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鏡!”凌昭喚道, “你真要去找薛燦講和?你要不想去,也沒人逼的了你。”
“我有疑團沒解。”關懸鏡黑目亮了亮,“蝶星搖光…娘,我要去見一個人。”
“見誰?”凌昭不知道自己隨口提及的蝶星搖光給了兒子什麼啓示, “不是薛燦?莫非是…鬼手女?”
凌昭又好氣又好笑, “你心心念唸的鬼手女已經是薛燦的枕邊人,見她, 不就是去見薛燦麼?”
關懸鏡也沒工夫和孃親解釋,走出幾步又猛的頓住步子, 摸了摸自己下巴的鬍渣, 搖頭道:“娘, 我現在的樣子…如何?”
凌昭惱道:“鬍子拉渣,一臉菜色…娘看着你長到這麼大, 哪裡見過你這副邋遢模樣。”
關懸鏡舉起袖子,才一聞就皺起了眉頭, “娘快幫我燒水準備,我要沐浴更衣。”
凌昭忽的拉住關懸鏡的手腕,“懸鏡, 娘問你, 要薛燦真的兵臨鷹都城下, 你會怎麼做?以死殉國?娘捨不得你死。”
關懸鏡瀟灑拂袖,澄定笑道:“我這會兒還惦記着沐浴更衣,娘覺得…我是要打算赴死的模樣麼?”
——“你有辦法?”
關懸鏡耳邊響起九華坡裡,謝君桓問自己的話——薛燦起事有幾分把握。
他告訴謝君桓, 要自己死了,姜人入主指日可待,但要是他關懸鏡還活着,孰勝孰負,就還難說。
九華坡裡,薛少安換走鳩酒救下自己,那是天意讓自己做薛燦的絆腳石,有他關懸鏡活着的一天,薛燦能不能直入鷹都…真的不好說。
子夜時分,關懸鏡一番沐浴已經變了模樣,他黑髮高高束起,下巴的鬍渣也清理乾淨,露出俊逸非凡的臉孔,那張臉雖然消瘦,但卻給他多了幾分凌厲之感,他換上乾淨的少卿官服,腰繫襟帶英氣十足。他把七幅獸圖放進隨身不離的雕花盒裡,盒子打開時,凌昭看見了裡頭自己的一束黑髮,還有…一方帶着黛粉香味的白帕。
凌昭拾起那方白帕,“這就是櫟姑娘贈你的?”
關懸鏡輕輕點頭,從孃親手裡緩緩抽出白帕,愛惜疊好放回。凌昭注視着兒子的動作,“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見到讓我家懸鏡魂牽夢縈的櫟姑娘。”
關懸鏡把雕花盒塞回懷裡,走出門直奔自己心愛的白蹄烏,翻身幹練躍上,“有些日子不能來看娘,您自己保重。”
凌昭還沒來得及應聲,白蹄馬嘶鳴一聲已經馳騁進深沉的暗夜裡。
——“娘放心,懸鏡不會殉國,兒子還要回來陪着您吶…”
太保府
睡得昏沉的戚太保得知關懸鏡入夜求見,趕忙讓下人幫着換上官服,又束起金冠竭力保持着昔日的威嚴,他想支撐着自己走去見關懸鏡,但沒走幾步就踉蹌扶牆,一旁老奴趕忙攙住他跌跌撞撞的身軀,走到亮燈的書房前,戚太保一把推開老奴,頓了頓混沌的心神,推開屋門大步走進。
幾日不見,戚少鑾看的又像老了十歲,他鬍鬚由斑白變作枯白,他奮力支撐的弱軀猶如現在風雨飄搖的大周,看似仍然矗立,但不過是強弩之末,稍稍觸碰就會倒地不起。
“懸鏡。”戚少鑾緩緩坐在楠木椅上,“見你這副打扮…一定是孟慈已經去找了你,你,就要去和薛燦議和?”
“我知道議和不是您的意思。”關懸鏡看着這位幾欲油盡燈枯的老人,也是有些心酸,“大人一向主戰不主和,但…眼下皇上和其他臣子只想保住剩下的半壁江山,皇上心意已決,就算我不肯去見薛燦,皇上也會派其他使臣。”
戚少鑾眉骨凸起,渙散的凹目凝起灼灼光澤,他振開一品太保的官服,猶如一隻垂垂的禿鷹。
——“回想二十年前,老夫錚錚鐵骨,憑一人之力教養出十萬鐵騎,大周鐵騎所到之處,盡劃做我廣闊周土,最得意時,足足連綿萬里,難以計量。老夫權傾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皇上事事都要問過老夫的意思,老夫不點頭,他連一個奏摺都不敢去批覆。”
戚少鑾憶起往昔崢嶸,枯槁的臉上泛起興奮的紅色,“老夫與皇上和滿朝文武說,老夫會助皇上雄霸天下,做成千古一帝。老夫沒有食言,十萬鐵騎殺入姜國,苦戰三年終於拿下。”
戚少鑾忽然拉住關懸鏡的袖子,瞪着他篤定的雙眼,啞聲吼道:“懸鏡,老夫明明已經得到姜國,爲什麼…卻又並未達到老夫所想,皇上優柔,周國疲軟,爲什麼…明明得勝,卻又好像敗了…爲什麼…老夫想不通!”
