細問過前後。“走汪太監的路子吧,他伺候過萬貴妃,又深得陛下的寵信,他說話一定管用。”
“我家國公爺領兵出征北元之時,汪太監曾是監軍。國公爺打勝仗,汪太監受封賞,故此汪太監和我家國公爺很是莫逆。”
“大哥,這盒子珠寶全是稀世奇珍,你親自送到甜水井衚衕中間一個掛着“人間福地”的宅子。那兒,是汪太監的麼宅,有親信看家。”
沈茉細細‘交’待過了,沈茂一一記下。“妹妹,你不回家看看?娘氣的狠了,半天半天的不說一句話。”臨分別,沈茂特地問道。
“我不回了。”沈茉神‘色’闇然,“太婆婆、婆婆本就不滿,我再往孃家跑,可不是火上燒油麼?大哥,我在咱家是嬌嬌‘女’,到了寧國公府,可就是受氣的孫媳‘婦’、兒媳‘婦’了,不得專擅。”
沈茂嘆口氣,“大哥知道。”拿了珠寶,匆匆去了甜水井衚衕。這份重禮可要快快送出去,晚送一會兒,父親便可能多吃一份苦頭。
沈茉送他到院‘門’口,無語作別。父親,大哥,你們可要好好的,不能出事。你們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可如何是好。
這場突如其來的橫禍,令得沈茉憂心忡忡,竟把祁‘玉’和祁‘玉’的‘女’兒全都放在腦後,不再提起。不過她派往楊集送信、接“媛姐兒”的人早已動身,如今已在路上了。
沈茂往甜水井衚衕送過重禮之後,忐忑不安的等了幾天,才得着回信兒,“北鎮撫要的不過是個物件兒,老老實實‘交’出來便是。若是不‘交’,卻令人爲難。”
沈家從上到下全是糊塗,沈家沒有什麼傳家寶啊,北鎮撫要的究竟是個什麼物件兒?又送了一盒奇珍異寶過去,又忐忑不安的等了幾天,得了五個字,“軒轅夏禹劍”。
沈茂和曾氏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沈家怎麼會和軒轅夏禹劍有干係呢,從沒聽說過!“實在不行,現打一把罷?”曾氏急的快冒火了,想要鋌而走險。
沈茂連連搖頭,“萬萬不可!拿不出來,不過是個窩茂。獻假劍,那可是欺君了。”曾氏咬牙切齒,“這什麼軒轅夏禹劍,我一輩子都沒聽說過!到哪裡找!”
發完火,曾氏又質問沈茂,“北鎮撫怎會尋上你父親的?”沈茂苦笑,“娘,能問出來是爲着什麼被帶走,已是不易。若要追根究底,那打聽起來可就更費事了。”
四月初,前軍都督府都督同知餘明紀兼任大同總兵,佩徵西前將軍印,鎮守大同。至於原大同總兵沈復,則根本無人提起——被北鎮撫關起來的人,大概凶多吉少吧。
沈家流水般的往外淌着銀錢,大筆大筆銀票、珠寶源源不斷送往宮中、甜水井衚衕。不只汪太監,連同皇帝陛下寵愛的萬貴妃、邵宸妃,都送上重禮。
其中送給萬貴妃的禮很特別,除常見的黃金白銀之外,另有關於“黃赤之道”的古書一部。“黃赤之道”即房中術,皇帝、萬貴妃都對之頗感興趣。
皇帝對之感興趣,是因爲既要行樂又要長壽。“…… 猶得延年益壽,若少壯而能行道者,仙可冀矣!”
萬貴妃麼,蒐集黃赤之道不是給自己用的,是給皇帝用的。她已是快五十歲的人了,身體發福,相貌不美,也沒了生育子嗣的希望。她唯一心心念念忘不掉的事,就是換掉太子。j□j,黃赤之道,讓皇帝多生皇子,皇子多了之後,太子自然有對手,地位不穩。
連黃赤之道都肯上進到萬貴妃面前的官員,當然不會是什麼有氣節、有‘操’守的官員,也不會是寧可受盡酷刑,也要守着一柄所謂的上古神劍拒而不‘交’的官員。
“沈家只要貴妃娘娘的眷顧便足夠了,又何需什麼軒轅夏禹劍呢?”隨着重禮和黃赤之道一起到萬貴妃身邊的,還有這麼一句話。
萬貴妃猶豫了。
邵宸妃微笑告訴她,“祥瑞之兆甚多,不必定要上古神劍。依我說,文官們固執的很,實在難纏。不如等阿原再大兩歲,到時風采更盛,秀異出塵,便是瞎子也能看出來他不是池中物。”
萬貴妃想了又想,勉強點頭,“成,依你,咱們再等上兩年。橫豎阿原還小,不急。”
萬貴妃鬆了口,皇帝自然樂得應允,“軒轅劍之事,暫且擱置。”皇帝喚來北鎮撫使陸威親自下了令,陸威畢恭畢敬的答應了,出宮後也不急着放人,消消停停的又把沈復關了兩天,直到沈家聞聲送來厚厚一疊銀票,才命人把沈復帶上來,最後一次訊問。
沈復頭上臉上都有傷,蒼老憔悴不少。
“最後問你一遍,軒轅夏禹劍,在哪兒?”陸威獰笑着問道。
本來只是走走過場的,陸威並沒抱着什麼希望。卻見沈復遲疑半晌,困難的說道:“軒轅夏禹劍,怕是要到捕魚兒海,方能尋覓到。”
楊集。
‘花’園西北角盛開着絢爛璀璨的玫瑰‘花’,香氣撲鼻,芬芳馥郁。一名年約七八歲的‘女’孩兒伸展着雙臂,輕盈躍起,小鳥飛行一般,過了‘花’叢,緩緩落地。
落了地,她興奮的難以自抑,一聲歡呼,得意之極,“成了,成了,我的輕功練成了!”
