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的樣子…和燦兒見你的最後一眼,沒有分別。”
這句原本是用來安慰母親的話,在櫟容的手裡,居然真正實現。
薛燦臉色微白,這張記憶深處永不會忘的臉,喚醒了他多年前的記憶,那段塵封七年的往事,薛燦一直不想記起,但卻永不會忘。
薛燦驚覺,他太想忘記,可一旦被觸動想起,自己的心,就會越來越痛,猶如刀剮穿心。
——“這是壽陽妝。”櫟容道,“帝女壽陽公主曾臥於含章殿檐下,有花落公主額上,拂之不去,皇后留之,便有花妝。女子爭着效仿,在額心描花爲飾,嬌俏美麗。若綴壽陽公主額,六宮爭肯學梅妝,說的就是這壽陽妝。”
薛燦靜靜聽着,看着櫟容明亮的雙眼,“壽陽妝…我記起來了,我娘當年描的就是這副妝。你描的,和那時的她一模一樣。”
——“真是一樣?”櫟容驚道,“我只是覺得,你娘容貌美麗,也只有壽陽妝最最襯她。”
薛燦指尖摸上母親額間的金箔蝶,“就連這花鈿,也很像她當年最喜歡的。”
薛燦說完,轉身凝視着櫟容被誇的有些無措的臉,“怪不得說你鬼手有通靈之術,經你手入殮的人都能安詳閉眼。櫟容,你最知道他們心底的渴望,你替他們達成,他們當然可以早登極樂。好一個鬼手女。”
薛燦夸人也是直白,櫟容有些臉紅,把婦人白髮散亂的頭顱搭在自己腿上,執起牛角梳替她溫柔梳理着枯雜的頭髮,想起什麼,揚頭問道:“薛燦,你孃親,喜歡梳什麼髮式?”
——“梳什麼頭…”薛燦回過神,他眼前閃現出往日幕幕,耳邊漾起山野裡農人哼唱的歌謠,自己小的時候,母親哄自己入睡,口裡也是唱着這首歌,“遙遙姜地,有女雲兮;莞莞美兮,半疆絕兮…”
薛燦的聲音輕得像蚊子撲翅,櫟容胳膊肘戳了把他,“你不知道?那我就自個兒想着梳了。”
“我記得…”薛燦低喃,“她的髮髻,很像天邊的雲彩,層層疊疊…人人都說好看…”
“祥雲髻啊。”櫟容頓悟,“我家芳婆也喜歡梳這髮式,不過,這應該是十多年前時興的式樣了。”
櫟容已經想好一個髮式,應該更適合現在的老婦,但薛燦記憶裡的母親,還是那個梳祥雲髻的美麗女人。薛燦說自己對她已經沒有感情,但櫟容看得出,薛燦從沒有一刻忘記過她。
雲髻梳好,櫟容替婦人一件件換上壽衣,拾起最外頭的緞子裙時,櫟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緞裙是金陵最好的雲錦所織,雲錦一尺一金不說,上頭還用金線繡着七彩祥雲,櫟容眨了眨眼,薛氏鉅富,真不是民間謠傳,一個無名無分的女人,也可以穿如此奢貴的壽衣,要是…當家主母歸天…豈不是要拿百車千車的烏金陪葬?
呸呸呸…櫟容心底啐了自己幾口,可不帶這麼咒人。
入殮大成,婦人妙妝天成,要不是知道她已經死了,常人撞見還以爲只是熟睡。芳婆告訴過櫟容,何爲極致殮術——有妝似無妝,已死如復生,這便是入殮的最高境界。
“你母親…”櫟容看着自己的作品嘖嘖讚歎,“生前一定是個絕美的女子。”
——“鬼手女一雙妙手,果然不假。”薛燦拂過母親身上已經整理妥當的壽衣,壽衣平整,連一條褶子都尋不見,櫟容做事做到極致,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都是一絲不苟,讓人無可挑剔。
完人一金,殘容十金,毀屍百金,櫟容敢要,就一定值得。
櫟容打了個重重的哈欠,撿起汗巾擦了擦手心,迷糊道:“天都快亮了…真是困死。”
薛燦被她提醒才記起時辰,窗縫裡滲出初升的日光,灑在櫟容兩個烏青眼圈上,櫟容霎時沒了入殮時的幹練精神,耷拉着眼皮子又打了個哈欠。
——“我讓顏嬤帶你去休息。”薛燦說着就要推開屋門。
“薛燦。”櫟容喊住他,“你是鐵打的麼?”