“開疆闢土,卻不用心治國,如何雄霸天下,做成千古一帝?”關懸鏡身姿傲立,目光爍爍,“您讓周人視姜人如螻蟻,可以隨意殘殺虐待,姜人深藏怨念,早想起事報仇;周國上下以勝者王者自居,自認天下已無可以抗衡的敵手,狂妄不可一世,安樂侯如此,宋太傅也是,太保大人您…更是…”
——“關懸鏡!”戚少鑾嘶吼一聲,一口濃痰頂在喉中,劇喘了好一陣才艱難吐出,“你想死!”
關懸鏡面無懼色,他沉着看着氣急敗壞的戚太保,輕聲又道:“伐姜原本就是個錯誤,得了姜土殘殺姜人,就是一錯再錯,您到現在都還只想着殺人…”
“姜人頑抗,殺我無數鐵騎,還殺了你爹!”戚少鑾吼叫着,“不遭血洗,如何對得起我大周戰死的軍士,關懸鏡,你婦人之仁不求上進,你又怎麼對得起被薛燦殺害的關易!薛燦殺我蝶衣,殺你父親,你一定要殺了薛燦,殺了所有的姜人…殺了他們!”
“周國已經到了求和的境地,答不答應還要看薛燦的臉色。”關懸鏡平靜道,“那您覺得,又該怎麼做?”
“老夫已經想好。”戚少鑾急促喘着氣,好不容易少許平復,示意關懸鏡走近些。
“求和?薛燦野心勃勃,他不會答應的。”戚少鑾奸險一笑,“天牢裡還關押着好幾百姜奴,等薛燦到了鷹都城下,老夫就拿那些姜奴頂在城外,薛燦敢入一步,老夫就讓人剮下姜奴一塊肉,入兩步,那就剮下兩塊…他要不顧及同胞死活,等他進城時,城外就是他同胞血淋淋的血肉白骨…老夫要讓薛燦的復國之路步步血腥,讓那些追隨他的姜人周人認清薛燦的嘴臉,他爲了自己的帝位,是可以無視旁人剮肉之痛的。他們效忠的主上,冷血讓人髮指,哈哈哈哈…”
戚少鑾仰頭尖笑,“心戰,薛燦不是就喜歡動人心智麼?那老夫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這最後一戰,助他直上青雲!”
關懸鏡蒼然閉目,嘆息道:“要薛燦真到了鷹都城下,周國就到了亡國邊緣,這時候再殘殺數百姜奴,意義何在?”
“老夫就是要讓他們不痛快!”戚少鑾瘋狂揮舞着手掌,“他殺我蝶衣,老夫就殺盡城中姜奴,既然不能手刃薛燦爲蝶衣報仇,老夫就用姜奴的血,來祭奠我最心愛的女兒。”
——“若是…”關懸鏡審視着戚少鑾因癲狂而扭曲的臉,“薛燦答應議和…您又會怎麼做?”
“答應…”戚少鑾喃喃自語,好像陷入了深思,“那老夫就會窮盡畢生之力,找到雍華寶藏,再教導出一支無堅不摧的鐵騎,有朝一日再滅姜國,殺了薛燦。”
戚少鑾蹣跚起身,雙手重重按住關懸鏡的肩,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顫聲道:“懸鏡,你要幫我。朝中無人可用,老夫能用的只有你,你要幫我,幫蝶衣…”
關懸鏡撥開戚少鑾的手,戚少鑾怔住又道:“懸鏡,老夫看你長大,待你如同半子…你一定會幫我的,是不是?雍華寶藏,你看出多少?你自小聰明過人,假以時日,肯定會找到寶藏助我大周…懸鏡?”
——老夫會窮盡畢生之力,找到雍華寶藏,再教導處一支無堅不摧的鐵騎…
“我也想幫大人。”關懸鏡扶着戚少鑾坐在椅上,揮開少卿官服轉身就要離開。
“你去哪裡?”戚少鑾低吼問着,“去和薛燦議和?”
“去幫大人,幫我大周。”關懸鏡沒有回頭,黛藍色的官服融進漆黑的夜色,戚少鑾揉着渾濁的老目,不過一瞬,就已經看不清關懸鏡究竟往哪裡去了。
鷹都深巷小宅裡,楊牧已經憋了好幾日,這不能隨便出去就算了,那神秘人也幾天不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可別是把小楊牧忘在了這裡。
楊牧手腳又沒被捆住,幾次也想偷跑出去,但才走出院子就又死撐着退了回去,楊牧不傻,關懸鏡有多少斤兩他也領教過,要真是自己被關懸鏡逮住,倒懸在鷹都外擋住小侯爺的大軍…楊牧當然是不怕死的,可也不能因爲自己連累別人。
小侯爺對自己那麼好,是一定不忍心看着自己有事,還有大小姐,她都說了,不要三年就會和自己一起,要是自己非要作死…那可就是活該了。
楊牧心中抑鬱,卻又什麼都做不了,索性拔出短劍在院裡舞起,幾十招使完,大汗淋漓神清氣爽,一壺涼茶下肚,居然生出幾分暢快來。
宅門咯吱推開,黑衣人邁進,斗笠下的眼睛注視着放下短劍的楊牧,脣角微微揚着流露出一份滿意來。
“我以爲,你會耐不住性子,等我回來你早就不見蹤影。”楊越打量着渾身汗溼的楊牧,“舞劍解悶,倒是個好辦法。能三天沒有出門,你比我估計的還要有耐心。”