比上好白瓷還要細膩勻淨的小臉上,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明快嬌‘豔’。清澈杏眼閃爍着快活的光茫,流‘露’出頑皮的孩子氣,觀之可喜。
旁邊並肩站着一男一‘女’,男子清俊,‘女’子秀雅。‘女’子嫣然一笑,很大度的沒有打擊她,男子含笑把她拎過來,“憑你這樣,就算練成輕功了?你想做一隻小青鳥,自由自在的飛來飛去,且還早着呢!”
‘女’孩兒叉起小蠻腰,氣焰囂張,“太爺爺說了,小孩子宜多誇,多哄,不宜訓斥,不宜譏諷!”
“對小孩子當然是這樣。”‘女’子‘花’瓣般的‘脣’邊,噙着一絲淺笑,“可你不是小孩子了呀,你是大孩子!”
‘女’孩兒很氣憤的想要開口反駁,卻被‘女’子笑盈盈堵了回去,“昨晚是誰說自己長大了,是大孩子了,不要和我一起睡的?”
‘女’孩兒眨眨大眼睛,嘻嘻笑着往‘女’子懷裡撲,“仙‘女’,昨兒個我口誤,口誤!沒長大呢,我還是個小孩子,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仙‘女’嫌棄的推推她,“美‘女’一抱孩子,立即多了份塵土之氣,不再超凡脫俗。小青鳥,找你師爹去,讓他陪你玩。”
‘女’孩兒怒不可遏,“抱我這樣的小美‘女’,會多塵土之氣?”張牙舞爪往仙‘女’身上撲,仙‘女’忙不迭的跑了,她在後頭賣力的追,撒下笑聲一片。
師爹身子一晃,也和她倆玩在一起。你追我趕之中,潛移默化的教着步法、身形,不知不覺之間,小青鳥的輕功又上一層樓。
晚上師爹、仙‘女’、小青鳥和瑜哥兒、琪姐兒一起陪太爺爺吃晚飯。小青鳥和瑜哥兒、琪姐兒比着吃,一個比一個吃的香,“小豬吃搶食。”太爺爺肚中暗笑。
晚飯後小青鳥靠在太爺爺身邊聽着奇聞逸事,不知什麼時候,靠在太爺爺‘腿’上睡着了。師爹抱起她,仙‘女’跟在身邊,送她回房。
“何不早日成親 ?”太爺爺看在眼裡,挑了個沒人時候,含笑相問。
師爹惆悵良久,“婚姻之事,總需父母親長點頭,方纔合乎禮儀。”
太爺爺不動聲‘色’的把話題岔了開去。
小青鳥對大人的事懵懂無知,她一天一天快活的過着日子,內功根基很紮實,輕功也越來越好了。她又習武又學文的,功課竟比琪姐兒還要學的透徹,字竟比琪姐兒寫的還秀逸。琪姐兒常常嬌嗔的跟她不依,她得意吹噓,“沒法子呀,天才,我是個小天才。”惹的琪姐兒抿嘴笑。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楊宅迎來了寧國公府的信使,沈茉的陪房周柱媳‘婦’。接待寧國公府來人一向是件很討厭人的事,師爹和仙‘女’不放心小青鳥,特地陪在她身邊。
周柱媳‘婦’送上信函之後,聲音低而清晰的衝着青雀說道:“你的生母現已富貴,寧國公府不容她在京城給鄧家丟人現眼,帶你回京,爲的是制服她,‘逼’她羞憤自盡。”
青雀攸的擡頭,猛的看向周柱媳‘婦’。周柱媳‘婦’被這小‘女’孩兒目光中的怒火所攝,止不住倒退了好幾步,面‘色’驚惶。媛姐兒這是什麼眼神兒?嚇死人了。
青雀握緊小粉拳,骨節發出咔咔的聲響。師爹和仙‘女’覺察到她僵硬的小身子,出離憤怒的情緒,迅速相互看了眼。仙‘女’伸出雙臂抱緊青雀,心疼的柔聲安慰着,“沒事了,小青鳥,沒事了。”
“我要殺了她!”青雀在仙‘女’懷中掙扎着,衝着周柱媳‘婦’憤怒大叫,“我要殺了她!”
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中彷彿燃燒着火苗,要把人燒爲灰燼,要把這整個世界焚燬。
周柱媳‘婦’嚇的肝膽俱裂,踉踉蹌蹌、狼狽不堪的倒退幾步,拼命跑了出去。快逃,快逃!
師爹和仙‘女’哪顧得上理會周柱媳‘婦’這小丑,都蹲□子,柔聲哄着小徒弟。
“我要殺了她!”青雀大眼睛中充盈了淚水,帶着哭腔悲憤喊道:“她欺負我娘,她欺負我娘!”
作者有話要說:先到這兒,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