“我也想自己是鐵打的身子,無心無情,多好。”薛燦冷淡應着,忽的又道,“櫟容,之前你看見的…”
——“我看見了。”櫟容搶道,脣角挑了挑,“我看見你拔劍砍了那張桌子,那可不是我櫟容乾的,你家紫金府東西太貴,賴在我身上可非君子所爲。”
薛燦欲言又止,雙脣動了動,流露着對這個櫟氏女子的無可奈何。
櫟容張臂推開屋門,擦過薛燦的身子,幽聲道:“小侯爺,我不會說出去的。”
那聲音柔軟幽然,如清風掠過薛燦的耳邊,仿如迴盪不絕的仙樂。
顏嬤恰好來到雍苑,撞見哈欠連天的櫟容,趕緊喚了聲“櫟姑娘”。櫟容揮了揮手,嘴裡含含糊糊的應着,恨不得抱着個大樹就睡下。
——“小侯爺。”顏嬤還是有些沒底,櫟容年紀不大,真比得過湘南最好的入殮師?也許是江湖謠傳也說不定吧,“如何了?”
顏嬤才進屋,就覺得和昨夜有些不大一樣,那股子讓人翻江倒海的惡臭淡了許多,死人的氣味是散不去的,但氣味裡夾雜着若有若無的玫瑰香味,倒是讓人紓解了些。
顏嬤鼓足勇氣探頭朝牀上看了眼,這一眼,驚得她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雲…”
“顏嬤。”薛燦打斷道,“去請夫人來。”
——“是。”顏嬤踉蹌起身,眼睛卻還定在婦人的臉上。
直到走出雍苑,顏嬤的心還在急促的跳動着,容貌可以毀去,臉廓卻無法更改,瘡猶在,魂不改,病婦當年閉月羞花的容貌,在櫟容手裡得以恢復,薛燦喪母的悲痛,應該多少也可以舒緩些吧。
雍苑裡,辛夫人久久注視着那張多少年沒有見過的臉,分離二十多年,這張臉,只在自己的回憶裡見過,病婦送進府的時候,已經是面目全非,辛婉差點忘了她當年的模樣,而現在,她又重新變作當年那張臉,歲月對她是仁慈的,如果不是滿目的惡瘡,她一定還保持着往時的美貌。
櫟容依着病婦清冽的骨,給她描出一張不可方物的臉。辛婉唏噓,豔絕天下,就是豔絕天下,經歷過多少摧殘,到入土前,老天還是還給了她這張臉。
——“夫人二十多年沒有見到她,現在她的樣子,和你見她的最後一面,有什麼不一樣?”薛燦輕撫母親的祥雲髻,低聲問道。
“和你見她的最後一面一樣,沒有什麼分別。”辛婉溫溫應着,“她自小就是姐妹裡最好看的那個,到死時,也是。”
薛燦站起身,臉上收起哀傷,“等入了夜,我和謝君桓會把她帶去竹林,去夫人選好的那處地方。多謝夫人。”
辛婉揮了揮長袖,示意薛燦和自己出去說話,薛燦掩下牀簾,順從的跟在辛婉身後。
辛婉也不看薛燦,“之前張羅去接你母親的事,這回押送烏金去鷹都,我也沒有多管,昨天我去賬房,才知道…原本只有八十車烏金,臨走前夜,你讓庫房又多加了二十車…整整百車烏金,薛燦,你擅作主張,我要你說給我聽。”
薛燦面色不動,篤定道:“我聽說,上回烏金送到鷹都,大太保戚少鑾正巧經過,他掃過數十車烏金,扔下話說:紫金府薛氏藏鉅富於自家府庫,一次才幾十車烏金送給朝廷,實在有失體面。既然如此,這一趟,我就湊足百車給戚太保送去,他該是不會再有話說吧。”
“你覺得你很聰明?”辛婉冷笑,“戚太保不過一句話,你就記在了心上,順着他的意思多送二十車烏金?你以爲,戚太保和朝廷會記下你多送烏金的情意?對我們薛家另眼相看?”
——“難道不是麼?”薛燦反問。
辛婉落下一雙鳳目,“兵部清點完烏金,上報到太保府,戚太保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二十車烏金…薛燦,你阿姐告訴過你,一車烏金,需要數百礦工挖掘十日,再由鍊師冶煉七日才成。二十車…你未免把他們的血汗看的太輕賤。”
薛燦掠過辛夫人滿月一樣潤澤富貴的面相,用一種尊敬的口吻,緩慢道:“阿姐還告訴我,殤帝賜薛家紫金府的匾額,封爹爲紫金侯,夫人爲感謝隆恩浩蕩,當即點出百車烏金,讓宣旨的官員帶回鷹都,贈予朝廷。這還不止。之後每年,夫人都會送三次烏金充實朝廷國庫,少則五十,多則七八十…年年如此,一次不落。”
薛燦沉下聲音,“夫人說我把別人的血汗看得輕賤?夫人自己又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