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正月十五,元宵。
今日的毋極縣城透着些許不尋常,往年的元宵節時,百姓們也會做些花燈,待到入夜之後點燃了觀賞遊玩,但今日這各個街道里坊門樓前的花燈卻多出了數倍不止。
尤其是城中太保裡處的幾座牌坊下更是綴滿了花燈,遠遠看去紅的綠的煞是好看。
甄氏乃是中山首屈一指的冠族,在鄉里之間名聲頗佳,城中百姓知道今兒是甄氏有名的美嬌娘嫁人的日子,也爲甄氏,爲甄宓高興。
喜事碰上節慶,所以這城中的喜慶氣氛更爲濃烈,甄氏府中人來人往,府外不停響起爆竹噼裡啪啦的聲音。
而在甄府的內室之中,一身華服,滿頭珠翠的甄宓卻有些緊張。
自從確定了婚事之後,甄宓與顏良便再未見過,直接回到了毋極家中準備一應事務。
算起來,二人分別也有快兩個月時間,這分別的日子裡宓娘子每天都想着那個男人,只不過事到臨頭卻總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地慌張。
好在她的身旁還有一個人,看她神情緊張,說道:“宓娘這是在害怕什麼呢?擔心日後的阿姑不好相處?”
這年頭稱呼公公婆婆爲阿舅阿姑,這裡顯然是說顏良的母親趙氏。
甄宓嘴角一揚,說道:“纔不是,夫君與我說過,阿姑慈和得很,定是好相處的。”
“喲!這還沒過門呢,就喊上夫君啦!”
甄宓臉一紅,嗔道:“綾娘壞死了,慣會取笑人。”
這取笑甄宓的正是被廢黜的真定王之女劉綾,她與甄宓很是投緣,知道閨中密友要嫁人,便提前趕到毋極來爲好友添妝。
劉綾今天着了一聲鵝黃色的曲裾,看上去依舊明媚動人,只是眼睛裡隱約帶着些許憂鬱之色。
劉綾輕輕嘆道:“我哪裡會取笑你,羨慕還來不及呢!”
甄宓也是個心思細膩的女子,若是擱在平日裡定能察覺到好友的語氣奇怪,不過今天她滿腦子都是又期盼又害怕的婚姻之事,卻沒注意這一茬,只答道:“綾娘不必羨慕,想必你日後也能嫁個如意郎君。”
劉綾微帶自嘲地應了一聲道:“但願如此。”
劉綾的歲數只比甄宓略小一些,今年過了年也有十八,擱在這年頭已經算是老姑娘了。
雖然劉綾貌美非常,家中也不乏資財,不過就因爲廢王之女的身份讓她一直難覓佳偶。
這一點從她兄長劉盛就看得出來,劉盛如今已經二十多歲,家中侍妾也好幾個,但至今沒有娶正妻,也是因爲符合身份的女子難求。
他們兄妹倆都是一個情況,有身份地位的不願攀上廢王苗裔,沒身份地位的他們卻看不入眼。
所以劉綾看着自己好友嫁得稱心如意,心中既歡喜,也帶着一絲絲嫉妒,還有一絲絲對自家境況的感嘆。
正當閨房之中二女各想心事之時,甄宓的侍女珮兒心急火燎地跑了進來,一邊喘氣一邊道:“娘子,娘子,迎親的隊伍來了。”
“啊?!這就來了?這麼快?快幫我看看我的衣服頭飾可還齊整?”
面對好友的慌張語調,劉綾嗤笑道:“呵呵!剛纔也不知誰人嫌來得太遲,現在卻嫌來得太快了?”
話雖如此說,劉綾仍舊與珮兒一同幫着收拾整理了妝容,然後說道:“宓娘可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新娘子呢!”
甄宓喜上眉梢,說道:“待來日綾娘出嫁時,定比我還美!”
這年頭沒有大紅花轎擡新娘這回事,按照過往的習俗,婚事也不會大事張揚地辦,更不會大肆宴請賓朋。
不過這些年來婚慶之風愈加奢靡,且顏氏與甄氏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這次婚禮又趕上元宵,所以決定好好籌措一番。
顏氏的車馬剛剛到午時就來到了毋極縣城,按說這比過往的習俗要早了不少。
不過這也沒辦法,誰讓他倆的婚禮是如今罕有的誇郡誇縣大陣仗,迎親的車駕得不早不晚,趕在黃昏的時候回到男方的宅邸,是爲昏禮。
因爲先前的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等複雜的流程早就做完了,這最後一項親迎倒簡單了許多。
顏良來到甄氏府邸,依次拜謁甄氏當家人故太僕甄舉等長輩。
甄舉是頭一次見到顏良,只見顏良生得人高馬大英武非凡,自是歡喜。
甄舉皓首白髯,精神倒是健碩,說道:“你這後生,聽說在常山搞得很大動靜。”
顏良畢恭畢敬地答道:“回從祖公的話,常山百廢待興,自當有大動作,百姓纔能有大安康。”
見顏良跟隨甄宓稱呼自己爲從祖,甄舉也心中歡喜,說道:“老夫老矣,如今的世道卻是汝等後生的了,只願你真能讓百姓安康。”
顏良恭維道:“從祖公精神健碩,絲毫不見老態,晚輩恨不能日夜在從祖膝下聆聽教誨。”
甄舉笑了笑,揮揮手道:“莫要花言巧語,早些去吧!莫要耽誤了良辰。”
顏良告退後再去見過甄宓之母甄張氏,甄張氏對着顏良左看右看,心道這女婿雖說年紀大了些,但體態威猛,極爲能幹,倒是與自家乖女極配。
甄張氏道:“賢婿啊,宓兒被我嬌寵慣了的,日後若有何怠慢之處,還望賢婿包容一二。”
顏良努力裝作一副乖巧相道:“宓娘過門之後,小婿自當妥善呵護,絕不使她受一星半點委屈,阿母便放心吧!”
甄張氏聽顏良表了心跡,略略放心,說道:“賢婿若是有空之時,還要多帶宓兒回來看看吶!”
顏良笑道:“自是應當如此,若阿母思念宓娘,也可來信知會,我或讓宓娘回毋極探視,或遣人接阿母到真定,到元氏賞玩幾日。”
甄張氏不由感嘆這個女婿會說話會做人,笑道:“好好好!老身可記下了,你且早些去吧,莫要讓親家母等久了。”
好不容易過五關斬六將,來到甄府內堂時,發現此處聚滿了甄氏族人,都在看這個新姑爺。
顏良穿越之前和女友同居多時,倒是還未結婚,此刻也有些緊張,不過這年頭還不興闖門鬧婚的惡習,倒是沒人與他爲難。
顏良來到堂前道:“細君,我來接你過門了。”
這時候從堂內走出一人,說道:“喲,你們二人倒是相配,一個提前叫起了夫君,一個也叫起了細君,都亟不可待了麼?呵呵呵!”
顏良擡眼一看卻不是心心念唸的甄宓,而是着一聲鵝黃色曲裾的劉綾,劉綾今日也是盛裝出席,極爲貼身的曲裾把她的蜂腰裹得很緊,更凸顯出窈窕的身材來,讓顏良大飽眼福。
顏良雖然略覺訝異,但陪着笑臉道:“敢問綾娘子,我家細君可在?”
劉綾白了顏良一眼道:“莫急,就出來了。”
話音未落,一身大紅色繡百鳥朝鳳祥雲蜀錦曲裾的甄宓在左右侍女的扶持下行了出來。
甄宓那絕美的嬌顏卻沒有顯示在人前,因爲她手中持了一面頗有些面積的團扇,把整張小臉遮蔽了起來。
這年頭還沒有大紅蓋頭,後世掀蓋頭的禮節乃是模仿此時的卻扇之禮。
顏良也不敢怠慢,按照規矩說道:“還請細君登車,這便與我歸家。”
甄宓低聲應了一聲道:“妾但憑夫君。”然後就在侍女的攙扶下登上了迎親的喜車。
見自家細君安穩坐好,顏良也乾淨利落地翻身上馬,然後超四方團團一揖道:“諸位親朋眷屬,區區這便先帶新婦歸家,待他日再與諸位親朋相聚歡飲。”
然後顏良對跟隨在身後的牛大、顏枚等人使了個眼色,牛大、顏枚等人從各自馬背上的褡褳裡掏出了不少黑中帶紅的物事往四周拋灑,喊道:“顏氏娶親,甄氏嫁女,大吉大利,百年好合!”
這黑中帶紅的物事卻是顏良提前吩咐家人特製的“吉錢”,乃取兩枚五銖錯開放在一起,用紅色綢繩從兩錢的孔中穿過綁緊,這樣就成了一對並排的雙錢,中間的紅綢還紮了個蝴蝶結,看上去就顯得十分喜慶。
吉錢自然是顏良效仿後世廣灑紅包人人有份圖個吉利而制,在場的人們都覺得十分新奇,紛紛用手接起拿在手中賞玩。
顏良騎在棗紅色的大宛馬上,因着喜車出了甄氏府邸,一路上往毋極南門而去,這吉錢也就撒了一路,引得沿途圍觀的毋極百姓爭相哄搶,好不熱鬧。
在車廂之中的甄宓聽到外邊陣陣喧鬧聲,與旁人婚嫁時大不相同,便問道:“外邊因何喧譁?”
珮兒從車窗掀開一線往外探看一番後道:“宓娘子,家主的隨從們在拋灑物件,說是什麼吉錢,百姓們都在沿途爭搶。”
甄宓道:“噢?吉錢?又是什麼物事?”
珮兒還想在往外探看,卻不料車窗前伸來一個大腦袋,用十分諂媚的笑臉道:“珮兒小娘子,這便是吉錢。”
這大腦袋正是牛大,他貌似十分忠心地牢牢護持在馬車旁,一邊拋着吉錢,另一邊耳朵盯着車廂裡的動靜。
聽到裡邊主僕倆的對話,他便獻寶似地拿了一對吉錢放在了車窗上。
珮兒初時還被嚇了一跳,待看清了來人後卻狠狠地瞪了牛大一眼,在接過吉錢的時候還故意用手掐了掐牛大的掌心。
不過牛大卻渾不在意,只是陪着傻笑。
珮兒把吉錢遞給甄宓,說道:“宓娘子,車廂裡沒人看見,不妨把扇子先放下吧?”
甄宓這才意識到自己緊張得一直端着扇子,手臂都有些酸了,連忙把扇子放下,接過吉錢翻來覆去看。
這吉錢雖然只是兩枚五銖,不過兩枚錢幣相伴相依,更有一道紅綢牢牢束縛,不正應着夫妻二人情繫紅鸞麼?
甄宓心裡甜甜地想道:“自家夫君果然異於常人,便是昏禮也辦得與衆不同。”
且說迎親車隊出了毋極南門,一路往東南而去。
從毋極到下曲陽有四十餘里路,中間還要經過一道滹沱河。
若是在春夏秋季,走一段滹沱河的水路最爲便捷,不過如今纔是一月中旬,滹沱河面還結着冰,車隊只能走陸路。
因爲迎親之事,顏良提前從山賊俘虜中挑了數百較爲老實的幫忙修整毋極到下曲陽的道路,還提前差人掃去了道路上的積雪,因而路況甚佳。
一行人浩浩蕩蕩,除開前頭開道後頭護持的精壯馬隊,中間還有婚車和長長的嫁妝隊伍,堪稱是“百輛彭彭,八鸞鏘鏘”,雖然距離不近,但還是沒有什麼差池,順順利利地來到下曲陽城外。
在城門處,已經有無數四野八鄉的百姓等候圍觀。
這一國之相迎娶中山國頭號美人可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看見的,老顏家可真爲鉅鹿,爲下曲陽長臉,百姓們都着一臉喜氣。
顏良扯開嗓子吼道:“父老鄉親們,我顏良帶新婦過門了。”
吃瓜羣衆們起鬨道:“顏府君威武,爲我下曲陽長臉!”
顏良呵呵一笑,命牛大等人照例又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吉錢灑去。
“顏氏娶親,甄氏嫁女,大吉大利,百年好合!”
隨着隨從們的吆喝聲,百姓們一邊爭搶着吉錢,一邊跟着叫喚,迎親的隊伍行到哪裡,哪裡便響起一陣陣歡騰之聲,竟把原本一場應該十分低調的昏禮搞得異常熱鬧。
下曲陽的百姓們紛紛讚歎着新郎的威武帥氣,婚車華貴喜氣,也對迎親隊伍之後長長的嫁妝而嘖嘖稱奇。
趕在日落之前,迎親隊伍終於回到了顏氏老宅裡。
這年頭,新婦在入門的當天是不會去拜見舅姑行什麼奉茶跪拜之禮,而是由新郎親自牽着新婦的手悄悄地接入洞房之中。
進入洞房後,就毋須再客套,二人相對而坐,由顏良親爲其卻扇。
團扇放下之後,現出甄宓那經過仔細修飾的嬌美容顏,讓顏良一陣飽看。
初時,甄宓還略帶羞澀地躲避顏良的眼神,但看着看着,便與顏良眼神相對了起來,二人眼裡都是一片濃濃愛意。
在一旁服侍的侍女暗中偷笑,適時地端上一個早就備好的食案,食案上是一頭烤得噴香的乳豬,顏良握着甄宓的小手,二人共同持匕切下兩片,與甄宓分而食之,謂之“共牢而食”,意示同食一牲同尊卑也。
侍女撤去食案,又送上一個一剖爲二的匏子(葫蘆的一種),讓二人一人持一半,並在其中倒上些許美酒,讓二人持匏共飲行“合巹之禮”。
這匏子剖起來也十分講究,雖然被一剖爲二,但藤蔓依舊相連,意示二人同心共體不分彼此。
而匏子還有一個特點,那便是微微帶苦,倒入匏子中的酒也會如此,意示婚姻苦中帶甜,先苦後甜。
這一夜,帳翻紅浪,鴛鴦交頸,枕臂疊股,自不消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